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依然久久沉默不語,視線投向窗外。現在,她的心一定是在遙遠的過去中彷徨吧。
「當天……」
春香冷不防地開口。
「我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在想些什麼,有什麼打算,隻是卯足了勁打扮自己,站在我單方麵地要爸爸來接我的地點——我家附近的公園鍾柱下等他。」
看到她肩膀開始微震,我不禁想說些什麼。
我好想大喊一聲「夠了、別再說了」,可是——
「那時……」
「……我等了好久,站在原地等了好久。」
我卻無法順利說出口,讓春香繼續描述。
「那時候的我還真是可笑。」
她的五官因自嘲的笑而歪曲。
「不斷為了『被挑選』而努力著。」
我再次體會到選秀會製度的殘酷。
它篩選參賽者,並不時傲慢地、單方麵地否定參賽者的存在價值。我沒有發現,也完全沒想過春香也是一路被選秀會弄得遍體鱗傷才有今天的。
「……直到黃昏、黑夜,我還是在雨中撐著傘,癡癡等著我那還不現身的爸爸。就算是排在那個人後麵過生日也好,我依然相信爸爸會來接我,結果——」
春香的聲音變得粗啞。
「午夜過後,爸爸還是沒有出現。失望到極點的我回到家裏,還以為一定會被媽媽痛罵一頓,可是我聽見的——」
奪眶而出的淚水滑過春香臉頰。
我想她自己也沒注意到自己正流下懊悔的眼淚。
「卻是爸爸……」
她的聲音已經抖到幾乎糊成一團。
「車禍身亡的噩耗。」
「……」
我好想握住春香那雙蒼白的手,不過那一定會讓她傷得更深。不可能,我想任誰都不可能融化春香在那天凍結的心。
「……」
「之後怎麼樣我就不太記得了。我好像一直很恍惚,隻是讓時間毫無意義地流過。葬禮上,周圍一直有人在竊竊私語,但是那都無所謂了。我站在媽媽身邊——」
她邊哭邊說。
「怎麼都哭不出來。」她張開眼。
「我隻是睜大眼睛……一直看著像天使般美麗的那個人靜靜啜泣。我不斷凝視著她,看到意識幾乎變成一片空白。我聽說——」
春香嘴角浮出笑意。
那是種充滿悲痛,憤怒的扭曲笑容。
「爸爸是抱著送給那個人的禮物趕路回家,才沒注意到突然衝出路口的貨車……那個人親口說,都是因為她要爸爸趕在慶生會開始前回家,才會發生這種事。」
無可奈何、無處發泄的憤恨就是這樣誕生的吧。
春香自己應該也很清楚。
要將責任歸咎於秋宮涼子也太過分了點。
「要是不知道這件事,我……」
可是,這位沒被選上、失去父親的少女,意識正一點一滴地回到現實。
「就是這件事,讓我決心成為聲優的。」
春香眼中積了一層厚厚的灰,看來相當疲憊。
「我拚命努力,才終於踏進這個圈子。」
還有點自棄的色彩。
「可是……」
她將十指交疊的手輕輕擺在桌上。
「我從來都沒有追上過她。」
「你……」
我絞盡腦汁找話說之餘開口問道:
「你想和你姐姐——秋宮涼子站在同一個位置,是為了什麼呢?」
才問出口,我就發現那是個蠢問題。
春香希望被人選上。
為了重現那天的情景。
為了獲勝。
為了受到已過世的重要人物讚賞。
但她的對手偏偏是「完美無暇的天使」。
「……」
春香笑而不答。
「假如我擁有新島或舞學姐那樣的才能,也許還會有一點轉寰的餘地,不會落得連門檻都跨不過的悲慘下場。我都用盡全力了,卻連和她同台的小小心願都實現不了。」
我雖想否定,卻說不出口。
認真勤勉的春香所受過的訓練,應該並沒有馬虎到像我這種人就能隨口指責的地步。
肌耐力訓練。
戲劇理論。
學習發聲。
我想,春香一定用盡了各種方法,鑽研過各種學識。對了,說起來,她甚至還幫助可能阻礙自己的永遠,借此轉換成自己的成長食糧,而這都是出自她對成長的貪求。
真是個比誰都單純、令人憐憫的笨拙女生。
「可是——」
我隻是想著要避免春香說出她可能會做出的結論,沒想過自己說的話有多空洞。
「你還很年輕啊,還有挽回的機會吧?」
「嗬嗬。」
