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修賢到城樓時,工作人員已開始布置城樓的座席,座席排列一般按照職位高低嚴格劃分,台子正中放了一張圓桌,圍了幾把椅子,兩邊各又有幾張圓桌。正中的那張不用說就是毛澤東和林彪坐的,是張主桌。政治局常委、在京的政治局委員坐兩邊的桌子。中央各部門的領導站在桌子的後麵。
晚霞在長安街的盡頭露出了痛快淋漓的笑容!
微風徐徐,夕陽已快沉墜到高樓的底層,落在地平線上。
這時警衛局的人也來到城樓,見杜修賢就說:"今晚上毛主席、林副主席都要來看焰火,就你一個攝影記者到前台。"
"我知道。"主席一出場,別的攝影記者一般不能隨便到跟前,這早已是一條大家都知道的不成文的規矩。
"林副主席身體不好,上午才參加過活動,晚上還能來嗎?"杜修賢心裏琢磨著,似乎有種預感,林彪會不會不來?
去年8月,林彪從廬山回北京後,好像精神狀態不佳,幾乎都在北戴河養病。工作人員私下裏悄悄嘀咕,說林彪其實沒什麼病,主要是和主席鬧意見。主席沒同意他當國家主席,他就有情緒。幹嗎呀!黨的副主席都拴在了老牛樁上,還急什麼國家主席呀,真是的。
夜幕終於落下。夜沉沉的。
天安門廣場上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廣場四周的建築物穿上彩色燈裝,彩燈像畫筆生動真實地勾畫出人民大會堂、英雄紀念碑、曆史博物館交錯重疊、跌宕起伏的層次和輪廓。"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和"全世界各民族大團結萬歲!"的巨幅霓虹牌聳立在廣場上,光芒閃爍。
中央領導人陸陸續續來到城樓上,他們先坐在大殿的休息室裏休息。不一會兒,毛澤東也到了,他已經不像號召"全國學習解放軍"時那樣率先穿起綠軍裝,他又穿上了灰色中山裝製服。他的步子仍然平穩,充滿自信地走進大殿的休息室,微笑著麵對起立相迎的中央領導人,偶爾向他願意招呼的同誌點點頭,徑直走到屏風後麵坐下來休息。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以雙手合十的常用禮節向毛澤東問好,坐在毛澤東身邊談話。
去年"十一",全國各大報紙上就發了一張毛主席和美國友人斯諾在城樓上的合影。似乎毛澤東更願意和外國人在一起。
突然,門口一陣湧動,周恩來大步流星走了進來,大家隨著他的手勢,一看,哦-陳老總大大咧咧地跟在總理身後走進人們驚訝的視線裏。
久違了,大家好不親切喲!關切地詢問他手術後的恢複情況。老總笑哈哈地一一作了回答。後來總理又將陳毅帶到屏風後麵見毛澤東。
毛澤東迅速抬起眼簾,凝目細望,咧開嘴笑了。忙站起身握住老總的手。
"身體怎麼樣啊?"毛澤東一向言簡意賅,這次卻問了兩句意思相同的重複話,"恢複得好吧?"
陳毅身患腸癌,術後恢複不久,很有些麵對"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疑問的慷慨悲壯之感,用力拍拍厚實的胸脯,"恢複得很好,主席!"
"少個零件不要緊。"毛澤東與陳毅談話總能保持輕鬆的氣氛,"剩的零件不要出問題就好。"
"壞的零件取掉,好的零件一切正常。"陳毅對疾病的態度可說是徹底的唯物主義,看不到絲毫的情緒低落。
主席望著老詩友由衷地笑了。
總理則雙手抱臂站在一旁,一言不發,欣賞似地望著這對老詩友風趣地一問一答,臉上露出沉思的神色。他在想什麼?過去炮火紛飛的年代還是眼前微妙複雜的局勢?
城樓上,溴鎢燈發出耀眼的亮光。
毛澤東坐在中間圓桌的東首,緊挨著的是西哈努克親王,董必武坐在西哈努克右側……最西側的位子怎麼空著?哎,這不是林彪的位子嗎?這時杜修賢才發現林彪還沒來。他左右環顧了一下,總理的目光也在尋找林彪。
毛澤東略略地抬了抬頭,朝對麵的空座位瞥了一眼,又側過臉和西哈努克談話,仿佛根本就沒看見那座位還空著!
總理不停地看表,濃濃的眉頭凝了結,他派秘書去打聽林彪的下落。
終於,林彪慢條斯理地走進大家焦急萬分的視線裏。
5月的天,他披著一件軍呢大衣,皺著眉,一臉枯寂的樣子,從杜修賢身邊擦過時,卷過一股濃濃的怪味。早就聽說他患病用嗎啡上癮,要經常使用才能保持身體狀況。可能身上的味道就是藥味。後來聽知情人說,那天晚上,林彪要注射嗎啡,不想去城樓,是總理電話再三請他出席晚上的活動,他才不得不來。大概沒過癮,才一副委靡不振的模樣。
他落座後,一句話沒說。和近在咫尺的毛澤東沒有握手,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一眼,隻是一味地耷拉著焦黃的臉。拍攝一般要等正副統帥交談時才開始。
拍電影的人還在對著毛澤東的方向調試鏡頭。不知怎的,杜修賢被眼前的瞬間吸引住了,鬼使神差地立在董必武的側麵。拍了一張主桌的全景。再看看,人物表情特別是林彪的表情沒有進入他所需要的歡樂情緒,隻好放下相機,沒有再拍,到別處找鏡頭了。
"林副主席,"稟性溫厚善良的董必武探過頭去,眯細眼望著林彪,謙和而關切地問,"身體不大好?"
