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修賢不由得望了望手裏的相機,裏麵裝著毛澤東和林彪惟一同桌的照片,或許能填補這個驚詫的空位,從而挽救今天晚上這離奇事情給老百姓"意識空間"帶來的不良影響。
禮花仍在不斷地"噌噌"地往天上躥,漆黑的天幕猶如堅硬無比的鋼板,一撞上去,禮花就粉身碎骨,飛散著自己多姿多色的肢體。
天安門廣場、金水橋、天安門城樓。大地仿佛置身在瞬息萬變的彩色光環中。
夜色多華麗!
毛澤東忘情地瞅著一個又一個轟然而炸的巨大"花朵"。周恩來卻煩躁不安,不時地望望這邊的空位子。
在禮花和禮花相銜接的刹那,杜修賢突然發現天空怎麼這樣漆黑幽深,沒有月亮,沒有星辰,沒有一點亮點,他可從沒有覺得天空有這麼黑,像潑灑了一整版的濃墨!
當晚,記者們從沒見周總理發過這麼大的火。這張特殊的照片竟成了毛澤東最後一次登上天安門的見證
終於,禮花結束了她千折百回的變化和重複。
月亮、星辰漸漸地從濃墨底層浮了出來,鋪在大海般的天幕上。杜修賢又尋回了他所熟悉的星光月色,心靈的震動和害怕似乎平淡了許多。
"老杜。"
杜修賢又一震,是總理叫他。杜修賢原地轉了個圈,找不著總理在哪兒叫他。
"老杜,你過來!"
在哪兒?眼前盡是穿梭不停的人影,好容易透過人影縫看見總理在大殿前的柱子旁叫他。
"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在一起的照片你拍攝了沒有?"總理劈頭就問。
"啊呀,我哪兒知道他坐幾分鍾就走?來不及。"
"我問你照了沒有?"
"啊。照了,就照了一張。"
"電影電視呢?"
杜修賢剛想說沒有,見總理著急的樣子,話到嘴邊變成了"不知道!"
周恩來思索片刻,說:"老杜,你去把分管新聞宣傳的負責人叫來,都叫來!"
杜修賢見總理神色嚴峻,不敢多問,拔腿就朝外走。
杜修賢在大平台上東尋西找找到了七八個分管新聞宣傳的負責人,有幾個是軍管會的。他們隨杜修賢走進休息室,總理立即站起身,迎麵走了過來。杜修賢悄悄地擦著總理背後,隱到旁邊的屏風後麵。當時見總理氣惱的樣子,心裏發虛,就萌生了個小小的"計策"。先躲在總理的身後,如果點到他的名,他可以立即投入總理的視線中,如果不點他的名,總理可以看不到他。
杜修賢在屏風後麵聽到總理一個個挨著點名,心怦怦差點從嘴巴裏蹦出來,好像下一個就會點他的名似的。最後沒有點他的名字。是忘了還是沒叫他?
"電影拍攝到主席和林副主席一起的鏡頭嗎?"
"沒有。"回答聲音很小。
"那麼電視呢?"
"沒來得及拍,林。"
"沒有拍到,對不對?"
周恩來講話不像毛澤東愛講反話。他講話一是一,二是二,開門見山,一針見血。
"林副主席身體不好,這,大家是知道的。上午他參加了活動,晚上講身體不好不能來。我親自請他參加晚上的活動,這樣的活動麵對人民群眾,麵對全國的觀眾。最後他來了。你們是新聞宣傳的負責人,你們記者手裏拿著攝影機,拍呀!可為什麼不拍攝呢?"
不知誰這時小聲嘀咕了一句:"我們想等主席和副主席講話的鏡頭。"
總理火了,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舞了個弧形。"林副主席來了沒有?他畢竟還坐了一會兒。你們都看見的,你們等什麼?等他們講話?什麼時候新聞拍攝規定要等領導人講話才能開機?你們就是老框框,坐在一起就應當開機拍攝。記者就是要眼快手快,會搶拍。新聞就是時間,新聞等得來嗎?"
痛失良機的記者和失職的"頭頭"們一聲不吭,後悔地用鞋尖在厚厚的地毯上碾著坑,在自己的褲縫上摩挲出皺褶。
屏氣凝息中似乎連出氣的聲音都能聽到。此時的沉默需要有特別的承受力!