春香眼中閃過譏嘲的笑意。縱然我不覺得這種偽善的話起得了作用,但我仍不禁臉紅。
「你自己不是也說過嗎?」
果然被挑出來說了。
「你在練田徑時發現了自己的極限所在。」
在某些競技或領域中,隻要投注的心力越多,這堵無奈的高牆就會越明顯。那並不是指自己先天的障礙,而是自己和更優秀的對手之間那道無可彌補的絕對差距。例如我和野島之間,就有著決定性的資質差距。
當然,我並不認為春香的各項技能都已經練到她自己的頂峰,而她也絲毫不這麼想吧。她很清楚自己年輕又肯努力,一定還有寬廣的成長空間。
絕對還有發光發熱的機會。
因為她曾經嘔心瀝血地磨練自己。然而——
無論未來她能攀升到何種地步,現在的她還是絕對跨不過那無可避免的高牆。
諷刺的是,越是在聲優路上精進,那令人絕望的能力差距就越是清晰。就像春香年幼時,在自己和秋宮小姐之間所感受到的境遇差距一樣。
「我在接工作之餘,還一定會去參加那個人參選的試音會,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超越她。可是,我卻一次又一次地落敗,還有好多次連落敗都談不上,就像這次一樣。是時候了吧?」
最後一段話極為小聲,沒能即刻聽清楚的我連忙抬起頭來,發現春香又望向窗外。
「其實,我想趁今天采病時和真弓姐談一談。」
「……」
「繼續這樣下去——」
果然。
「繼續在聲優這條路上走下去,恐怕也沒什麼意義。」
春香的結論果然就是如此嗎……
「老實說。」
春香又自嘲地笑了。
「工作賺的錢對我真的很重要,盡管不多,但還是能勉強供我上高中,還有升大學的可能。但是……」
她的眼神告訴我,她已默默地放棄了什麼。
「再這樣下去,我絕對會越來越鄙視自己。」
「可是!」
我大喊一聲,但我心裏明白這是錯誤的舉動。
我不能對春香那麼說。
「你還有——」
「那麼!」
她將我的話淩厲地頂了回來。
「那你——」
她不容一點謊言般的強硬口氣,震懾了我。
「那你就說說看我有哪點追得上那個人啊!不對,正午學長,我要的是真心話,請說出你的真心話!先不管我跟她!你真的認為我有新島和舞學姐那樣的能力嗎!我有她們那樣的資質嗎!」
我啞口無言。
幾乎是第一次這麼不知所措。
「……」
但我還是說不出口。我查過好多好多春香的相關資料,也理解到她的確有種清涼迷人的天生嗓音。
然而,至少現在……我感覺不到現在的春香身上,有永遠、小舞、東加,甚至是秋宮涼子身上所具備的某種特質。
這是明擺的事實。
無論是春香,還是在選秀會初選刷下她的評審們都知道的事實。
「……」
春香冷冷地看著我。
「你真的很老實耶。」
那種更像是對自己冷笑的笑法,讓我的血氣衝上腦袋。
我心裏理解,但情緒卻追不上。
「你啊!」
我幾近惱火地怒斥。
「明明就還沒拿出實力!根本沒用盡全力!」
沒有比這更能誹謗、中傷春香的話了吧。
「!」
我沒猜錯,她錯愕地睜大了眼,在下一刻驟然站起,將包包掛在肩上倉皇離席。
「你想逃避嗎!?」
我再次將話刺進她的背影。見到春香回過身來,我暗自大喊不妙,打從心底後悔。
春香眼中再次充滿淚光。
這也難怪。
春香是這麼相信我。
「……」
還對我透露秘密,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而我——
「再見。」重重受挫的春香哀傷地說。
「啊……」
我還來不及拉住,她就已經衝出餐廳,背後的沙沙雨聲似乎也更刺耳了些。
「啊、唉……」
我深深地歎氣,讓猛然站起的自己坐回椅子上,忍不住抱緊了頭。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我真沒用。
結果雨一直沒停,我在販賣部買了把雨傘踏上歸途。我不知道後來春香怎麼了,也不曉得她會去哪裏,隻要秋宮涼子還在老姐病房,她就絕不會在那兒露麵吧。
這時,我不經意地想到一件事。
秋宮小姐又是怎麼想的呢?
