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鄰妹道:“人吃五穀雜糧,就離不開五穀輪回。姐姐我有點內急。”東鄰妹道:“這裏也沒有茅廁啊?”
西鄰妹道:“事到臨頭,隻能隨機應變了。前麵有一樹林,我到裏麵方便一下,去去就回,妹子千萬等我。”
東鄰妹眼珠一轉,知道她要借屎遁開溜,當下笑道:“好啊!正好我也內急,不如一起方便去。”西鄰妹大急:“不好不好,我向來怕羞,這種事情還是各行方便的好!我去這邊,你去那邊。”說完也不等東鄰妹回答,一溜煙鑽進樹林。東鄰妹哪裏肯舍,隨後緊追。可是一到林中,西鄰妹三拐兩繞,就不見了蹤影。東鄰妹四下尋找,蹤跡皆無。不由大喊:“西鄰妹,你出來!”這般尋了半晌,一無所獲。出了這片樹林,東鄰妹這回直呼王弑禪:“王弑禪,你出來!你再不出來,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一路喊著,幾乎喊破了喉嚨,轉過樹彎,有人叫道:“瑩瑩,怎麼了?你喊我幹嘛?”可巧不巧,王弑禪來了。
依舊是青衣敝舊,依舊是背背玉匣,依舊是臉上刻字,但是東鄰妹再見到他的感覺卻和以前大相徑庭。東鄰妹幽幽道:“美,你是女人,你騙了我三年,整整三年。嗚嗚。”低聲抽泣。王弑禪大奇:“我是女人?瑩瑩,你怎麼了?”東鄰妹道:“我沒怎麼,問題是你怎麼了?你叫西鄰妹,方才你借方便為名離開,這半個時辰之內,你喬裝打扮扮成男人,再來騙我。你是真正的絕世美女,比我美好多。”
王弑禪滿臉疑惑,東鄰妹一五一十,敘說前情,王弑禪聽了個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我好像記得小時候我家西麵鄰居家是一個小男孩啊?難道我記錯了?瑩瑩,不過我絕不是女人,你想我若是女人為什麼要找你,不去找個男人做伴呢?何況今早出來就被第一武找去聊了整整一個上午,唉!”
東鄰妹道:“那我們找第一武當麵對質!”
王弑禪急忙搖頭:“他有事,我們別去煩他了。”
東鄰妹道:“那你把上衣脫掉,我看看。”
王弑禪臉一紅:“袒胸露腹,有傷風化,何況你是女孩子。”
東鄰妹嘴一撅:“我是你未婚妻,怕什麼?”
王弑禪道:“就因為是未婚,所以不能看嘛。最主要的是我體型難看,我怕嚇壞你。”他百般推脫,千般拒絕,最後又賭咒發誓,東鄰妹心漸漸軟了,便不再逼問。
兩人回到家,燒飯吃飯,隻是經曆了這種種變故,不尷不尬,氣氛微妙的很。
第二天一早,假臉人派人來找王弑禪,正巧南宮惜花派人來找東鄰妹,王弑禪推脫不去。東鄰妹卻來了興致,拋給王弑禪一句:“你去找老大吧!”頭也不回跟著來人走了。王弑禪呆立半晌,假臉人連派十二人促駕,無奈隻好隨行。
十王峰最高處有一座拾夢亭,來人將王弑禪引到亭下,便即離開。王弑禪拾級而上,來得亭上,隻見桌上擺有一套茶具。地下架著一個紅泥小火爐,爐火正旺,爐水沸而漸滾,頂得蓋子山響。卻不見假臉人的蹤影。茶具旁有一字條,上寫:“弑禪哥哥少待,我去去便回。爐中有水,是萬花雨露,壺中有茶,是上好雨前。弑禪哥哥且品茗觀山,千萬候我。”王弑禪心亂如麻,哪有心思品茗,手扶欄杆,眺望遠景。隻見萬山堆疊,逶迤如龍,浩浩長風排山而來,披衣迎風,胸襟為之一爽。正當心洽之時,忽然對麵傳來一陣喧鬧聲,轉頭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原來就在對麵有一處高崖,高度與此亭相埒,崖上有一片平地,方圓數十丈。上麵堆有幾塊大石。十幾個孩童笑鬧著跑上來。遊俠門人成家者不在少數,拖家挈口者很多,王弑禪心中納悶,是誰不看管好這些孩子,任由他們胡鬧。要知此處高崖高有萬仞,下臨絕澗,危險異常。王弑禪這邊和崖那邊中間隔著一條大山澗,相距十丈,無法逾越,隻能高聲提醒,但是那群孩童自顧自玩鬧,根本不加理會。一男一女兩個小童向崖邊走來,王弑禪心提到嗓子眼,好在那兩個小童走到崖邊就停下了。等他看清兩個小童的麵目後,吃驚更甚,那個男童戴著一個水晶麵具,流光溢彩,竟然和假臉人所帶一模一樣,隻是小了幾號而已。那個女童雖然看不太真切,但是麵目很熟悉,依稀在哪裏見過。隻是想不起來。
就見那女童掏出一個糖人遞給那個男童,那男童推辭不要,那女童堅持要給,男童無奈,接過手來,卻不吃。少時,其他孩童一齊來找那個女童玩。
那女童拉著那男童要和他們一塊走。那群孩子卻大聲抗議起來:“他是醜八怪,我們不和他一起玩!”
