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磅!
春香將包包砸在地上,發出的巨大聲響將旁人嚇了一跳。這也難怪,因為這名外觀清純的少女正不停顫抖,積滿淚水的眼角隨時會潰堤。但我卻沒多加反應——
(真厲害,才說過一次話就記住我的名字……)
隻是對秋宮涼子這位聲優的深奧之處再次感歎不已……
某種不斷緊繃著的情緒,似乎已在神樂阪春香的心中化為碎片。
「……到餐廳去吧?我請你喝一些熱的。」
聽我這麼說,春香慢慢撿起包包,默默跟來。我開始將意識集中在春香身上,心想該如何處置這棘手的情形。
另一方麵,我很明白春香這些日子裏故意避著我。
在幾次的交談和上網搜尋她的資料時,能感到春香——清純婉約、外表成熟的春香,自尊心其實比她給人的印象要高出許多。聰慧的她能夠很快讀出別人心裏想些什麼,但心裏卻有著頑固、保守、倔強的一麵。我不知道她為何不肯接近我和小舞……不過小舞和東加似乎略知一二。
隻是,我總覺得原因並不難理解。
對於秋宮小姐的執著即是問題的根本所在。
而這根本,在她剛剛和秋宮小姐碰麵時出現顯著的變化。她直接聽從我的提議,也不抗拒即將開始的對話。
事實上,這絕對不是樂觀的變化。
她看似已對我放開心胸,但骨子裏並不是這麼回事。
在選秀中落敗——不,豈隻是落敗,她連永遠、小舞、東加和秋宮涼子應已通過的門檻都沾不上,無緣和她所謂的「殺父仇人」秋宮小姐對決。
不知這讓自尊心強、上進心旺盛的春香受了多深的傷。
更慘的是,秋宮小姐還在這時出言安慰了她。
在我眼裏,麵無表情、臉色鐵青的春香似乎默默地放棄了某種重要的事物……
「謝謝……」
我將熱咖啡擺在桌上,春香兩手捧起紙杯道謝,接著將嘴成癟成一直線。她眼眶通紅,卻不願在我麵前掉淚,一直痛苦地強忍著。
如今她那崩潰邊緣的情緒必定正不斷擺蕩,但她依然強忍淚水,忍到我心都痛了。
我靜靜地在春香麵前坐下。醫院餐廳尚稱寬廣,現在卻沒什麼客人,自助式吧台後有幾位穿著白色作業服的阿姨正在收拾環境。
餐廳被日光燈照得通亮,卻仍有點莫名的晦暗。雷聲已不再響起,但窗外的雨仍陰鬱地下個不停。
「嗬、嗬嗬。」
一會兒後,春香的視線垂向桌麵,笑了幾聲。
「我真傻。」
「……」
「讓你看到我那麼難堪的樣子,真是抱歉。」
「……」
「我好像……一直在接受正午學長的善意呢。」
「……」
「我真的好傻。」
她一字一字地呢喃,毫無脈絡可循,自嘲的笑從未離開嘴角。
我歎口氣,抬起頭來凝視春香。不想讓她再次逃開,也不想讓她因此喘不過氣。
「那個……」
低著頭的春香肩膀忽然一顫。
「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敏銳的她早已料到我會這麼問了吧。
也許這個問題會將我和春香之間的些微羈絆破壞殆盡,但我還是問了。
「你和——」
我發現我的聲音有些僵硬,但話已出口,我隻好輕咳幾聲,重新開始。
「你和秋宮涼子到底是什麼關係?」
春香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用比我還幹啞的聲音說:
「我一直……一直……」
她又沉沉壓下臉,兩肩顫動。這次——
她終於哭了。
靜靜地、沉痛地哭了。
我隻能不發一語地看著她掉淚。
我想,就算是安慰她而伸手,也隻會讓她傷得更重……
「從小,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怪……」
春香慢慢地說。
「我問媽媽我為什麼沒有爸爸,但媽媽卻非常尷尬地回答我,說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可是——嗬嗬。」
春香眼神飄邈地輕笑。