她會怎麼看待春香呢……
她知道她們的關係像春香所說的那樣複雜嗎?
不得而知,秋宮小姐看起來是那麼地置身事外。
從她說「真是遺憾」來安慰春香的真誠表現也看不出任何端倪。要說她知道,好像真有點那種味道;若要說她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會讓人難以接受。我不禁苦笑,自認和春香很親近的我,都對她一無所知了。
我更不認為自己能夠看穿秋宮小姐的心。
(……我明明知道春香和永遠不一樣……)
我竟然讓情緒一時失控,將自己和春香的距離一口氣拉近太多。也許說什麼「以後我就是你哥哥!」然後強行進入對方領域、同居、近身激勵之類的,對永遠而言是一帖良藥,但是對聰慧的春香卻是反效果。所以我才一再忍耐,等待最佳時機……
可是……
偏偏在春香傷得最重卻又終於卸下心防時,魯莽地將一切都搞砸了……
「唉……」
我難得這麼消沉。
厚重的雨讓我的心情更加鬱悶。
可是——
「……」
我抬起頭。最後那句話確實是我的肺腑之言,春香還有發展的空間,還有尚未引出的力量,還能讓自己的才華大放異彩。可笑的是,現在我仍說不出個所以然。
那隻是直覺。
毫無根據的直覺。
也難怪會氣走春香……
「?」
當我再次為自己的沒用長歎時,我疑惑地揪起眉心。我家公寓就在視線中,還有一個男人站在眼前。
他正撐著傘向上望。
目光剛好落在永遠和東加家門附近。
我心頭一震,想起東加提過的可疑人物。
「!」
男子轉向我,表情有點訝異,我在緩緩走近的同時,將他的長相刻進腦海裏。男子以傘遮臉,一個轉身快步離去。在那個瞬間我雖想追上,卻忍住了腳步。
但是——
瘦臉、紅眼鏡和整齊的旁分頭。
你的長相已經被我牢牢記住了。
我凝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在心中如此低語。
看來非得和東加好好談談不可了,也許還要向老姐……
煩惱堆積如山。
而且,我完全忘了期末考就在明天等著我。
接下來一周我過得暈頭轉向,一直埋頭苦讀、考試,然後繼續念書。
還以為腦袋會炸掉呢,但這都是我平時不用功的報應,怨不得人。這期間,永遠也更為細心地照料著我。
另外,我和東加也不忘向一出院就立刻回去上班的老姐,報告前幾天看到的怪人。
「……謝謝,我會小心一點的,也會讓名古地先生等人知道。」
老姐稍稍皺眉後如此答應。
我和東加當然都將戒心提升了不少。若那人看的真是永遠的家,那麼他必定對永遠或東加有所企圖。
隻是還有待證明。
期末考最後一天,我總算是低空飛過,安然渡過考期。我昨晚通宵未眠,搖搖擺擺地走出校舍。赤澤等人雖想邀我出遊,但欲振乏力的我還是拒絕了。
隻想先回家躺平的我打了大一口嗬欠,走在刺眼的陽光下。
「嗚嘻嘻。」
這怪聲使我轉頭一看。
「嗚呼呼呼,嘻嘻嘻。」
半故障的裕之助就在我身邊。他在考前染上的感冒拖得比想像中更久,讓擁有一顆好腦袋(至少比我好得多了,在班上也是前幾名)的他也陷入苦戰。
「你不和赤澤他們一起去玩啊?」我問。
「不去。」裕之助慢慢搖頭。
「嗚嗬嗬,我為了考試憋了好久。十四本漫畫、三片遊戲、二十幾集動畫、常逛的資訊站有的沒的,連網路線都拔了。隻要一回到家——我一定要玩個徹底啊!」
裕之助在胸口握緊拳頭,奮力朝天揮去。
「……」
算了,要怎麼享受考後的解放時間純屬個人自由。
「就這樣。掰啦,正午!」
裕之助擺出爽朗的陽光笑容揮手離去。天啊,那小跳步是什麼意思。
我眯起眼,手掌抵在額上,熱氣裹滿了我的身體。無垠的天空好藍好藍,雲好白好白。
「唉……」
怪了。
是考後倦怠嗎?