那女童道:“你們不和他玩,我就不和你們玩。”
那群孩子紛紛道:“你和他玩,我們永遠不要和你玩。”
那女童道:“誰稀罕!”
那男童道:“弑禪姐姐,你和他們玩吧?我自己玩。”
王弑禪腦袋嗡的一響:“弑禪姐姐?好像有誰這麼叫過自己?”但是腦袋想的生疼,就是想不起來。
卻聽那女童道:“不嘛,我不喜歡他們,我喜歡你!”
男童道:“可是我很醜呀。”
女童道:“我也很醜呀。遊俠弟弟,你可不可以摘下麵具給我看看。”一句遊俠弟弟叫得王弑禪心中轟然大震,難道、難道這男童是東方遊俠假臉人,這女童是——自己?
卻聽那男童道:“你等著,我回家問我爸爸。”說著飛快跑開。王弑禪心中大奇,隻見那個男童隱身大石後不見,轉眼又跑回來:“弑禪姐姐,我爸爸說了。如果等我長大了,你還給我糖人吃,我就給你看。”王弑禪更是納罕,難道這男童的家就在石頭後麵?可這石頭不過一人來高,後麵卻沒見有什麼房舍住宅?難道這男童的家就在石頭裏?是個石屋?
卻聽那女童道:“好啊好啊,我等你長大。”
男童道:“嗯,我以後就隻給弑禪姐姐一個人看。”
女童道:“說好了,不許賴皮啊。”
男童道:“嗯嗯,拉勾勾,後悔是小狗狗。”兩根手指勾在一起。王弑禪突然感到一種久違的溫暖,這個世界,其實——你並不孤單。因為就算你醜,就算你卑微,總有一個人會喜歡你,會喜歡和你在一起!
突然,那群小孩子衝了上來,一個小孩指著那男童道:“我爸爸說,他這個麵具是個寶貝,能賣好多錢,我們給他搶下來換錢買糖人吃!”
一群小孩一擁而上,按倒男童,七手八腳來奪他臉上的麵具。那女童急忙拉扯他們,可是她人小力微,根本無濟於事。那個男童的麵具終於被搶走了。女童扶起男童,離得稍遠,看不甚清,不知那長得究竟是什麼模樣?但是那群小孩回頭看見了他的樣子,竟然紛紛止步不前,叫嚷著:“醜八怪!打死你。”一片土塊果皮雨點般摑下。拋了兩個小童一身,那男童嗚嗚哭了起來。那女童忽然不聲不響挨了過去,抽冷子一把奪過麵具,往回便跑。寶物被奪,那群孩子豈肯善罷甘休?衝上來往回搶,但那女童也不知哪裏來的一股狠勁,死死抱住麵具,任憑他們拳打腳踢,就是不撒手。
王弑禪怒火萬丈,大聲呼喝,但是沒有一個孩子理睬他。他又無法過去拉架,有心拋個石子過去製住他們的穴道,又擔心手法過重,救人不成反成傷人。片刻,那群孩子打累了,呼哨一聲,紛紛跑開。那女童將麵具還給那個男童。離得稍遠,王弑禪也沒看見她臉上是否流血。隻是暗自慶幸一段紛爭總算結束。
忽然,那群小孩又跑了回來。一個領頭的胖小子叫道:“王弑禪,你把麵具交出來,不然我麼你打你弟弟!”人群一閃,一個小得像嬰兒的小男孩被幾個大孩子像抓小雞一樣搡到前麵。
王弑禪腦袋中轟然一震:“弟弟!我的弟弟!”雙膝跪倒,淚水決堤。
等他抬起模糊的淚眼再次望去,卻見那群孩子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遊俠門掌門遊俠假臉人。王弑禪越發奇怪,但沉浸在往日的悲痛之中,一時沒反應過來。假臉人西招呼他過去,他機械的搖頭。假臉人右手一抖,一隻流星錘挾著勁風呼嘯而來。王弑禪沒有躲,那流星錘堪堪要擊在他身上時,忽然拐了個彎,纏在了亭柱上。倏忽之間,假臉人已如大鳥一般跨越十丈距離,落在王弑禪身邊。麵具後的眼睛皂白分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王弑禪道:“那群孩子呢?”