"嗯。"林彪拉著臉,稍向董必武傾下頭,既不看毛澤東也不看董必武,就那麼望著桌麵說,"不好。"
他確實身體不好,穿著大衣,還把雙手抄在袖筒裏。周圍準備拍攝的記者如何忙亂,天安門廣場如何人聲鼎沸,他全然不聞不見,仿佛正在對付體內的寒冷。不過,看出來,他誰也不看,正是用眼睛的餘光注意了周圍的一切。毛澤東那邊稍有動作,他的身體也會相應地令人不易察覺地起了震動,他是隨時準備響應毛澤東的。可是,毛澤東的一切動作都與他無關,沒有絲毫同他談話招呼的意思,甚至始終不肯麵對他望一眼。
林彪的濃眉毛顫動過幾次,陰鬱黯淡的雙眼忽然閃了一下亮,那裏透出一股銳氣和火氣,正是董必武也被吸引到毛澤東那邊的談話中去,隻剩他自己落寞無伴的刹那。隨著眼睛裏爆出的那道火光,他驀地立起身,動作不像病體孱弱,更像在東北率兵之際那麼幹脆,起身便轉身,轉身便旁若無人地揚長而去。
當杜修賢再慢慢地踱到主席桌邊準備拍攝時。啊!他僵住了,林彪不在了!
大驚失色後,杜修賢又感到自己非常可笑,是不是有點神經質?好像非要證實自己的預感似的。林彪能到哪兒呢?還不是去衛生間了!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了,林彪還沒出現。杜修賢開始著急起來,會不會林彪走了?想到這杜修賢心裏慌慌的,希望不是這樣。拍攝還沒開始,林彪怎能就不在了呢?他們拿什麼見明天的報紙?直到這時杜修賢也沒有意識到他那個鬼使神差的"瞬間"已成為今晚絕無僅有的獨家新聞,但仍不失信心地望著衛生間的方向,希望林彪還會出現在他的鏡頭裏。
這時,人們目光開始注意主桌上醒目的空座位,大家似乎都在猜測,杜修賢心裏滾過一陣陣的不安和驚恐,林彪究竟上哪兒去啦?他怎麼可以當著主席的麵不辭而別?他這是什麼意思?他簡直無法想像"一貫緊跟,無限忠於"的林彪怎麼會作出今天這樣令人費解的舉動來。
人們中間要說最著急的是周恩來,他目光頻頻望向那個空座位,喉結上下滾動著,他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出來。隻是將警衛員叫到跟前,耳語了幾句。警衛員飛快地跑向城樓大廳。毛澤東不動聲色,和西哈努克親王繼續談話。
嘭-嘩,第一束禮花騰空而炸。
城樓上的人們忘記了那張剛才還議論紛紛的空座位,目光刷地被禮花拽到了五光十色的天幕上。
毛澤東的頭由右側扭向左側,目光掃過對麵的空座位,沒有停留,沒有疑問,沒有尋究。是否以為那空位子就應該空著?
警衛員一溜小跑到總理跟前,總理的濃眉疙瘩打得更緊,神色非同尋常地嚴峻。杜修賢一見,心裏暗暗叫道:不好!連忙跑去問林彪哪兒去了。"林彪早就回家了!"杜修賢驚恐地倒吸一口冷氣,"他為什麼要先走?為什麼不給主席和總理講一聲?"
"我們也不知道哇。"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杜修賢背脊上直冒冷汗。
拍攝電影、電視的記者還在茫然地四下裏張望,等林彪來了好開機拍攝。這可糟了哇!他們手裏還空空的,明天晚上電視不就都砸了嗎?杜修賢又想起他的相機裏那張毫無把握的照片,心裏更加的著急。電影、電視、報紙。唉!史無前例的窩囊,窩囊透了!
杜修賢茫然地回到主桌旁。毛澤東望著絢麗多彩的天幕,微微張著嘴,露出親切和善還帶有童趣的笑容。眼前變化無窮的畫麵,使他忘記煩惱,愉快地沉浸在色澤、光束、跳躍的遐想中。
閃爍的光束投在空落的椅子上,那樣地剜目!
毛澤東對林彪的不辭而別,表示了毫不介意的大度。
"身體不好,先回去了。"西哈努克向董必武詢問了幾句,一聽,也就釋然了。
這是對林彪突然離去最好的解釋。否則人們無法理解林彪的奇怪行為。
當時城樓上還有大報的文字記者,他們聽到林彪回去了,不再來城樓的消息,個個驚恐地麵麵相覷,茫然不知所措,嘰嘰喳喳議論個不停。一切還沒有開始,就這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