我不知怎地提不起勁,感受不到像裕之助從考試中解脫那樣的興奮之情。
不對,我應該多少明白原因。
那場午後雷陣雨以來,我就拖著一團難耐的鬱悶。
「……身體不舒服嗎?」
東加沒說什麼,但今早永遠擔心地看著我的臉如此問我。既然連她都看得出來,那就代表我的臉色真的很難看。
「嗯,平常不習慣看書看得這麼凶嘛。」
我隻好苦笑著這麼回答她,不過……
「呼……」
當我在幾乎麻痹心神的無力感中踏出步伐時——
「很少看你這樣子耶,正午。」
我不禁朝背後傳來的沉穩聲音回頭一看。
「野島!」我輕聲驚呼。
才剛考完,他就已換上練跑服裝,曬得黝黑的手腳從紅短褲和白襯衫下向外伸展。他的每一塊肌肉仿佛都充滿了能量,線條如戰鬥機般銳利。
我讚歎地打量著他。比起中學時代,現在的體格真是壯得驚人。
糟糕。
我竟然看一個男的看成這樣。
他似乎察覺了我的異狀,微笑著說:
「……你怎麼在歎氣啊?怎麼了嗎?」
「沒事啦,隻是看書看得有點煩而已。啊~累死我了!」
我略微做作地遮著嘴打了個大嗬欠,不知野島是否接納了我的說法,點點頭後若有所思地眯起眼來。
「這樣啊……」
他在考試方麵應該完全沒問題吧,好歹他也是校內知名的少數文武全才之一。
全學年成績名列前矛,社團成績也有高中聯賽水準,再加上他那張帥臉,愛慕他的女孩自然不少。
隻是他好像真的很不善於那方麵的事。野島蹲了下來,一麵綁著運動鞋鞋帶一麵問:
「正午,我之前問過你了吧?」
「嗯?」
「你真的已經不跑了嗎?」
我遲疑了片刻,之後笑著回答:
「是啊。」
對這問題,我的心境出奇地坦然。
「我已經不跑了。」
那天,當我見到你的跑姿那瞬間,我就如此決定了。
「……」
野島再度站直,輕扭腳踝之餘看著我。
「……」
「……」
我仍沒多說些什麼,隻是凝視著野島的雙眼,而野島也回望著我。
「這樣啊,好可惜哦。」他給了我無上的讚美。
光是這一句話,就使我有種中學時的努力全有了報償的感覺,全身逐漸發燙。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先笑著回了聲「謝謝」。
「改天見。」
野島有些害羞地說道,並穿過我身旁、走向操場。我想,我和野島之間不需要太多言詞,也不需要安慰和友情遊戲。隻需要一個人留在跑道上、一個人離開,如此而已。
「喂。」
這時,一個天啟般的問題浮上我心,使我忍不住喊住野島的背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何會這樣問。
但是日後想想,我才明白那是個隻有野島才能回答的問題。
那個問題,就像是一道驅散我心頭迷霧的曙光。
「——」
「那是當然的啊?」
野島苦笑著回答我那由某種角度看來極為愚蠢的問題。
「你怎麼突然這麼問啊?」野島反問。
野島的答案似乎讓我微微一顫。
因為我找到了能獻給春香的答案。
某種情緒回到了我的體內,讓我不斷地對自己點頭。老實說,我不知道這答案有沒有效,即便是身為高中生的我,也知道那並不是對任何人都適用。
但是,我還是很想試它一試。
「你真奇怪……怎麼又突然那麼有精神啦?」
野島突然笑了,我也笑了。
這幾天來我自以為刺眼的夏日陽光,原來是如此地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