假臉人笑道:“喏,在這裏!”右手連連在空中擺動,擺出各種拉拽提扯的動作,一群孩子登是從對麵懸崖的石頭後麵鑽出來,其中就有那個與自己同名的女童和與假臉人酷似的男童,他們站在一處,卻不再打架,耳鬢廝磨,如兄如弟。王弑禪忽然發現,假臉人手中牽有數十條透明蠶絲,一直連到對岸,接到那些孩童身上。
假臉人看出他的疑問,哈哈笑道:“不過是些木偶人穿了衣服而已。”
“可是他們那麼逼真,還會說話?”
“不過是口技而已!我一人就能完成。不過我學的像吧?這些場景我每天做夢都夢到。”
王弑禪大驚:“機關之法?這是墨菲菲的獨門絕技啊!怎麼老大你也會?”
假臉人哈哈笑道:“天下任何劍譜拳譜你都能背出,不也很奇怪麼?”
王弑禪道:“唉,我也覺得奇怪,卻想不出為什麼?有很多事情我都忘記了。”
假臉人幽幽道:“你連我也忘記了!”
王弑禪以手蹙額:“老大,我小時候好像見過你!”
假臉人唉了一聲:“你記得你的囡囡妹妹,卻忘了你的遊俠弟弟。”
王弑禪道:“老大,我們小時候真的相識。那個小女孩真的是我麼?那個男童真的是你?”
假臉人反問道:“你說呢?你給了我人生的第一顆糖,也給了我人生的第一枚苦果。那天我攥著你給我的糖人,攥的緊緊的,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塊糖,我怕它飛了,不再屬於我。我又不敢吃掉它,因為我擔心,我這輩子都不會得到第二顆。可是我終於失去了它,就像我失去了你一樣,糖人全化了。大多數孩子的童年都是美的吧,許多年後我這麼想。因為那時有糖人張的糖人,有小夥伴。隻是那時我沒有,因為我醜。別的小朋友咂著嘴吃紅豔豔的冰糖葫蘆,嘻嘻哈哈玩丟手絹的遊戲的時候,我隻能轉身走開,躲在角落裏,玩著兩顆小石子,左手的石子癡癡的問:冰糖葫蘆是甜的嘛?右手的石子回答:不會,一定是酸的,酸死人了,隻有傻子才會去吃的,我才不要吃呢!我從來沒有奢望我的童年也會美的,所以當我隻啃過苞米窩窩的嘴咬著一串甜掉牙的冰糖葫蘆的時候,當我隻摸過小狗狗的的小髒手被另一隻小手拉著的時候,我幸福得哭了,哭得好凶好凶。第一次給我糖人的人,第一次給我冰糖葫蘆的人,第一次牽我手的人,都是你!”
王弑禪像聽別人故事一樣,但是深深深受了感染,眼中淚花閃動。
假臉人續道:“那時我悄悄種了一棵牡丹,一株仙霞草,一株梅花。你知道麼?這就是寓意你的名字。那時候我在心中許下一個願望,等到這三株花全部開放,綠葉成陰子滿枝的時候,我就娶你做媳婦!”王弑禪這一驚非同小可,一躍跳到了亭子那頭。
假臉人哈哈笑道,笑聲裏滿是蒼涼:“梅花開的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高興麼!我第一時間就去通知你,甚至連鞋都沒來得及穿。可是我見到的隻是你的背影。你知道麼?許多年後,我還會在夢中驚醒。夢中反複重複著那時的情景,讓我有時不禁懷疑,那時的事情也許本來就是個美麗的夢吧,我卻執拗的以為她是真的。不然隻一轉身間為什麼前一刻拉著我的手會瀟灑的撒開?我的手伸出去,伸向她背影的方向,卻留不住一絲溫度,隻捉到無數潔白輕盈的雪花,它們化成水,結成冰,冰著我的手指,寒著我的心。你和另一個小朋友走了。走得好快,快得我連一句道別的都沒來得及說。那一天,我大聲喊著你的名字,追著那架漂亮的大馬車車跑了好遠好遠,可是馬有四條腿,跑得太快,我隻有兩條腿,追不上。”
王弑禪渾渾噩噩地搖搖頭:“你說的好像我也碰到過。我追的是別人。”
假臉人道:“那天,我不知道是怎麼樣才回到的家。我告訴了爸爸。爸爸沉默了好半天,才對我說:‘你和小美不合適,你長得醜!’爸爸反複重複那句話,像一把刀反複拉我的心,我衝到屋外,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哭得昏死過去。爸爸找到我的時候,背我走了三天三夜才回到家。”
王弑禪淚水傾盆而下:“可是、可是我真的忘記了!老大你竟然對我這麼好,可是——”
假臉人道:“我愛上了你,你愛上了她!對麼?”
