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方伊池最不愛聽人家說什麼“攀高枝兒”之類的話,可當這根“枝兒”變成了賀六爺,他反倒樂意了,拎著裙擺跟在經理身後邁著小碎步跑。
飯店的經理看在六爺的麵兒上,對他也溫和:“慢點,你身上不是有傷嗎?別絆著。”
方伊池哪裏聽得進去。他拿了賀六爺的黃魚,日日盼,夜夜盼,連給妹妹煎藥的時候都在發呆,差點把鍋給燒裂,奈何賀六爺就是不來。
算來算去,都有小半個月了。
方伊池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般魂不守舍,於情於理他都曉得自己跟賀家不可能有關聯,可是想到賀六爺對他的好,夢裏又生出不切實際的渴望來。
方伊池跑進了飯店,喘著氣將肩頭的坎肩拉下來,露出雪白柔軟的雙臂。
飯店從外頭看,是金碧輝煌的洋樓,實際後麵連著的全是北平的四合院,平日裏服務生沒事兒又不想待在員工休息室,就會去後院歇腳,那裏有床,來不及回家的時候,甚至可以勉強對付一晚。
方伊池之所以敢把坎肩脫掉,就是因為飯店裏暖和,不像後院,連個暖爐都沒有,冷得像冰窖似的。
上午十點多鍾的光景,客人來了不少,舞廳裏的留聲機放著曲子,方伊池路過的時候看見不少人在裏麵搖。
六爺不在。
他琢磨著六爺不會下場跳舞,現在也沒到服務生出場和客人調情的時間,六爺愛清淨,隻可能在包廂裏,還是最好的包廂。
方伊池越想越覺得自己想的有道理,順手拿了碟瓜子和瓶洋酒,急急忙忙地上樓。
另一頭,賀六爺果真如方伊池猜測的那般,坐在包廂裏閉目養神。
今兒六爺隻帶了一個夥計,瞧著沉穩,麵無表情,不是上回開車的那個。
“這放的都是些什麼?”賀六爺雖然閉著眼睛,耳朵卻豎著,“靡靡之音。”
夥計回答:“現在就流行這個。”
“沒人聽戲了?”賀六爺不信,“老爺子讓我去剿匪的時候,咱城裏火的不是那個……那個叫什麼的角兒嗎?”
夥計繼續答:“六爺,那人在你走的第二年就嫁人了。”
“哦,嫁人了。”賀六爺蹺起二郎腿,反問,“全北平就他一個會唱戲?”
夥計一時噎住,答不上來。
賀六爺也沒有為難人的意思:“嫁誰了啊?”
“聽說是個洋人,那個角兒剛嫁沒幾天就坐飛機跟人跑了,說是……現在在巴黎唱戲呢?”
“什麼玩意兒啊?”賀六爺換了條腿在上麵,繼續蹺二郎腿,“敢情不唱給我們聽,改成給洋人唱了?”
夥計低眉順眼道:“話不能這麼講,老爺說了,人家這叫發揚國粹。”
賀六爺聞言,半天沒搭茬,過了好一會兒,歪回躺椅上嘀咕:“得,我爹眼裏別人什麼都是好的,換了我,什麼都是糟的!”
“老爺不讓您上這兒來是對的。”
“狗屁。”賀六爺端起茶水一飲而盡,坦然道,“我太太在這兒,我憑什麼不能來?”說完,揮揮手,“再去催催,方伊池怎麼還不來?”
方伊池已經來了,正拎著裙擺費力地爬樓梯。好的包廂全在頂樓,他端著酒又拿著瓜子,根本跑不快,路上遇到什麼有權有勢的客人,還得賠笑兩句,一來二去就耽誤了時間。
他耽誤時間不要緊,急的是賀六爺。
可憐的夥計被催著過來找了三四回人,最後終於在樓梯口撞上了。
“六爺在這兒嗎?”夥計還沒開口,方伊池倒先問上了。
“在。”夥計替他開門,抬聲道,“六爺,您要的人到了!”言罷,幹脆利落地關門,都不帶多瞄一眼的。
方伊池聽見門在身後關上,後知後覺地慌張起來。他來時光顧著激動,如今要見著六爺了,反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道謝的話已經說了太多,再多就膩了,可要是不說,他倆似乎也沒什麼好聊的。
“來了?”不等方伊池想好,屋裏已經傳來了賀六爺的聲音。
他趕忙回應:“來了。”
“別杵著了,進來吧。”
方伊池依言往屋裏走,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四處亂看,所以並沒有發現賀六爺的軍大衣掛在外麵,自然也沒瞧見軍大衣邊上的槍。
他要是瞧見,準端不住酒,嚇好大一跳呢。
飯店最好的包廂方伊池沒來過幾回,主要是能進來的客人不多,就算有,也不一定點他來服侍。
滿打滿算,賀六爺是頭一個。
方伊池繞過屏風,沒敢直接進去,先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
於是等了好半天的賀六爺,瞧見的就是他小半張白得讓人心生憐惜的臉。
方伊池生得好看,皮膚又白,眉眼極為精致,神情裏總含著揮之不去的苦楚,賀六爺每每瞧見,都忍不住想把他抱在懷裏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