杜修賢跟總理這麼多年,頭遭見他發這麼大火,嚇得窩在屏風後麵一動不動。
周恩來沉重地歎了口氣,口氣也緩了些:"人民希望黨中央團結,國家安定。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在城樓上和首都人民一同歡度節日的夜晚,這是多麼重要的宣傳主題,這是安定人心的大事情啊!組織指揮新聞宣傳的領導要充分重視。如果人民問,城樓上觀看焰火,怎麼沒有林副主席啊?你們回答說林副主席隻來了幾分鍾,行嗎?黨中央在人民心中的形象靠你們宣傳,靠你們解釋。"
這時總理的目光落在站在最前排的新聞宣傳的負責人的身上。
"是!總理,我們回去一定要好好整頓記者隊伍,從思想上找原因。以此為戒,杜絕此類事情發生。"
"對,要好好從思想上查一查,還有沒有政治頭腦?有沒有工作職責?"
"是的,總理。"
周恩來雙手抱胸,來回踱了幾步。他揚起疲憊的臉,嗓音有點喑啞,輕咳了一聲,"今天的活動有些特殊,有難度,這一點我清楚。但同誌們都是有經驗的新聞工作者,要想到隨時會出現意外情況,有應付各種變化的思想準備,不能老想辦現成事吃現成飯。今天你們不要怪我對你們嚴厲,嚴厲一點有好處!你們回去總結經驗教訓,下不為例!"
總理一字一頓說完最後四個字,戛然而止。
大家垂著頭散開去,杜修賢也輕輕地從屏風後麵出來,隨著人群往外走。
"老杜,你等一下。"
杜修賢心裏一哆嗦:我的天,總理發現我了!
"你快去衝洗照片,一個小時內送來,西花廳。"
"哎!"杜修賢鬆了口氣,旋即走進深沉的夜色裏。
路上,杜修賢為機子裏的照片禱告,千萬千萬要成功啊!
暗房裏,紅色燈光中,杜修賢目不轉睛盯著白色相紙在透明顯影藥水裏,一點一點地顯影,深色的淡色地在水中快速變化。他喜出望外地將顯影好的照片浸在定影水裏,細細觀看,此時他終於可以吐出一口氣了。
說實話,這張照片作為資料照片或許比當做新聞照片用更為合適些。
毛澤東側著臉,凝神在聽西哈努克親王講話,顯而易見,他沉著臉不太愉快。
林彪裹著呢大衣,像農民那樣雙手抄在袖筒裏,他弓著背,也側著臉和董必武交談,那臉上說不清是愁容還是病容。
照片上麵人物的情緒痕跡太明顯,取景的角度也有點偏。可僅此一張,不用它又用哪張呢?
別無選擇!
車燈又一次劃破夜幕,在寧靜的馬路上疾駛。沙沙沙。偶爾一個顛簸,杜修賢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皮,困倦迅速席卷全身。漸漸地走進另一個世界。
"醒醒,醒醒,杜主任。"司機把他從夢中推醒。
下了車,雙腳像踩在棉絮上,走了幾步才完全清醒過來,一看,已站在西花廳的院子裏。走到後院,總理辦公室的燈還亮著。杜修賢輕輕推開門走進去,總理沒有發覺杜修賢,正埋頭在比頭頂還高的一疊文件裏。他喚了一聲,總理才停下筆,手揚了揚叫杜修賢坐。杜修賢沒坐,把照片交給他,不想多占用他寶貴的時間。
他戴著老花鏡,逐一審看照片,看到毛主席和林彪的照片,問:"就這一張?"
"嗯。"
"就這一張啊,就這一張。"總理捏著照片的一角,一手支撐下巴,凝眉自言自語。過一會兒他問杜修賢,"這張照片能不能在電影電視上用?"
杜修賢不好回答,因為他並不滿意這張照片的人物效果。
最後總理說:"電視電影就用這張照片,你去辦一下。"
杜修賢離去時,總理又將自己埋進了"文件大山"裏。
這時已是午夜時分。
5月2日,報紙出來了,僅此一張的照片登在頭版頭條,標題用醒目的黑體字壓著《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同柬埔寨國家元首、柬埔寨民族統一陣線主席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在天安門城樓上一起觀看焰火》。
杜修賢拿著密密麻麻堆滿革命詞彙的報紙,心裏卻空蕩蕩的。腦海裏老是出現那張空著的椅子。
當晚,這張照片也定格在電視新聞裏,誰也沒有發現這隻是一張瞬間的照片。
事情雖然就這樣過去了,但此事在新聞記者中產生的影響,卻是不可小視的。
-他們看到了林彪的另一些表現,看到了林彪在毛澤東麵前的另一些情況。他並不是時時事事緊跟毛澤東的,也不是時時高舉語錄本重複毛澤東的話的。
看來他真的要和毛澤東分庭抗禮了。
這在幾個月後得到了證實。
打那以後,毛澤東再沒有氣宇軒昂地走上天安門城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