王弑禪道:“我隻記得我小時候,我家東麵鄰居的女兒叫囡囡。我和她定了娃娃親。那時候,我家很窮,買不起糖人和冰糖葫蘆,我的第一個糖人和冰糖葫蘆都是她給我的。我都沒有吃,現在才想起來,原來是給了老大你。可是她還沒有給我第二個,就離開了。後來在長安道上,我們睽違多年的第一次邂逅,她已嫁作他人婦。那一刻,我心如死灰。我小時候曾發誓我這一生隻愛她一個女孩。可是我後來違反了我的諾言,因為我遇到了瑩瑩。隻為一次攔驚馬,我本好心卻辦了錯事。後來在京城,有舉子好事,舉辦什麼賽詩大會。隻因我囊中羞澀,迫不得已,隻好鬻詩度日,沒想到我隻寫了一首就贏到了頭名,更沒想到這首詩恰恰被銀鈴公主看到了。公主便要我為她寫萬言美人詩。這卻也難不倒我,隻是這公主的家奴太過囂張,橫行大街,鞭打路人,我十分看不過眼。因此對公主也沒有什麼好印象,便婉言拒絕。豈料公主不依不饒,竟然派人捉我脅迫我寫。要知道,違抗官命即是造反,我正左右為難之際,瑩瑩突然跳出來,和他們打在一起。我被逼無奈,隻好帶她逃跑。公主大怒,親自率領六扇門的高手滿京城圍捕我們,多虧瑩瑩機靈,智計百出,我們才逃出去。”
假臉人插了一句:“她智計百出?是她鬼點子百出,非要捉弄公主,而你為了保護她不得不和官兵兜圈子吧?”
王弑禪道:“可她終究是為了救我啊!”
假臉人歎道:“你這個人啊!唉!”
王弑禪續道:“後來瑩瑩提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很驚訝!雖然我很喜歡她,但是我已經有過囡囡了。我不想違背自己的諾言。可是她報出她叫東鄰妹,不由讓我想起我的東麵鄰居家的女兒,而且她和囡囡小時候一樣活潑可愛,我實在舍不得讓她離開我,再三再四的鬥爭,終於還是應承下來。我已經有了瑩瑩,何況老大、老大你是男人?”
假臉人哈哈大笑:“難道,你真的要嫁給女人?我的、我的弑禪姐姐?”姐姐二字上故意加重了語氣。
王弑禪臉色一紅:“老大,你?”
假臉人笑道:“古之男人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莫非弑禪姐姐也想讓女人標名青史,開此先河?”未等王弑禪回答,突然亭下有人叫道:“老大找我什麼事?”是東鄰妹的聲音。
假臉人哈哈笑道:“是弑禪姐——”瞄了一眼王弑禪,終於不忍心他哀求的眼神,改口道:“是弑禪哥哥找你有事!”一語甫了,東鄰妹已經蹬蹬蹬跑上亭子。
“美,你找我有事?”
王弑禪支吾道:“我、我有事麼?”
假臉人笑道:“是這麼個事,弑禪哥哥憶及小時候的事情,感慨萬端。因此買了一串冰糖葫蘆,仲春三月,冰糖葫蘆保存非常不易。我要他給我,他說要給你。”說著假臉人從取出一個寒玉匣,打開,取出裏麵紅豔豔的冰糖葫蘆,“弑禪哥哥,你曾經給我第一隻冰糖葫蘆,我這支還給你了!你願意給誰就給誰!”
東鄰妹哇的一聲大叫:“冰糖葫蘆呀,我最喜歡了!”
王弑禪拿著這個冰糖葫蘆,左右為難。冰糖葫蘆隻有一個,應該給的卻有兩人,這該如何分發?他心裏明白,隻要分不好,就必然會失去一人的心,此刻,實在比劍拔弩張之時更為凶險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