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宮女們見了太祖,忙跪下稟道:“不好了!瑜娘娘在宮中自溢了,求陛下作主。”太祖聽說,止不住下淚道:“這真是何苦來。”說著便進宮來看瑜妃,隻見她衣裳零亂,兩目瞪出,口鼻流著血,形狀十分可怕。太祖也不忍再瞧,吩咐內監傳出旨去,命用皇妃禮盛鹼了瑜妃,從豐安葬。
這時,太祖因後妃迭亡,皇子夭折,情緒越覺得無聊起來。他每到無可消遣的當兒,終領著內監出宮去街市上閑逛。一夭,太祖走過市梢,天色已是昏黑了,忽聽得書聲朗朗,順風吹來。太祖便循著書聲一路尋去,走不上百來步,早有一座荒寺列在眼前,那書聲是從寺中出來的。太祖跨進寺門,忘記看了門額,再回身出來瞧看,原來那寺年久了,門額都已朽壞了。太祖沒法,隻得和兩個內監慢慢地踱進寺裏,見東廂中燈光閃動,一個士人在燈下讀書。太祖令內監侍立在門外,自己便推進東廂去,那士人忙拋了書卷,璞的跪下,俯伏著說道:“陛下駕到,臣民未曾遠迎,死罪!死罪!”太祖吃了一驚,不待那士人說畢,便去扶起他道“先生錯看了,俺不過是個商人,怎的當作了天子看待呢?”那士人聽了,不覺怔怔地看著太祖道:“我們這位老師是不會算差的,他說今天黃昏時分必有紫微星臨此,叫我在這裏等候的。大人既不是皇上,想是不曾到那個時候吧!”說時便邀太祖坐下。
兩人談談說說,那士人倒也應對敏捷。太祖見他案上燃著油燈,便指著那根燃火的燈蕊出一聯語,道:“白蛇渡江,頭頂一輪明月”,那士人想了想答道:“我就拿稱東西的秤來做對吧!叫作‘烏龍掛壁,身披萬點金星’。”太祖讚道:“好對!”便又指著那盞燈道:“月照燈台燈明亮”,那士人答道:“風吹書架書翻飛。”太祖正在點頭,猛聽窗外有人應道:“何不對‘風吹旗杆旗動搖’?”
話聲未絕,走進一個小沙彌來,口裏問那士人道:“皇帝來過沒有?”
士人答道:“沒有。”那沙彌回身便走道:“咱們師傅說你福薄,你不要當麵錯過了呢!”說完竟自去了。
太祖問道:“那沙彌是什麼人?”那士答道:“他是我老師的徒弟性明。”太祖間道:“俺正要問你,你的老師究是何等樣人?”那士答道:“我們那老師,本是個有道的高僧,他還是去年到這寺裏來掛搭,有時好替人談休咎,卻很為靈驗。這裏附近的人齊稱他作老師,所以我也這樣地稱呼他一聲。”太祖說道:“不識那位老師可以請出來相見嗎?”士人說道:“丈人來得無緣,他剛在今日出門去了。”太祖道:“大約幾時回來?”士人答道:“他是四方雲遊,歸期卻沒有一準的,怕連他自己也不能斷定‘”太祖聽了,便問:“這寺是什麼名兒?”士人答道:“此寺為唐武後所建,原名護國禪寺。”太祖點點頭,起身和那士人作別。那士人忙阻攔道“陛下不必匆忙,咱們再談一會兒去。”太祖聽他呼著“陛下”,不覺笑道:“你又弄差了,俺不是什麼皇帝,皇帝還在後呢飛”那士人仰天大笑道:“陛下可曉得咱們老師的名兒嗎?”太祖方要回答,那士人將頭上的方巾兒一脫,把手敲著光頭笑道:“老師便是咱,咱就是老師;陛下是皇帝,皇帝正是陛下;皇帝陛下就是和尚,和尚還是皇帝。”
太祖被他這樣一說,驀然地回想到自己也是個和尚出身,從前在皇覺寺裏做和尚的情形立時映滿在腦海之中。征了半晌,才徐徐地說道:“老師是和尚,和尚是老師;俺也是和尚,俺也就是老師。和尚是讀書的士人,士人是諷經的和尚,和尚住在這寺裏,寺裏住了和尚。書裏也有和尚。和尚是讀書的,也是諷經的。經是書,書是經;經裏有書,書裏有經。結果是個讀書諷經的和尚,和尚便是皇帝,皇帝也就是和尚做的,那是和尚皇帝。”和尚聽了笑道:“什麼皇帝,什麼和尚,什麼是寺,寺裏沒有和尚,和尚不住在寺裏。皇帝也不是和尚了。高高山上的明燈,一陣大風吹來,燈也破了,火也滅了,燈杆也倒了。山上沒有明燈,明燈也不在山上了。風過去,燈又明了。那裏燈,那是明燈,若是沒風吹,便是不生不滅。”太祖說道:“吹燈的不是風,風吹的也不是燈。燈不怕風,風不吹燈。它依舊很光明地在那裏。燈是不滅的燈,風是無形的風。風無形,燈不滅。和尚卻圓寂了,隻存著和尚的皇帝。”和尚益發大笑道:“和尚是圓寂了。和尚是皇帝,皇帝是和尚,還是和和尚一樣。”太祖聽了,回身出了東廂,對一個內監附著耳朵說了幾句,那內監飛也似的去了。
太祖仍走進東廂,見適才的小沙彌笑嘻嘻地送進一杯茶來。太祖一頭喝茶,口裏說道:“一杯清水是江河湖海的來源,在杯中是這樣,下了肚裏還是這樣,這才是不生不滅。水是清清的,並沒一點兒渣滓,這才是不垢不淨。這是仙水,這是佛水,是甘露,是和尚的法水。和尚也飲的水,皇帝也飲的水。這水是皇帝的,是和尚的,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不是和尚的天下,和尚自和尚,皇帝自皇帝。和尚圓寂了,圓寂的不是皇帝,是和尚。”和尚正色說道:“水是地上的,水是清的,水是渾的。清的是山林草木,渾的是榮華富貴。山林草木是和尚住的所在,榮華富貴是皇帝享的福祿。山林草木,榮華富貴都浮在地麵上。地沉了,天翻了,天地混沌了,和尚圓寂,皇帝圓寂;圓寂的是和尚,是皇帝,到底是皇帝圓寂,也是和尚圓寂。”說罷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