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要用什麼單位來計算我們之間的距離?(1 / 3)

一光年,夠不夠?!

(1)

今年的秋天似乎來得特別的早,美國街道上已經到處可以瞧見枯黃的落葉。

他穿著白綠相間的病服,在操場上散步,喜歡戴眼鏡的密斯陳早上已經給他作過全身檢查,臨走時還不忘誇他身體恢複得不錯。他一時興起,帶著點兒童的口氣說:“那就給我一個獎勵唄。”

密斯陳脾氣好,問:“除了出院,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你。”

“我想要穿回我原來的衣服,這病服實在太難看了!”蘇默不幹了,他住院都快三年了,整整三年,卻從來沒有穿過別的衣服,隻有這綠色和白色相間的病服。

密斯陳笑了笑,看了看病房口,劉娜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門前了。

“瞧,你女朋友來了,你問她吧。”密斯陳用一口不太標準的中文打趣道,劉娜提著一袋新鮮的水果來到病房,一臉疑惑的表情。

蘇默聳聳肩膀,表示無奈。

劉娜是不許他穿回原來的那些純棉T恤的,那樣那些護士就不會把他當做病人來看,那樣蘇默就有機會溜出去玩了。以前他就做過這樣的事情,穿著自己的衣服逃出了醫院,跑到大街上和美國小姑娘一起吹肥皂泡泡。劉娜當時就害怕了,她害怕在這個異國他鄉她再也找不到他,後來天都黑了下來,她才看見蘇默就站在醫院門前的那塊有著噴泉的水池前逗鴿子。

劉娜瞬間就落淚了。

她說,我以為你走了呢。

蘇默撫了撫眼鏡,說,我是不會再走的了,你放心,我不會不告而別。我隻是悶得慌,所以出來透透氣。

蘇默走路還是有點瘸,他的腿動了手術,小腿裏麵上了兩條鋼筋支撐著,每每一想到這,劉娜就一臉的難過。人是血肉築成的,可是蘇默不是。她多麼心疼他,可是他總是不會愛惜自己,這也怪不得劉娜生氣,她在美國這邊一個人承擔了多少,蘇默不用問也能猜得到。

當初劉娜毅然決定帶著蘇默來美國,就抱著和家人一刀兩斷的想法。所以她在蘇默的病情上花費的心思比蘇默自己還要多。

她愛他的生命,勝過蘇默自己。

她有時候比醫生還醫生,不許蘇默喝酒,不許蘇默抽煙,連蘇默從前每天必不可少的咖啡都不得不戒掉,晚睡的習慣也在醫院裏變態式的作息下改了過來,一日三餐都是搭配好的營養餐,每天吃什麼水果,早上喝什麼奶,都是劉娜安排得妥妥當當的。很多時候蘇默總有一種提前進入退休狀態的錯覺。

劉娜還幫蘇默報了康複訓練班,每天按時按點地監督他去上課。蘇默怕她,比怕醫生還要怕。

有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一天能走出這間小小的病房。每次除了劉娜上晚班後跑過來看望他,和他說話外,就沒什麼人能和他交流了,密斯陳的中文不太好,很多時候和他說話很費勁,蘇默覺得累,還不如一個人靜靜地待著。劉娜會給他買很多份報紙,每一份都是中文版的。劉娜知道,他想回去,每時每刻都想回去,對於他心裏最深處的那份牽掛,她是沒辦法的。

醫院所有人都以為劉娜是蘇默的女朋友,蘇默也沒有站出來否認,可是隻有劉娜心裏明白,他心裏還在怪她。

三年前,她騙了他,那次他因為救劉淺受傷後,腿就一直麵臨急劇萎縮的問題,蘇默不肯去美國治療,劉娜就騙他,說隻要一次手術的時間就可以回國了,頂多一個月時間。蘇默當時還是不願意,直到劉娜騙他說,若寒會陪同他去,那一刻蘇默的眼裏閃著光,他要求看周若寒的航班和護照,劉娜又想盡辦法走關係搞到一個假的護照給蘇默,蘇默這才顯得異常興奮,才上了飛機,可是一上飛機他就發現上當了,這裏哪裏有周若寒的影子!連個鬼都沒有。

