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馬,易放難收;身如棋盤走卒,隻進不退:
“但,相公一定不記得我穿的什麼衣服。你眼中並沒有我。真奇怪,同一地點,同一時間呢。你記得嗎?”
我鼓起勇氣,講了這些不著邊際的、身外之物的話,眼看許仙不堪一擊。——他就像我聽來的傳說中,那一座飛來峰。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無落腳之處,不知留在東,抑或留在西。
“其實像小青那麼漂亮,應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興你誇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會說謊。”
我用急躁而詭異的眼神望走他。貼近他。
“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喘息相聞。
“一點點?有沒有?”
你們見過一頭貓,捕得耗子後,不馬上殺之,總是鬆一陣緊一陣的處理嗎?其中不無淩誌的成分。橫豎你躲不過。怎麼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麵麵相覷。
他嚇了一跳,心有點亂。
我送他一顆葡萄。——不,我用嘴銜著一顆葡萄遞給他的嘴。
他驚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連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順著他的臉,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巴……
“以後,這裏、這裏、這裏…,都會長出樹苗來
他任由我的手遊走。
在這紛亂而昏熱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腳步聲忽自另一進傳來,一壁喚:
“小青怎的還不來?”
我長蟲過籬笆,有空子就鑽。
千萬別露出了馬腳。
素貞出來,見隻有許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見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兒玩樂去了。”
“我……也半天不見她了。”——許仙講這話時,我暗自地開心,他終於肯為了我,向素貞說謊。這對一個老實的男人是難的,他也表現得不好,幸而素貞不察。素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臉紅木是因為初夏的太陽,而是因為初夏的不忠?
“真的?”
“真的!”許仙心虛,更顯得不濟。
“你怎的一臉細汗?”她給他抹汗。愛憐地。順便一腳踩爛了幾顆葡萄。
“天氣熱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氣上去。
“是呀,”素貞瀏覽四周,“都四月了,天氣熱得快。”
“對了,過兩天是目祖聖誕,我打算到廟裏燒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貞一想:“不去了,求醫的人太多,走不開。——你,不著與小青同去?”
說完望走他,看他如何回話。
“不了,我自己走一道,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們吃飯時,素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目祖廟燒香吧?”
我別過頭去。她知道多少?覷得一個空檔,向素貞道:“姊姊忘記了那小湯圓?都是那呂洞賓,把我倆攪弄得進退兩難,還要拜他?”
——其實隻是我的難,進退兩難。
素貞失笑:“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他呢!否則我倒不曉得,有這動人的七情六欲。”
在許仙麵前,又故意說:“相公燒香時,可要特別的虔誠。祈求我倆白頭偕老,白發齊眉。小青,你瞧‘我相公’,連脖子都紅了!”
呂祖聖誕那天,許仙自個燒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來時,不住敘述廟外的熱鬧:“有說書的,看相的,賣藥的,也有噴火的……”
他從沒講過這大量的話,我看著很奇怪。
素貞對我悄道:
“你有沒有發覺,相公神色有異?”
“他活多了。”
“一個不多話的人,忽然要借講話來掩飾緊張,我看一定有點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願這“原因”不是我。心裏有鬼,連自己也不安起來。
晚飯後,許仙又托辭疲倦,入房良久,出來時,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送給素貞:
“娘子,這是今天求得的結緣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排起來。
素貞見狀,若無其事,取過一口氣喝掉了。還表示感謝:
“相公一片誠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過來,滴滴不餘。
許仙目瞪口呆片刻,見一切安然,方才大大籲出一口氣。臉色也和緩了。素貞又隨意問:
“這符可是呂祖廟中求得的?”
“才不呢——”
許仙一時放寬了心,解除警覺,忘記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誰給你的7’
“相公有事相瞞?”
“沒有——”
我見他分明滿腹疑團,怎肯掉以輕心,遂也一同追問:
“這符,可是用來對付我姊姊的?到底從何而來?快說!”
“相公,你我夫妻一場,竟還有事放於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貞的失望,倒不是裝出來的。
許仙馬上自疚了。於是和盤托出:
他今日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一遭,方出令來,見一個天師,穿著道施,負雌雄寶劍,頭戴逍遙巾,腰係黃絲絛,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藥,散施藥水,見許他道:“岔道是終南山張天師,見相公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精相纏。我予你二道靈符,救你性命。”許仙說完,忙把頭巾一揭,原來他發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來是剛才於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於清水,誆素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師還說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會化為原形,我邊看你喝,邊擔足了心。”
“你懷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虛應一下而已。”
“你懷疑我是妖精?”
“娘子,這天師糊塗,我們不再說他了,好嗎?”
“相公,你沒有答我。”
“——管他靈不靈?他又不要錢。他讓我試一試,又有何妨?”許他呼嘻地說,“娘子既不是妖精,就當是一場玩笑吧?”
素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該開這場玩笑!”她說的時候,語音透了一絲悲哀。許仙俯首。
素貞恨恨:“堂堂男子漢,竟然耳朵軟心思亂,禁不得旁人唆擺,就連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對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兩語。”
許他忙作揖認錯,賠著笑臉:“是我糊塗,聽信讒言,請娘子見諒!”——容易受到離間的,就不是真愛。忽然之間,我同情起素貞來。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個道行奇低的天師書符相試,把相公說得心神不定,真是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