「十歲之後,我漸漸發現那隻是個謊言。因為我們家沒有牌位、沒有佛壇,也不曾為他掃過墓。我們時常拜訪媽媽的親戚,卻從未探視過爸爸的。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少女漫畫上看過類似的情節。」
她低頭看著紙杯說:
「女主角發現父母其實是離婚了,便離家尋找親生父親。可是——」
春香搖搖頭。
「事實並沒有那麼美好,大人的世界複雜得多了,我向媽媽的……啊,媽媽的老家在新瀉,當我去新瀉玩時,向外婆問了爸爸的事,可是外婆……總是那麼慈祥的外婆卻突然板起臉來,一句話都不說。那時我才知道,原來爸爸的事是個禁忌,絕對不能問的禁忌……因為會惹慈祥的外婆生氣,會讓和藹的親戚們不開心。」
春香繼續說:
「那個年紀的女孩子,是能夠察覺大人之間的氣氛的,不用特別注意就能感覺得到。媽媽搬回新瀉時,雖有種回家的安心感,但是在成雙成對地回家團聚的兄弟姐妹之中,總有點抬不起頭來。所以我決定再搬出去住,話雖如此,也隻是搬進一個小小的公寓罷了。」
這時春香抬起頭來,用難以形容的表情看著我,笑著說:
「我家真的很小哦?不像新島那麼有錢。舞學姐雖然也不是很寬裕,不過我家是單親家庭,媽媽又隻是個美發師。」
春香的說話方式依然沒有脈絡,斷斷續續。
「……」
然而我仍仔細地聽,全神灌注地聽春香說話。
「雖然我媽看起來很能幹,其實還滿糊塗的。雖說她個性開朗、待人和善……要是她不是那種人,也許就不會有這種下場了吧。」
春香點了個頭,說:
「說起來尋找我爸的過程還滿簡單的。媽媽的化妝台裏有一個小木盒,裏麵有好多好多的信。那都是爸爸——」
春香歎口氣。
「那都是應該是我爸爸的人寫給媽媽的信。」
「……」
春香微笑著向沉默的我問道:
「你知道像那種時候,小孩子會怎麼做嗎?」
我搖搖頭,什麼話也沒說。隻見春香做出奔跑的姿勢:
「會按照信上的住址直接搭電車跑過去哦。」
她稍微誇張地豎起兩根手指。
「兩站,我爸爸就住在這麼近的地方……真是近到連小孩子都會忍不住笑出來呢。」
「……你們見麵了嗎?」
春香無力地點頭回答。
「見到了。」
她的視線又掉回紙杯上,繼續說:
「但是我最先看到的不是爸爸,而是一棟大房子,一棟跟我家破公寓層級完全不同的豪宅。你也聽過一些女主角其實是公主,或是親生父親其實是個大富翁之類的知名童話吧?我當時也是這麼想!那棟大得驚人的夢幻豪宅真的讓我好興奮……歐風建築,廣大的庭院裏有一隻白色狗狗……這是真的嗎?我真的沒弄錯嗎?我檢查了信上寄件住址好幾次,地址的確沒錯,錯的是——」
春香她——
笑了。
「公主並不是我,因為公主早就在城堡裏了。」
「……」
不用說我也能明白。
她的戰爭就在那一刻開始了。
「……回想起來,那時候她應該是個中學生,在庭院裏擺了張桌子和朋友喝茶聊天。那個人——」
春香一字一字地說。
「就是秋宮涼子。」
我並不驚訝,在心中靜靜吐出「果然」兩字。
「……」
她朝沉默的我瞄了一眼,一麵莫名黯然地笑著,一麵說:
「在那時她就已經這麼美了。美到讓我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真的很難相信世界上居然有這種美女。我隔著欄杆凝視了她好久好久……她真的好美,無論是笑容、動作、服裝……甚至是陪她說笑的朋友,都有種不曾見過的高級感,是那麼地燦爛、那麼地幸福……我開始哀怨地低頭檢視自己。我身上穿的是生日時,媽媽送我的一件衣服。那是生於普通……平凡家庭的我所能獲得的最佳裝扮。沒錯,當時我就穿著它,穿著我最漂亮的衣服來見我的親生父親。可是——」
春香的表情垮了下來。
「跟那個人比起來……」
她用力搖頭、歎氣、遮住臉龐。
「我好厭惡自己,厭惡覺得媽媽的愛心很寒酸的自己。」
「……」
我該對她說些什麼呢?