蘇默鬧著要下飛機,要死要活要回國。劉娜像哄一個3歲孩子似的哄著勸著,好話壞話全說盡,蘇默卻一句話都不和劉娜說。她痛心疾首,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來。

所有人都以為她隻不過是為了和他在一起,帶他離開原來的城市,來到新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這樣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和他在一起。所有人都誤解她,可是能說什麼呢?什麼都不能說,她不是那種自私自利的女人,也壓根不存在這樣的想法。

現在她隻想讓他快點好起來。

他縱有千般不願意,可是美國這片土地,他還是來了。既然來了,那麼就安心接受治療吧!蘇默想快點好起來,好回國,好再次守在她身邊。可是這一治療起來又是三年之久,還不知道這條漫漫長路有多久,蘇默鬧夠了,也就不鬧了,這就是命吧。

命中注定要生離。

可是他還是關心著大洋彼岸的那個人,她還過得好不好,她是不是被劉淺寵得無法無天了,抑或被養成了一個小胖子了。他還是會擔心她在找不到劉淺的夜晚,提著一個包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己的門前。他有多想她,連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得到。隻想時間快點快點過,好早日見到她。還有劉淺,這小子也不知道過得怎樣了,他們有沒有結婚,孩子多大了,是男孩還是女孩,他想的還真是多,他甚至很擔心孩子已經出生了,可惜自己卻不在國內,不僅這個“幹爹”當不成,就是孩子長大了都不會認識他,連一聲“蘇叔叔”都不會叫。

就這樣,蘇默每天在沒人的時候想想這些事情,時間就會不知不覺過得快起來。

有時候他實在扛不過去,便躲過劉娜的眼,去廁所裏偷偷抽煙。煙也是從密斯陳的辦公室拿的,密斯陳抽的是洋煙,蘇默剛開始都抽不慣,十分想念家鄉的老煙,後來抽著抽著也就習慣了,隻有煙霧朦朧中才能覺得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後來被劉娜發現了身上有煙味,劉娜生了很大的氣,她苦口婆心地勸,最後他卻把她當賊一樣防著。

“蘇默,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回國嗎?這就是你為回國所作的努力嗎?你覺得你折騰自己了,你就能見到她了對嗎?好!如果你覺得這樣好,那你也不用防著我了,你要抽煙要喝酒要熬夜要死要活,都隨便你啦!我再也不會過問一次!”說著劉娜就從包裏掏出一把鑰匙丟到蘇默麵前,“這是那個存儲箱的鑰匙,你喜歡的東西都在裏麵!你自己愛折騰就折騰好了,我不會再管你了。”

她這次是鐵了心要放手不管了,推開病房的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蘇默感覺到格外的孤獨,卻怎麼都邁不出步子去追劉娜。她說得很對,難道這樣折騰自己就可以見到她了嗎?嗬,不能,這樣隻會離她越來越遠。

半夜裏,蘇默睡不著,輕手輕腳地摸著出了病房,這才發現劉娜根本就沒有走,她坐在醫院外麵的石板凳上,沉默著小聲在哭泣,哭累了就睡了,眼角還掛著淚痕,臉上的表情是掩飾不了的疲憊。

他見到這樣的她,立馬就狠狠地自責了。從來沒見過她哭,真的一次都沒有。她圖的是什麼呢?跟在他身邊,任勞任怨,還要被他氣。也許沒有周若寒的出現,他是真的應該娶像劉娜這樣的女生,一門心思地對自己好,什麼都不求,在這個現實的社會這多難得,卻被自己碰見,也算三生有幸了。可是他傷她太多了,太多太多。

