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學(3)(1 / 1)

第二件事情是,論文完成以後,口試接著通過,學位拿到了手。論文需要從頭到尾認真核對,不但要核對從卡片上抄入論文的篇、章、字、句,而且要核對所有引用過的書籍、報刊和雜誌。要知道,在三年以內,我從大學圖書館,甚至從柏林的普魯士圖書館,借過大量的書籍和報刊,耗費了大量的時間。當時就感到十分煩膩。現在再在短期內,把這樣多的書籍重新借上一遍,心裏要多膩味就多膩味。然而老師的教導不能不遵行,隻有硬著頭皮,耐住性子,一本一本地借,一本一本地查。把論文中引用的大量出處重新核對一遍,不讓它發生任何一點錯誤。

後來我發現,德國學者寫好一本書或者一篇文章,在讀校樣的時候,都是用這種辦法來一一仔細核對。一個研究室裏的人,往往都參加看校樣的工作。每人一份校樣,也可以協議分工。他們是以集體的力量,來保證不出錯誤。這個法子看起來極笨,然而除此以外,還能有“聰明的”辦法嗎?德國書中的錯誤之少,是舉世聞名的。有的極為複雜的書竟能一個錯誤都沒有,連標點符號都包括在裏麵。讀過校樣的人都知道,能做到這一步,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德國人為什麼能做到呢?他們並非都是超人的天才,他們比別人高出一頭的訣竅就在於他們的“笨”。我想改幾句中國古書上的話:“德國人其智可及也,其笨(愚)不可及也。”

反觀我們中國的學術界,情況則頗有不同。在這裏有幾種情況。中國學者博聞強記,世所豔稱,背誦的本領更令人吃驚。過去有人能背誦四書五經,據說還能倒背。寫文章時,用不著去查書,順手寫出,即成文章。但是記憶力會時不時出點問題的,中國近代一些大學者的著作,若加以細致核對,也往往有引書出錯的情況。這是出上乘的錯。等而下之,作者往往圖省事,抄別人的文章時,也不去核對,於是寫出的文章經不起核對。這是責任心不強,學術良心不夠的表現。還有更壞的就是胡抄一氣。隻要書籍文章能夠印出,哪管它什麼讀者!名利到手,一切不顧。我國的書評工作又遠遠跟不上,即使發現了問題,也往往“為賢者諱”怕得罪人,一聲不吭。在我們當前的學術界,這種情況能說是稀少嗎?我希望我們的學術界能痛改這種極端惡劣的作風。

我上了九年大學,在德國學習時,我自己認為收獲最大的就是以上兩點。也許有人會認為這卑之無甚高論。我不去爭辯。我現在年屆耄耋,如果年輕的學人不棄老朽,問我有什麼話要對他們講,我就講這兩點。

1991年5月5日寫於北京大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