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生命,反思救人失敗的原因,很有必要,我一點不反對。但有個時機問題,有個技術問題。你要把兩件事剝離開:一是奮不顧身地救人,一是如何降低風險和成本。若把兩件事綁在一起評價,那就褻瀆了高尚,誤讀了青春,辜負了常識。當理性用力過猛,或時機不對,就成了失明的理性。
需要理性,更要回到常識。尤其看到冷漠的撈屍隊出現在同一條長江上時,我真覺得船上的才是僵屍,水下的才是生命。我也再次感受到那個跳下去的動作——它的分量和價值,它毋庸置疑的正確!
一群生命,用身體告訴了我一個事實:常識還活著,這世間還有青春。
12、我們的工具箱被盜了
問:您前麵提到了,重建精神家園,除了愛和道德資源,生活空間和社會環境尤其重要,我們通常認為,法律是社會空間的支柱,您怎樣看待法律和製度於當下的意義?
答:對於當代,每個人都有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那是一種丟了貴重東西的表情。那麼,我們究竟缺失什麼?丟了什麼?最想找回什麼?
如果用一個詞,我想說是“秩序”。生活的安定、精神的舒適、人際的暖意、世間和諧,都來自這個秩序。痛心,痛的正是失序。
在我看來,有兩個秩序:一個是體內,一個是體外。體內秩序,就是心靈秩序,即精神家園的核心內容。體外秩序,即我們的生存空間和製度環境,法律乃其核心。如此,我們麵前就擺著兩樣最醒目的東西:道德和法律。大家痛心疾首,一定是這兩樣都有麻煩。
法律的意義不必說,現代國家的旗幟就是法。而且,我們當下對法的饑餓感和急迫感都是空前的,像一個乞丐,饑腸轆轆,兩眼發綠,恨不得一把全抓來、全吞下去。在民眾乃至權力看來,法似乎是最大甚至唯一的稻草,似乎有了它,其他即源源而來。
在我看來,法其實不意味著糧食,它是掃帚,打掃庭院、清理垃圾、規整亂物,是建立和維係地麵秩序用的。而道德,才是吃進去的糧食,才是作用於心、滋養身體的能量。若一個人吃飽了,精神飽滿,手裏又握一把高效而有力的掃帚,那他的家園前景就樂觀了。
問:您的意思是法製不是全能的,必須和道德結合起來才有威力?
答:我是主張法製、信仰道德的人。你可能注意到了,我把“信仰”二字給了道德。這也是我近年的一個轉變。
顯然,我們的製度和法律體係不完備,缺失項和漏洞很多,法製——這把鐵掃帚遠未鑄好。但你真以為鑄好了就萬事大吉、芝麻開門了嗎?製度實踐和司法履行其實比文本的完善艱巨得多、漫長得多。
比如說法律的出台,我們現在每天都有新的法令、指導意見、辦法、條例、試行條例、地方法規出來,目不暇接,技術細節上也不斷追加補丁,但它們被嚴格、高效執行了嗎?百姓喊冤投訴怎麼先想到媒體?當公權力和職業操守不被信任的時候,當人情、利益、權力和關係資本充斥司法現場,甚至一些執法者即枉法者和舞弊者時,那這堆法律就是虛擬的,就是泡沫。而法律恰恰是生存安全的第一盾牌、第一掩體,一個人隻有信任法律才會有安全感。我覺得人人自危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何以法律的信用被消解到這地步?為增添法庭的神聖感,我們效仿西方,增加了宣誓、法袍、法槌等符號和儀式,可這種裝修有效嗎?我們沒有上帝,沒有敬畏,即使你以手捂胸對天發誓也沒人信,你自己也不信。也就是說,我們靈魂的“內環境”並不支持這種“外環境”,飾物過多反顯滑稽,還不如過去“人民專政”的裝束更威嚴、更凜然,至少有莊重感罷。
康德說:“有兩樣東西,對它們的凝視愈深沉,在我內心喚起的敬畏和讚歎就愈強烈,它們是天上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律。”我們的內心空空蕩蕩,既沒有康德的道德律,也沒有類似的東西。
當然,若投優先票,我還是投給製度和法律,因為這是最硬的設施、最眼前的操作,而道德和精神家園,那是多少年的修行啊,遠水解不了近渴,急也沒用。道德失陷可以是短短十幾年的事,而修複至少要幾代人。
但麵對這個時代,最讓我焦慮的,並非製度項的缺失和糟糕的司法實踐,我的注意力還在軟件上。這是個過分膜拜法律的時代,我們對工具理性過於依賴和迷信。法律是什麼?法律是守門員,是維護社會公正的最後防線和堤壩,是矛盾激化後最後登場的一道程序,它是剛性的、硬質的、冰冷的,一是一,二是二,人常說“法律無情”“法律不相信眼淚”,它確是閃著寒光的利器,人不也常說“拿起法律武器”嗎?其實我們更應看到,在矛盾抵達這個程序之前,實際上有很多可做之事,比如可用道德方式來緩衝、通融、消解。除了惡性暴力事件,一個日常矛盾,從發生到尖銳、膠著、激酣直至對簿公堂,其實是條很長的路,途中充滿種種可能,有很多彈性的、人性的、溫暖的解決辦法,但我們往往都拋開了,什麼謙和、友善、妥協、寬容、諒解、舍棄、許諾……統統不要,一下子直奔法律,撲向終點。你會發現,如今國人常掛嘴邊的話是“咱們法庭見”“有本事你告我去”,其實都是在揮霍對法律的熱情,似乎這個社會越來越法治了,你看大家法律意識多強,動不動就用法律保護自己,都決心把這事托付給法律。但在我看來,對法律熱情最高的時候,恰恰是道德最無能的時候;法律的強勢表現,恰證明了道德的虛弱和頹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