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香睜大了眼,太好了。
我握緊了手。
「……小老弟,你要牢牢記注。對於所謂的大人啊,努力隻是理所當然的事。在學生時代或是業餘世界中,隻要努力就會被人讚賞對吧?可是一旦要認真競爭點什麼……隻要想走在職業級的路上,無論是上班族、木工、廚師還是製作人也好,各行各業都是如此。」
豐國大哥鄭重地說。
「一切都隻看成果。你端出怎麼樣的成果,人家就怎麼評斷你。」
他收起大腿、微挺腰杆,一字一句清楚地說道。
「這是當然的啊?聽好囉?在這個你死我活的世界裏,努力隻是本分而已。那麼,你覺得成果又是用什麼打造的呢?」
「……」
豐國大哥見我稍有躊躇,立刻說出答案。
「就是用自己的一切啊,讓你的知識、體力、心思等一切的一切全部灌注、奉獻給你的作品,就會得到你應有的成果,懂嗎?」
他微微笑又說:
「所謂的全部,真的就是你手上的一切要素。不管是偶爾休息、投機、耍詐、改變想法、請求協助,甚至等時間解決問題都算。還有啊,小老弟,『愛』就是這條路上的最強武器。我敢斷言,沒有『愛』就絕對爬不上頂點。」
「……」
春香一副當頭棒喝的樣子,我也因豐國先生的話遠超乎我預期般嚴肅而點頭如搗蒜。
「的確是。」
我想起前些日子遇到的那位小說家。
她也是由衷地享受著自己的工作。
「靈魂這種東西啊,要是不愛自己的工作,是無法完全燃燒的。」
豐國大哥嗬嗬笑了幾聲,接著說出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話:
「我家涼子啊——」
春香身子因此一僵,我的臉也跟著緊繃。
「根本是個演戲狂呢。」豐國大哥打趣地說。
「?」
我一時聽不懂他的意思,歪了歪頭。豐國大哥吃吃地笑著說:
「你們認為我是怎麼看上她的呢?器量?演技?歌技?資質?都不是,不是那樣。當時有涼子那種才能的人還有一海票,但是我隻為了一點選上了她。聽好囉,那是因為她熱愛演戲到無可救藥的地步,擋也擋不住。你能想像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能夠捧著劇本演到體力不支倒地為止嗎?她對演戲的愛真的是怪物級的。」
「……」
我啞口無言,春香的眼還是睜得老開。
「所以啦,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那麼愛戲劇的人啦。還有——」
豐國大哥環抱雙臂,發出慈愛的光芒。
「我也是那種人。製作人要愛他的導演、原作、工作人員、廣告代理商、電視台、演員,愛他的一切。」
因為——
「我也是為了『編織戲劇』這麼一個普遍的人類行為貢獻心力的人啊。」
之後是一段沉默。
一段很長很長的沉默。
「……懂了嗎?」
豐國大哥交互看看我和春香的眼睛後問道。
「懂了。」
我深深一鞠躬,這輩子我大概都忘不了今天所發生的事吧,在身邊同樣低頭鞠躬的春香應該也這麼想。
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之後,豐國大哥又完全回到往常的他。
「哎呀,叔叔我一不小心就對年輕小朋友說教說到忘我了,對不起啦?小老弟、春香,我要回去忙了,掰啦~」
說完,他輕飄飄地離開錄音室。我和春香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最後不約而同地跟上豐國大哥的腳步。
夏日陽光燦爛地投射在我倆身上。
我們一直沒說話。
「那個……」
直到解開腳踏車車鏈時,我終於開口。這裏離我家不遠,就索性騎車過來了。
「陪我走一段吧?」
春香默默點了頭。她那對水汪汪的黑眼沉靜地發著光,難以言喻。看似噙著淚水,又像帶著怒氣,還似乎對我有所怨忿。
但是,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她的眼神已充滿了生氣。
「……」
「……」
離開錄音室附近的站前廣場後,直到穿過商店街,我和春香都沒說過話。我們慢慢地走,各自莫名地看著不同方向。
春香和推行腳踏車的我並行地走,距離不近也不遠。
「新島今天有事嗎?」
春香不知怎地突然問起永遠,我回答:
「嗯,今天是小雪決賽。」
