我與素貞,同仇敵愾,聯袂竄至呂祖廟前,找他算帳。
隻見一簇人團團圍住那廝,正在書符散藥,素貞蛇眼圓睜,凜立眼前,喝道:
“‘你好無禮!枉在我夫麵前說我是妖,書符來捉我!”
對方猶強硬支撐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現出真形來。”
素貞麵對群眾:“你且書符來我吃著。”
他送來,素貞接過,便吞下去。我待著功力不淺,也搶過一道來吞。嘿嘿,“現出真形”?真是衣角婦死人,好大威風。憑這走江湖的兩下子,敢太歲頭上動土?
我倆還故意現出頭上的一股白氣和青氣,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眾抱著看熱鬧的心情,袖手觀火,誰知不過爾爾,沒啥看頭,絲毫不吸引,便嚷道:
“這是我們蘇州一等一的郎中,遠近馳名,如何說是妖精?’”
天師被罵得張目瞪眼,半晌無言,惶恐滿麵。
我落井下石:“說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廣得民心,一意來破壞!”
嘩,煽得群情洶湧,囂喧鼎沸,他臉色青紅皂白不分。轉身便跑。
我豈肯放過?
追及天師,大喝一聲,他懸空而起,被我駕風挾持,動彈不得,隻好任從擺布。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你說,誰是妖來著?”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這種沒骨氣的天師,大難臨頭,叫他喚我一聲娘也願意,真是敗類。連尊嚴都出賣。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寶劍拿來,免你四出為害人間。”
因見寶劍非凡,起了貪念,奪過來再說。
他也就討價還價:
“寶劍予姑奶奶,好歹放過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須回手,我把他弄到一個古塔頂。他抬頭四顧,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這是雲南,你在這裏落腳,永遠不準到蘇州去!”
他無奈隻好道謝。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個瞎眼的道士一樣,這些無聊的人,一個一個,看不得人家活得歡快,多管閑事,不自量力,真是罪過。
看,一個一個,還不是讓我給收拾了?
胡鬧了一天,也好,贏回一雙雌雄寶劍,與我姊姊分贓去。
晚上,我倆沐浴耀發,把今天的戰跡重申。頭發很長,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涼風幹。
拆散流雲會,去掉金玉鐵,我倆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當年,兩條光禿禿的蛇,不沾人間習俗風塵,身是身,發是發,一般的麵貌。
我們攜手對付同一的敵人。
我們攜手慶祝輕易的勝利。
晚風輕悠,黑發飄渺。素貞歎道:“用盡千方百計,仍然穩不住他的心。”她說:“一有點風吹草動,我就心驚膽跳。他太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了。小青,你說是嗎?”
她目光停駐在我眼睛上。
她知道多少?
她知道多少?
——或是,他說了多少?共枕的夫妻,他對她說過嗎?些微的暗示,潛藏的得意。告訴了她,便是戴罪立功。——但,他不會說的,他如果有說的勇氣,就有要的勇氣。他是一個連幻想也發抖的人。
素貞目不轉睛。“也許我猜錯!”她道,“我越來越像人了,真差勁。小青——那天,你倆聊什麼來著?”
“不要轉彎抹角了,姊姊,我不會的,我起誓。”
月亮晶瑩而冷漠地窺照我倆,話裏虛虛實實,曲曲折折。它一定心底嘲弄,為了什麼,就大家揣摸不定?
水銀瀉在我倆身上,黑發爍了森森的光,幹了,便脈絡分明。世情也木過如此。
對著素貞說:
“今夜月色好,我起誓,諸姊姊聽明白了:我不會的!”就因為我不肯定,故起誓時,表情是極度肯定的。
素貞道:“小青,別對月亮起誓。”
“你不信?”
她冷笑:
“對什麼起誓都好。但月亮,它太多變了——它每隔十天,換一個樣兒。”
她步步進逼了。一寸一寸的,叫我心念急速亂轉。
“姊姊,我是為了試探。”我終於找到借口,“我試一試他,如果他並不專情,我會馬上告訴你,好叫你死心。”
“誰要你狗拿耗子來了產’
“我可是一片好心——他若是不愛你,愛了我,我便替你報複。”
“誰用你替我報複?”
二人反反複複地說,爾虞我詐。大家都不明白對方想說什麼。
一件簡單的事,錯綜複雜起來,到了最後,我倆都蠢了。語無倫次。
“妹姊,許仙並不好。”
“怎麼說這種連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對了,水落石出!
她愛他,我也愛他。即使他並不好,但我倆沒通上更好的。
這是一條死巷。
二人披了發,靜靜地,靜靜地沉思。思維糾結,又似空白。我們都在努力裝出一副沉思的樣兒,其實,隻是一種姿態,因為再也找不到話題了。又不能逃回屋子去——頭發尚未幹透。是一種半鬱悶的濕。遠遠地看過來,我倆莫非也像半夜尋不到故居的孤魂野鬼?
思前想後,心比絮亂。
素貞過來,把我緊緊摟纏住。
那麼緊,喘不過氣來。
我的回報也是一樣。
——如果這不是因為愛,便是恨,反正都差不多。
她換了腔調:“小青,人間的規矩,是從一而終,你還是另外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又補充,“一個身邊沒有女人的男人吧。”
不容分說。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明,放過他吧!”
啊,原來她要講的,是這句話。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過他了。
她真傻。——愛情是互不放過的。
在這危急關頭,我稍一轉念,鬆懈下來,忍不住說句笑話:“姊姊,你也比我高明,不若你放過我吧?”
這不過一句笑話。誰知素貞聽得勃然大怒,她奮力推開我。我一個踉蹌,不知跌到什麼地方去,也許跌在龍潭虎穴中,再也爬不起來了。
毫無心理準備,快如電光石火,她拚盡全力,狠狠地打了我一記,不可抵擋,我竟就勢翻了半個身子。
我的臉色變青,青得和我的身體一樣,成了一層保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