也許現在說什麼都沒用……
「我這個人是很少在別人麵前掉眼淚的。」春香自嘲地說。
「可是那時候我還是哭了,覺得自己好悲哀而放聲痛哭。最後我再也待不下去,轉身離開。但是——」
她的話在此停住,接著感懷地說:
「就在這時,我遇見了剛好回家的爸爸。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
「真是不可思議。」稍稍沉默後,春香再度開口。
「第六感告訴我,他就是我爸爸,而爸爸也立刻認出我是誰,震驚地看著我。可能是因為媽媽不時會把我的照片寄給他看吧?」
我能想像。
嚎啕大哭的年幼春香穿著她最美麗的衣裳,麵前站的是一位西裝紳士,但紳士的長相卻因為背光而無法看清。
「……之後爸爸帶我到咖啡廳請我吃巧克力聖代。在咖啡廳裏他幾乎沒說話,而我也一樣,隻是一心用長長的湯匙不停挖著聖代。雖然我已經記不得那是什麼味道,不過裝飾的人型餅幹好像在跳舞,非常可愛。」
春香淺淺微笑。
「……到現在,隻要一想起爸爸,我就會想到這個情景。」
她看著天花板說:
「後來我就時常瞞著媽媽和爸爸見麵……哦、不對,媽媽應該早就知道了,因為他們仍保持聯絡。我想他們之間已經不是男女關係了吧,就像定期通信的筆友一樣……所以媽媽一定知道我在偷偷和爸爸見麵,隻是裝做不知道而已。」
她的表情複雜。
有些寂寥、哀傷,卻又帶點幸福。
「爸爸對我非常好,每次見麵都會請我吃好吃的東西。他帶我去看電影、逛美術館或博物館,還去過一次遊樂園。那時候的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
春香的眼中有種前所未有的柔和光芒。
「爸爸他,對我實在很好。」
「那個——」
這是我第一次插話。
「他看起來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嗬。」春香眼帶哀愁地看著我。
「他看起來像學者般穩重、充滿智慧,但有點優柔寡斷,典型的資產家第二代少爺。」
「?」
「總之,我覺得他是個好人。」春香說。
「正午學長,其實女生在小學高年級就已經很成熟了哦?跟男孩子不一樣。所以我看得出來,他其實是個很脆弱的人。我媽媽一定是愛上他這點,而我雖然明白爸爸是個脆弱的人,但還是好喜歡好喜歡他,我真的很愛他。」
「……」
「老實說,爸爸和媽媽的關係……還有秋宮家到底做了什麼決定,我完全不清楚。尤其是關於我的事,我從來沒和媽媽正麵談過。我隻知道媽媽突然愛上已婚的爸爸、生下了我,最後自願退出戰局而已。」
「……」
「不要求任何贍養費或任何費用,的確很像我媽媽的作風……如果是我,大概也會那麼做吧。」
春香微微笑。
「我想這點並沒有錯。」
「……」
「和爸爸見過好幾次麵之後……某天,我看電視時嚇了一大跳。那個、那個豪宅裏的美麗女孩竟然出現在電視廣告裏。」
「咦?」
我不禁出聲提問,春香嗬嗬笑了幾聲說:
「你不知道嗎?那個人以前也接了不少要上鏡頭的工作呢。」
「廣告?」
「那時的確是那樣。大概是六、七年前吧,不是有個爸爸媽媽迷路回不了家的胃腸藥廣告嗎?」
「啊!」
我想起來了,那是個畫麵和配樂都很悠閑的胃腸藥廣告。
「……自從我和爸爸見麵後,我就告訴自己不該再靠近爸爸的家,也不想那麼做。所以,後來我就從未見過那個女生……我同父異母的姐姐。但是她——」
我看到春香眼中有種複雜的陰霾。
「她卻閃閃發光地出現在電視上。」
還記得……
我開始回想。廣告畫描述一個美滿的家庭,畫麵裏有父母、女兒和一隻貓。在春香眼中,這段廣告究竟又代表了什麼呢?