12月的時候,美國大街上到處擺著聖誕樹。這裏就是和中國不一樣,聖誕節是一場盛大的狂歡。蘇默是從來不過這洋節日的,可是他每年還是期待聖誕節的到來,因為12月25號是那個人的生日。他每年都記得,每年他都會自己做一樣禮物,可是從來沒有送給她過,他都珍藏在自己的小盒子裏,那個走哪裏都會隨身攜帶的箱子。有時候他會用蠟捏一個小人,樣子和她神似七八分;有時候他會為她種一盆水仙花,悉心照顧等待明年的花開;有時候他會親自做一桌子飯菜,擺上兩副碗筷,然後一個人吃得精光。今年他在美國,他們之間隔著整整一個太平洋,遙遙相望,她的白天就是他的黑夜。整整一夜,月光那麼清涼,他坐在病房的陽台上看了一晚上的月亮,劉娜這時卻提著一瓶酒闖了進來,病房裏麵沒開燈,卻能隱約見到劉娜臉上悲傷又興奮的表情。

“你怎麼來了?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去給傑克上中文課嗎?”傑克是劉娜家教的對象,她白天上班,晚上便去給小孩子上家教中文課。傑克一家很善良,當知道蘇默的情況的時候,全家還來醫院看望過他,帶來了好些禮物,讓劉娜心裏暖烘烘的,這還是她第一次感覺在美國他們是有了朋友的。

劉娜笑了笑,一躍便跳上陽台上的窗上坐著:“今天是美國人過年,我給傑克放了一天假。”

“明明就是自己好玩,還硬找借口。”蘇默絲毫不怪她打破了他的平靜。

“來,今天我給你帶了瓶酒,我們不醉不歸。”說著她便連杯子都準備好了,拿出來盛上,遞到蘇默麵前。

“你不是最討厭我喝酒了嗎?幹嗎呢?”蘇默不確定她是不是考驗自己,所以不敢伸手去接。

“喝吧,今天除外,我們一起幹一杯,祝她生日快樂吧。”她說,深情平靜。蘇默詫異,她怎麼什麼都知道,難道她真是他肚子裏的蛔蟲?

“你真神通廣大,在哪裏都會對我的事情了如指掌,你是不是請了全球的偵探啊?”他接過酒杯,喝了一口,頓時感覺神清氣爽,他是真的太久沒有喝酒了,喝上一口就覺得爽極了。

“我是誰啊,這個世界上沒有我辦不到的事情,隻有我不想辦的事。”她說著,和蘇默心照不宣地碰了杯。

一瓶酒熬過漫漫長夜數個小時,她沒醉,他也沒醉,卻背靠在一起沉默。

天一點一點亮起來,劉娜歎了一口氣,說:“蘇默,趁著今天過節,我要送你三件禮物。”

“嗯?”

劉娜從隨身帶的包裏掏出一個文件袋來,遞給蘇默。

“第一件禮物是你的出院證明。”

“可以出院了?”蘇默驚喜若狂。

“別打斷我,蘇默,聽我說。”劉娜絲毫不覺得開心,她拿出蘇默的手機,劈裏啪啦按了一通,“第二件禮物,就是這一串號碼,你按一下通話鍵就能聽到周若寒的聲音了。”

蘇默聽到那個名字,心狂跳不止,驚喜之後又有點被堵,喉嚨裏幹得發緊。

劉娜別過臉去,她受不了蘇默用那種眼神望著自己,她不要看他的整個臉上就寫著兩個字——“虧欠”。

“第三件禮物是,回國的航班機票。”她遞給他最後一樣東西,歎了口氣,終於在太陽升起來之前把東西都給掉了。

那是單人的航班機票,狂喜的蘇默卻沒發現,興高采烈地問:“我們是幾號的飛機?”

“最近的,明天下午3點的機票,你別遲到了。”說完她就背著包走了,她看了他最後一眼,那一眼勝過萬年。走出門那一刻,劉娜在心裏狠狠地說,蘇默再見!

