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事情變化得太快。我沒有任何反應——簡直不明白,做什麼反應才是適當的。

素貞憤怒難遏,七竅冒出煙來,把一列的竹籬掃倒,改斜歪跌,顫抖亂舞。花花草草,一回又一回地惶恐,莫名其妙。無情的暴力,叫假石山隅一個青花瓷金魚缸也轟然爆裂,幾尾無辜的金魚,一些殘留在半壁缸中,一些已魂飛魄散地濺到碎石地麵上,突如其來的震動,麵對生死關頭。

萬物流離失所。

二人對峙著。我是一條蓄銳待發的蛇,全身緊張,偏又隱忍不發,將一切恩怨網羅在見不著的心底下,孤淒屏息,獨守一隅,若見勢色不對,伺機發難。

她打我!她從來都沒如此凶狠地對付我!她自牙縫迸出:“我不會放過你的!”忽聞窗戶晰呀一響,嚇了二人一跳。

許仙憑窗輕問:

“什麼事?”

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我倆匆匆換個笑臉。真是靈犀暗通,當然,就憑這數百年的交情,誰不曉得對方的心意?當下,沒事人一般,素貞答:

“是碰掉一缸金魚。”

許仙翩翩下樓。問:

“誰不小心?”

“不是我。”我恢複活潑,故意地卸責。

“是小青!”素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做了還不認。認不認?”

我嘟起了嘴,裝成無從抵賴:“還不幫忙收拾殘局?”

三個人,各展所長,各自救活一尾金魚,以觀後效。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喪生。有些在瀕死之際,明知過了此刻,過不了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掙紮,像人的心跳:撲對V、撲對卜撲……特別的努力。

千萬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點。

幾縷淡雲,浮浮飛過月亮的身畔,像中斷,卻又追邊。末了想蓋過月色,苦無良策,月亮還是透射出來,人表處處有爭執,總是紛壇難解。

許仙問:“頭發幹了吧?小心捐了風。”

不知是問她,還是問我。從前一定是問她,但如今也許是問我。

如今不同了,我們都不一樣了。

許仙輪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遠有流瀉木出來的、迷茫的眷顧,不知投放在哪裏好。——我想,他是在問我。

“快幹了,”素貞一馬當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頑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來,一起把汗衝一衝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隨後就來。”

許仙走後,我倆笑靨一斂。敵不動,我不動。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了。難過也得過。她從沒打我,隻為了一個男人;她從沒這樣的為難,隻為了一個男人。

她道: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

她講的話,自己莫不也十分驚詫。我聽了,一跤跌到萬丈深淵,一直地墮落,一直地墮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諒。她要我走。整個世界都離我而去,流雲一般,最後隻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極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獨個兒?朝朝暮暮?不,我已經野了,不再是一條甘心修煉的蛇,我已經不安於室。

也許世上本來沒有我,是先有素貞,素貞把我種出來,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誰說我要走?”

“我獨個兒回去幹什麼好?”

“你在這兒又幹什麼好?”

“我什麼都不幹!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後,勝過西湖歲月。億萬斯年,自言自語,你明知這種日子……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貞像一個神,無上的權威:“小青,我待你不薄。你要留,我讓你留。但,許仙是我的。”

運賽時乖,我垂頭喪氣。

——如果有別的選擇,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來把汗衝一衝吧。”她說。她贏了。

一交五月,地氣上騰,人間就像個蒸籠,把我們折磨得五內俱焚。我天天咒詛太陽,因為苦熱,比相思更難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數,往往比心理上的更為直接。

貼近端陽,我長日恢恢。在嚴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飯也一壁瞞著了。天氣一熱.亦要大睡一頓。自恨無力勝天。

簽貞好一點,昏昏然,亦可強自抖擻。

許仙熏香割艾,張懸基蒲符策。見我倆懶懶地包粽子應節,也來張羅一陣。我見他來,知機地跑開了。

剛至門前,忽見一個和尚。

他似在尋人,也似已久候。

細察,晤——曾經見過。

仍是皂色葛布單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紅漆禪杖。看他眼神淩厲,印象至深,是眉間額上那若隱若現的金剛額珠,對了,就是他!

他來幹什麼?

我吃了一驚,感覺不祥。

他在門邊站定,我閃身一躲,決不露相,看他來意若何?

許仙出來,見和尚,道是化緣,正想給他銀子檀香聊作打發,誰知他一概不要。

許仙奇怪:

“師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掃,望定許仙,微微一笑:

“貧憎原是鎮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雲遊人間,見蘇州妖氣衝天,心生疑竇,追蹤至此,一尋之下,原來自施主家中所生。”

許仙愕然:“怎麼會?”

法海問:“施生最近有什麼奇怪的事兒發生過嗎?”他對許仙目不轉睛。

“沒什麼奇怪?我賢妻持家有道,業務蒸蒸日上,快到端陽,還預備應節酒食,何來妖氣?”

“你娘子可美?”

“美!”

“這就是了。”

“長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過她是妖沒有?”

許仙沉吟:“這倒是有,不過是信口雌黃,已被娘子識破。道士天師皆落荒而逃。”

“道行淺,難免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師傅說她是妖,是什麼妖?”

“千年白蛇精。”

“她還有個妹妹。”許仙沒忘記我呀。

“不錯,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請細細思量,你們相識交往,以至今日,是否處處透著奇詭?”

“——即使是妖,”許仙動搖了,“對我這般好,也沒得說了。”

“這正是她利害之處,”法海道,“她對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範,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為烏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