名古地先生應該正載著永遠前往會場吧。春香似乎不打算追問,默默地點了個頭。
我沒問她要去哪兒,她也沒問我。
「……」
「……」
之後,我和春香來到河邊,並不知不覺地停下腳步。
堤防下的空地上,有幾個小學生正在打棒球。
藍天、白雲。
一陣涼爽的風吹過我倆,春香跟著按住她那頭黑發,我則是深深吸了口氣。
我現在的心情難以形容,似乎有些惆悵,卻又滿暢快的。春香好像想問點什麼,卻遲遲問不出口。
她俯視打棒球的著孩子們,微笑一直浮在唇邊,眼神是那麼地柔和。
「……」
「……」
我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的側臉,心想:她長得還真是漂亮。這時春香開口說:
「好像很開心耶。」
我一時摸不著頭緒,後來才發現她指的是那群棒球少年。
「是啊……」
我沙啞地回答,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春香輕笑幾聲,朝我轉過頭來。
「正午學長。」
隨後她鞠了個躬。
「謝謝你。可是——」
她抬起頭來。
「你好賊哦。」
「我又怎麼啦?」我對那既埋怨又戲譫的眼神不假思索地問。
「嗬嗬嗬。」
春香如秋宮小姐般神秘地笑了笑,又將視線從我身上移向空地。
「我竟然忘了那種感覺。」
「……感覺?」
「快樂的感覺。」
「這樣啊。」
「曾幾何時,我忘了自己熱愛動漫畫,也忘了演戲的樂趣和其他事物,一心隻想贏過她。嗬嗬,這樣當然贏不了她,因為——」
春香伸手遮掩刺眼的陽光。
「因為她完全不會被這些小事絆住,隻在自己堅信的路上不停邁進。」
「……」
「我太自以為是了,以為隻要肯衝肯努力就夠了,卻忘了我心中還有『愛』這項從未用過的武器。」
那就是永遠、小舞、東加、秋宮小姐的原動力。
「忘了『愛我所愛』的我竟然想贏過她們……實在是……太天真了。」
眼淚溜過春香的麵頰,但她不打算抹去,
「我好傻,真的好傻……」
我不禁將手伸向她的臉。
下意識地。
不知不覺地。
無可按捺地。
「……哭什麼啊,大傻瓜。」
輕拭她的淚,冰冷的淚水沾濕了指尖。春香表情一歪,似乎有那麼一瞬間想順著我的手靠過來,最後忍了下來、輕退一步,稍稍前屈上身。
「你真的很賊耶!」春香破涕為笑地說。
「這樣會害我——」
這時她搖搖頭。
「……」
「……」
春香仍望著沉默不語的我邊哭邊笑。
「正午學長。」
「嗯?」
「我還想再試一次。」她說。
「……」
「前幾天,我聽名古地先生說遠音的角色有些問題,試音比其他角色晚了好幾天,所以我還能再挑戰一次。就算拿不到蘇·茵,遠音應該還有點機會。」
「遠音啊……」
「如果是遠音……」
盡管春香隻說到這裏,但我仍明白她的意思。比起魔女般的蘇·茵,清純勤勉的遠音更能讓她發揮自己的演技。
也就是更能替角色投注靈魂。
「我——」
春香繼續說:
「我已經知道我真的還沒全力以赴了。」
「是哦?」
很高興她能這麼說,不過——
「那很好哇,就隨你高興吧?」
雖沒特別刻意,但我仍很不溫柔體貼地應了一句。現在的我看起來一定很害羞,我能感覺到自己臉都紅了。
春香吃吃地笑說:
「正午學長,你這個人真的很特別耶。」
「……」
「其實你也很清楚吧?你知道我會在那裏工作,還借了豐國大哥的口開導頑固的我。」
「……你在說什麼啊?」
「你自己也很明白我今天理解的事,所以才決定這樣做的吧。那些話,是你信任我、相信我能夠理解才說的吧。明明老是像個護花使者一樣黏在新島身邊,卻對倔強的我演了這麼一出戲。」
她的口氣有點不平,卻又帶著笑意。
「所以……」
我的音量小了許多。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春香又笑了幾聲。
「豐國大哥都說出來了啦。就在你下到一半去洗手間的時候啊,他說『明明長成這副德性,想不到骨子裏是隻狐狸』,好像很感慨一樣。」
「那個臭老頭……」
我念念有詞。
「我看他自己才是個老狐狸吧……」
要不然,他也不會說出秋宮涼子的事。
他一定多少明白了我打的是什麼算盤……
真是徹底敗給他了。我不禁想。
「喂。」
神色燦爛無比的春香突然說道。
「正午學長,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如果我贏到遠音這個角色……可不可以和我——」
