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時代的疾病——精神訪談錄(9)(1 / 3)

將來,世界會變成怎樣的呢?許多年前,朋霍費爾預言說:“在文化方麵,它意味著從報紙和收音機返回書本,從狂熱的活動返回從容的閑暇,從放蕩揮霍返回冥想回憶,從強烈的感覺返回寧靜的思考,從技巧返回藝術,從趨炎附勢返回溫良謙和,從虛張浮誇返回中庸平和。”

這是很樂觀的憧憬,但願別辜負它。

問:近年來國內興起了“國學熱”“諸子百家熱”,從央視的《百家講壇》到各種出版物,從傳媒到民間私塾和國學課程,您怎麼看?您對諸子經典是什麼價值判斷?

答:相關話題,我前麵好像提到過一點。

單就國學,我覺得不是什麼壞事,國人需要精神秩序和資源,心靈上也有一種要和當代拉開距離的衝動。麵對社會生活的複雜性、價值觀混亂和人生遊戲的詭秘,很多線索和邏輯要厘清,大家需要一點答案和佐證,需要幾句朗朗上口的話——好讓遊蕩的精神有所搭乘。我們自己雖有思考,也有私下的答案,但畢竟太孤獨了,我們的精神和答案都太孤獨了。我們需要和某種遙遠的事物相遇,從而對自己的判斷更有信心。我有一篇剛寫完的文章,叫《你在古代有幾個熟人》,說的大致是這意思。

我床頭常放一些古人的書,我喜歡看《詩經》,覺得它有點像那時候的社會新聞或副刊故事,它寫得很老實,接地氣,不裝,不端著,很鬆弛。讀它你覺得心很安靜、很自由。我也喜歡明清小品,那時說話和現在有點像了,很隨意,也不端著,且筆墨不再那麼儉,體量寬鬆了,像穿睡衣的感覺。

對諸子經典的價值,我說不好,缺乏深入研究。我認為古代書寫有特殊性,用字非常省,別忘了人家是用竹簡刻字,字庫數量也有限,這使得每個句子都變成了一個富饒的信息庫,潛量和潛能特別大。當一個人說話比較多的時候,信息趨於晴朗,但寓意減少,同時會出錯。但當我隻說一句時,此話的可闡釋性、內部空間就特別大,所以你會發現,古人那幾摞書簡,簡直成了聚寶盆,可供無限地挖下去。每個時代和個人都可據自己的需要和精神傾向,生產附加值……就像《紅樓夢》出來個“紅學”一樣,那是立方級的信息倍數。

先人一句話,10個後人會講出10個意思。我看今人講聖賢,更多感受到的是時代的精神需要,缺什麼,就打著燈籠去找,總能找到的。其實,古代社會的複雜性,無論政治格局、社會信息、生活遊戲和邏輯,都大大簡化於今天,你要用它的智慧破解今天的複雜,我覺得不對稱。所以在我看來,與其膜拜諸子的深刻,不如欣賞彼時的天真和精神的純美。你不覺得孔子很天真嗎?天真也是偉大啊。

我們今天丟的貴重之物裏,有一件就叫天真。

先人很了不起,他用天真造了一部天書。當然,你不妨把它讀成深刻,讀成權威。他們的書都是有氣場的,如光風霽月,能激發後人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置身其中,如同沐浴,心靈在洗澡。

至於《百家講壇》,我覺得就是一檔節目吧,不用太費心思琢磨其背後。它在既往選題和風格上搞自我繁殖,是因為嚐到了甜頭,而且被允許。它想突破,但可能不被允許。我常在吃午飯時把它當收音機聽,但它有個毛病,就是太囉唆,它把目標人群設計得太低,且耐性太足。

對電視講壇的未來,我倒有一點期待,那就是像旅美學者林達夫婦的那些書,能變成講稿就好了。那時,我將為它鼓掌。

18、我們不是地球業主,隻是她的孩子

問:您是怎麼理解“世界”的?我在2009年第5版《現代漢語詞典》裏查到的解釋是:“世界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一切事物的總和。”同時,我想起了2008年一句廣告詞,“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我認為這話有問題,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曆史和價值觀,不可能是不同的人睡在不同的床上卻做同一個夢。您怎麼看?

答:“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若這個夢想指的是普世價值,即人類社會共同承認且有義務履行的一些基本權利和保障,像《世界人權宣言》《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等內容,那我覺得你的疑問有問題。若非,那你的話有道理。

同時,我認為前半句也不該隻是人對人說,而應是人對萬物說:我們是同一個世界。

世界是誰的?是人類自己的嗎?我寫過的一篇文章,《消逝的荒野》,其中我表達了一個觀點:世界有兩部分,一個是文明,一個是荒野。或換個說法,一個是人類自己的成就,一個是大自然本身的成就。雖然人類也是大自然成就之一,但為言說方便,我把它剝離了出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隻生活在自己的成就裏,世界徹底變成了人間,荒野消逝了,地球上的一切都成了人類眼中的“資源”和“使用價值”。人類和萬物一樣,隻是宇宙的過客,是逗留者和借宿者,我們不是地球的業主,隻是她的孩子,是她養大的……人類應學會謙卑,應承認占了很多不該占的地盤,消耗了很多不該消耗的東西,應向被剝削的生靈道歉並從此發誓節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