“蘇默,我們來美國三年了,整整三年裏,你沒有一天忘記過她,我不是傻子。我原本以為隻要我帶著你走,我們來到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結識新的朋友,做新的工作,我們就都能從零開始。我能忘記心裏的那些黑洞,你能忘記往事的雲煙。可是我錯了,並且錯得很離譜,我忽然明白,原來有些東西,沒有就是沒有,不行就是不行,誰也勉強不了。在你身邊那麼久,看著你身邊的位置始終是空著的,可是就是這樣也沒有我的份。我為你拚命準備了這麼多年,到頭來不但沒有靠近你,反而與你越走越遠,我什麼都不敢希冀了,越希冀越卑微……我也是人,我也有心,我修補不好你的心,也連自己的心一並摧毀了。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就是一個上帝派入凡間的使者,帶著使命來到你身邊,幫助你,照顧你,完成了我應該做的,我就應該離開了。所以,蘇默,我能為你做的也就隻有這麼多了,你好起來了,就應該去尋找你的幸福,我想我也應該離開你,走我自己的路……”

這是劉娜留給蘇默最後的話,她沒有來,也不會再來。這一次,她是真的決定放開他了,也許離開他是最好的結局。蘇默對周若寒不可思議的癡情讓她從傷心到絕望最後終於心如死灰,她這一世的愛情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凋零了。

他獨自一人坐在機場大廳裏,反複聽著手機裏這一段錄音,險些落下淚來。他揚起頭,看見的都是美國天空上飄揚著的旗幟。

蘇默啊蘇默,你到底是做了些什麼呢!

(2)

蘇默沒有回國,他拿了護照和機票,急急忙忙趕到劉娜的住處。

“我們倆一塊兒來的,怎麼可能我一個人回去!”蘇默跑得氣喘籲籲,劉娜住的小隔間在19層,正好碰上電梯維修,蘇默一口氣爬上來的,整個背上都是汗。

劉娜正在家裏洗衣服。她有一個怪癖,心情不好,或者壓力特別大的時候就喜歡把家裏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洗一洗,無論能洗的或者是不能洗的,都要泡一泡,似乎隻有刷刷洗洗這件事才能夠轉移她的注意力,心就不會那麼痛。

她散著發跪在地板上擦地板,聽見有人敲門也不出聲,心情煩得根本沒心思去理會別人。

可是蘇默闖了進來,他看見房間門口的拖鞋就知道她在屋內。

“你怎麼沒走?”劉娜瞪大了眼睛,不太相信現在站在自己麵前的就是蘇默,那個歸國心急如焚的蘇默。

“你不走,我怎麼會走?!”他蹲下來,在她麵前,揪著心地幫她理清額前散落的幾縷發。

“你不走,那你娶我嗎?不走,那你就娶我。”劉娜逼著說。

蘇默不說話,不知道說什麼。

“你可以跟我一塊兒回去。”

“回去看你奔向另外一個女人嗎?蘇默,我真的沒那麼偉大,我已經眼睜睜看著你愛了周若寒這麼多年,我已經受夠了,你還要我繼續看下去嗎?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蘇默,你有為我想過嗎,有一次嗎?請你不要太過分了行嗎?!”

“可是娜娜,難道你就不想回去嗎?難道你就不想回到你父親身邊嗎?想一想曾經你是多麼寶貴,你是你爸手裏的掌上明珠,含著怕化了,捧著怕傷了,可是現在你為了我落得這般境地。這裏異國他鄉,一個親人朋友都沒有,這種感覺我懂,住院的時候要不是還有你,我想我是真的要瘋掉的,我不會丟下你走,但是我也不能娶你,我不會和你結婚,我這一輩子隻能愛她一個人。”蘇默說。

“爸爸,嗬,我還有爸爸嗎?因為你,我早就放棄了所有的親情,你以為我的爸爸會容許我帶著你來到美國嗎?蘇默,很多事情我不說,我以為你會懂,可是現在看來,你什麼都不明白,不明白我的付出,不明白我的感情。既然你不能娶我,那又何必和我在這裏耗著?我不會和你一起回國的。”劉娜說。

“那我就陪你在這裏吧。我等你想明白了,再一塊兒回去。”

“你不用可憐我,我很喜歡美國,我根本就不打算回去,並不是因為你我才不回去的。”劉娜紅著鼻子逞強地說著。

“好吧,隨便你怎麼以為都可以,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我不會和你回國的,我已經和我爸吵翻了,回去也沒有一個家可以回,在哪兒都一樣,當初出來我就沒想過回去。”劉娜轉過身,繼續擦洗著地板,不再理會蘇默。

兩個人在這個問題上僵持了很久,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