在這個節骨眼,我的手突然機鈴聲大作,春香跟著沉默下來。我猶豫了一下,看了春香一眼,但她重重點頭,要我以電話為優先。怪的是,我有種——
很糟的預感。
「喂?」
回想起來,前一陣子我和春香對話時響起的鈴聲,帶來的就是老姐病倒的訊息。
「你知道永遠在哪裏嗎?」
老姐急促地說,但我還不太明白言下之意。
「啊?永遠?」
我這才想起來。
「現在應該在選秀會會場吧?名古地先生不是載她過去了嗎?」
但老姐的口氣卻含著難得的焦躁。
「她不在那裏!試音馬上就要開始了,可是她還是沒出現!」
「啊!」
我全身都涼了。
「名古地先生也完全連絡不上,我已經拜托法蘭索瓦在附近找了。」
「你們在哪?」
我反射性地大喊,腦海中浮現那個雨天裏遇見的男子,心中釋出一陣寒意。
「選秀會場在哪裏?」
老姐立刻說出站名,離這裏並不遠。
火車兩站,若是騎腳踏車——
要十五分鍾。
「知道了,我也去幫忙找!」
「靠你囉!」
說完,我在老姐答複的同時結束通話,並回頭看看春香,她正臉色凝重地緊盯著我。
「我都聽到了。」
她在我說話前揮手趕我上路。
「趕快!別管我了!」
我跨上腳踏車、踩住踏板,朝我們來時的路使勁回轉整台車。
「快點啦!」春香大喊。
「抱歉。」
我賠禮後全力衝刺,並在最後一刻瞄了春香一眼。
她臉上浮現複雜的苦笑。
幸虧曾練過田徑的我仍保有比預期更高的腳力,花了十分鍾就衝完原以為十五分鍾的路程。我搭車來過這個重新規劃的站前市街不少次,對地形還算熟悉,氣喘籲籲的我很快地就衝到老姐電話中提到的錄音室前。
老姐正在門口,不時檢查手表。
「永遠呢!?」我大喊。
「還沒來啦!」
老姐欲哭無淚地放聲回答。二話不說,我旋即讓腳踏車掉頭。
「法蘭索瓦到南邊出口去找了!」
老姐的備注從背後傳來,我舉起一隻手,表示收到。
(在哪裏!?)
令人心急。
壞預感不停湧上。不隻是怕她好不容易通過預選,卻在下個階段因遲到而慘遭除名,某種來自他處的莫名不安更讓我恐懼。
「可惡!」
此時流過腋下的汗水,比其餘流遍全身的汗更令人不快。快想啊!
冷靜一點!
對自己喊話的我又回到了車站前,步道上熙熙攘攘,馬路上車也不少。
「正午!」身邊飛來一道銳利的聲音。
「!」
我扣緊煞車、原地停下,發現東加從巷道中跑了過來,呼吸略喘。
「找到了嗎?」
她邊擦汗邊問,但我搖搖頭。
「南邊和西邊出口都沒看到,我再去北邊找。」
有點頭暈的我目送著她跑上天橋的背影。
真是的。
好像有點脫水。剛剛還相當舒爽的陽光,現在卻烈到令人憎恨。
身體在地上投射出漆黑的剪影。
「唔……呼……」
好。
我用手背抹去滿頰的汗水。
先到東口看看再說吧……
這時我忽然想起某個線索。對了,永遠是名古地先生載來的嘛。
(名古地先生……)
我不禁四下張望。找到了!
地下停車場。
就在距離車站兩百公尺遠的位置……
名古地先生若要接送永遠,一定是用開車的方式!
當自動柵欄在出車時升起的瞬間,一股沒來由的衝動將我連人帶車推進停車場。「刷」地一聲,腳踏車已衝下斜坡。
與我「會車」的駕駛看傻了眼,但我毫不在意。
到了地下一樓,我奮力踩著踏板,邊繞邊喊。
「永遠!」
再拐個彎。
「永遠!」
我不停地在梁柱間Z字穿梭、窺視暗處。
「永遠!名古地先生!」
這裏又寬又大,還看不到幾個來停車的人影,車也稀稀疏疏。不行,不在一樓。我再看看各個角落後,又回到斜坡衝進地下二樓。
「永遠!永遠!」
回答的隻有幽幽消散的回聲。
下車後走向電梯的一家子正訝異地看著我。想看就看吧!
「可惡!」
就在我懷疑自己猜錯的當下——
「!」
某個物體竄進我的視野。
「竟然在這裏!」
路尾的停車格裏正停放著一輛配色令人過目不忘的車,真想不到漆在車上的動畫人物會在這時派上用場。我騎車全速衝了過去、踉蹌地跳下,在地上滑行的腳踏車順勢撞上牆麵。
我趕緊站穩,奔向那輛車。
「!」
我愕然失聲。
有個物體似乎被人刻意藏在駕駛座旁的車頭邊。
「名古地先生!?」
蒂塔妮亞的經紀人·名古地先生就倒在那裏。
「醒醒啊!振作一點!」
我抱起他的上半身,緊緊地抱著。他的臉蒼白得駭人。
「啊、唔唔……」
呻吟終於鑽出他的嘴邊,太好了。
還有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