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新聞,每逢個體悲劇發生,比如雲南馬加爵案、上海楊佳案、北科大學生搶銀行案……我都不由自主想起一部電視劇的名字:《我本善良》。我都在想,一個人心中愛的能量是怎樣一點點流失,然後向對立麵惡性轉化的?在善良出走之前,在愛的儲蓄將盡、被宣布貶值前,我們這個生存共同體有多少事可做——應該做、必須做——而沒做啊!
10、《感動中國》:低效的道德動員
問:在很多國家,都沒發生過諸如“感動德國”“感動俄羅斯”“感動美國”這樣的道德評選,今天我看到《感動中國》又在投票了,您怎麼看?
答:《感動中國》的理念和邏輯沿襲了傳統的表彰文化,但它在技術上有突破和改進。它用了“感動”一詞,這個詞相對溫和、平民化、人性化,不“左”;但後麵的詞又出了問題,“中國”,這麼大的詞,和960萬平方公裏一樣大,又露出了“我代表人民”的政治自負和高端姿態,又“左”回去了。未經授權,你怎麼能覆蓋那麼多人頭呢?怎麼能租用那麼多同胞的感情呢?
這檔節目我參與過,有一屆曾邀我為人物短片寫評語,所以我認真打量過它。從技術角度講,這是個不錯的欄目,尤其它的早期,還相對純粹。但即便節目是成功的,於社會也是個悲哀,因為道德的收視率和知名度越高,越證明中國處於道德最貧困之時。弘揚道德即讓道德陷入尷尬,當一個時代需要大張旗鼓地托舉道德、把有限的道德個案視若民族瑰寶的時候,也就很可憐了,先不說對不對,而是可憐。許多很尋常的小事,比如伺候老人、勤工儉學照顧妹妹、欠債還錢,竟然驚動了國家……人物本身沒錯,值得尊重,但那個表彰錯了,它把一件樸素的事詮釋錯了、注解錯了,把正常給隆重地異常了。這說明什麼?說明道德已成我們最稀缺、最緊俏的資源。在歐美和澳洲,每個人都會去做義工、做慈善,一生去做,沒有誰悄悄統計你、拍攝你、事後表彰你,因為做好事是信仰驅動和自我選擇,你本來就是心靈和精神的受益者,你已得到了該得到的。除了上帝留意你,沒人留意,更何況也沒有這種由國家宣傳機器擔綱的表彰係統。人家的做法是去榜樣化,咱們相反,急需道德明星和偶像以刺激麻痹的社會心髒。比爾·蓋茨和巴菲特幾乎把家底都捐了,也沒人表彰他,甚至議論都很少,因為他做的事每個人都在做,區別隻是數目。為什麼我們需要事跡教育呢?沒別的東西,窮啊,就靠它了。一個中國人做好事,若這件事始終被埋沒,甚至被誤解的話,那他就會做價值重估,想這樣做值不值當。記得我小時候,小學幾年級吧,就幹過一件事,先把一枚硬幣偷偷扔地上,然後當夥伴的麵撿起來,從而完成一次眾目睽睽下的“拾金不昧”,攢積分評三好學生啊。
另外,道德評獎本身也是滑稽的,對道德你怎麼能評價它的量級呢?怎麼能分出大小呢?純粹的道德一定是樸素的,默默無聞的,是拒絕這樣一個價值評估體係的。近年來,各地效仿央視,紛紛出台“感動城市”(城市有級別,推手有級別,事跡也隨之有了級別),很多大中小學還搞起了“道德銀行”“道德檔案”“道德學曆”……其實都在印證一個眼前的悲劇,即道德的大潰敗、大缺失,情急之下,各種失態和變形的動作就出籠了。
假如你問我央視這台秀是不是完全錯了、毫無意義,我覺得不是,它終究會被淘汰,但不是現在,時機不對。其實它算“應運而生”,它和中國現實是匹配的,除了符號意義,它也有部分積極的社會意義。在一個沒有信仰和宗教傳統的國家,怎麼才能締結道德資源呢?有限的道德資源又怎麼流通?我們有個現成的工具:權力表彰!古代帝王用,鄉紳社會用,1949年後用得更頻繁更順手。中國人的道德生活太依賴一種強大的社會示範和榜樣力量了,比如拾金不昧、欠債還錢,除了表彰,我們沒別的手段以證明你是對的、你這樣做生活會答謝你、命運會回報你,當眾人都在好奇地觀望做好人的結果時,表彰的出場,尤其權力做推手的表彰就顯得極重要,它既能回答和命運道路相關的疑問,更激勵你的今後、策動周圍的效仿……尤其實用主義的當下,這種演示更加有效,比如一個人入選了《感動中國》,按世俗遊戲原理,這個人的生活將就此改變,作為道德明星,他會贏得很多社會回報:知名度、羨慕和尊重、職業機遇、地方政府的眷顧和優待,甚有委員代表之類的頭銜……若不出意外,他可享受幾十年有形無形的“不平凡”——這就給社會輸送一個信息:好人不白做!好人有好報!好人一生平安!這些民間俚語和口頭禪才真正顯示了因果力量。別小看這些句子,幾千年來,它們可是深受迷信的命運公式,若公式失靈、大麵積不成立了,大家就會集體投靠另一方,沿反向邏輯滑下去。為德者申請一份殊遇,對“善惡有報”的國人心理來說,也算一種應驗和撫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