「隔天。」春香又說。
「我用學校的電腦查詢她的資料。我很快就知道她原來名叫秋宮涼子,還有她屬於……蒂塔妮亞公司,以及她的一切演出。當時她是個無人不知的超級童星,我想她當演員時的知名度,比現在偏重於配音的她要高多了呢。真的。」
春香握緊了手。
「隻要是關於她的事,查得到的我都查過了。最讓我驚訝的是……」
春香接下去說:
「她竟然在我最愛的動畫裏配過音。我完全不知道,原來我一直覺得很可愛的女主角好友就是她配的。」
「是哦。」
我有點意外,想不到除了永遠之外,春香也這麼愛看動畫。
「嗬嗬。」
春香似乎是看透了我的表情而笑了笑。我不經意地想——
(她笑的方式跟秋宮小姐還真的有點像……)
也許是血緣始然,也可能隻是我先入為主的想法,不過我的確覺得那種帶有透明感的笑法有幾分神似。
春香帶著笑意地說:
「……其實我非常喜歡看動畫哦。雖然我不知道正午學長把我想成什麼樣子,不過我可是個徹頭徹尾的禦宅族呢。」
「禦宅族?像永遠那樣?」
「對。而且我從小就很陰沉,幾乎沒有朋友呢。」
「實在看不太出來耶。」
春香對老實說出感想的我搖搖頭。
「……我現在戴的是隱形眼鏡。隻要在家,就會換成厚厚的普通眼鏡,也不會化妝,頂著一頭鳥巢看漫畫。隻要你看過一眼,就能了解了吧?」
春香竊笑幾聲。
「新島她很喜歡看『射手座』吧?我跟她同年,所以也是忠實觀眾。雖然我不像她那麼瘋,不過還是收藏了整套DVD。也許我在動畫方麵比不過新島,但是就漫畫收藏而言我應該不會輸給她。我從小的零用錢幾乎都投資在漫畫上,等到能自己賺錢後,更是將小時候買不起的書一套一套地扛回來呢。」
「……看來春香真的很喜歡看漫畫呢。」
聽見我的低語,春香略有所失地苦笑。
「嗯……正確來說,那已經是以前的事了。」
「?」
「現在我已經不太能單純享受看漫畫的樂趣了,因為那已經變成工作的一環,無論動漫畫。」
「可是我當時的確是個超愛動畫的女生,所以才那麼驚訝。比起拍廣告的她,成為聲優的她存在感更為強烈。錄下她演出的動畫或廣告,幾乎變成我每天的工作。每天看到她,我就會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非常憧憬,卻也非常難過。」
說著說著,春香臉上浮現出孩子心靈受創般的表情。
「怎麼會有這種什麼都不缺的人啊?而且還是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姐姐。雖然環境有所差別,可是爸爸……」
她將握住的拳稍微捏緊。
「爸爸卻能一直陪在她身邊。我的心好亂,不知道該覺得她卑鄙還是不甘心,隻是不停問自己氣為什麼氣她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而我卻很悲哀地一天又一天在心中追逐著她。」
她的聲音慢了下來。
她正在回憶。
並咬牙忍住痛苦。
「……那一天,我下定決心向爸爸問問她的事。雖然爸爸先是驚訝地睜大了眼,後來卻滔滔不絕地聊那個人的每一件事,我從沒看過爸爸那麼興奮。無論是描述她被發掘的經過,還是聊自己收集了那個人上過的雜誌或是節目,爸爸一副好幸福、好開心的樣子……還很自豪地說,其實他太太、那個人的媽媽並沒有想讓那個人成為藝人的意思,都是因為他勸那個人有機會就要試試看,現在才會那麼成功。」
春香稍作停歇。
「我好恨。」
「我恨爸爸毫不顧忌地在我麵前聊她,我恨沐浴在爸爸的愛和聚光燈之下的那個人,也恨往後將因此懷抱傷痛的自己。」
她的眼神開始模糊。
「回家以後,我把她的相關資料全都丟了。嗬嗬。」
春香用那雙模糊的眼看著我。
「奇怪的是,隔天我又重新搜集起她的資料。我無法忍受對她一無所知的自己,也無法忍受追不上她的自己。」
「……」
在窗外下個沒完的豪雨聲中,春香的聲音正細細顫抖著。
「我們完全不一樣,讓我感覺不出我們之間真的有關聯,不過卻有那麼一個共通點——我們的生日是同一天。大概在我和爸爸見麵後滿一年左右吧,我問爸爸能不能在下周二我生日時陪我一整天。」
春香吃吃地含蓄笑著。
「那時爸爸的表情非常煩惱,不過那也是當然的,因為隻要他選澤其中一人,就不能陪另一人過生日。但是我沒說出這點,也說不出口,隻是若無其事地快樂地聊自己的慶生計劃。可是爸爸他——」
她的音調沉了下來。
「一直很苦惱的樣子。」
一大段沉默過去,將餐廳打掃完畢的阿姨們困擾地看著我們,看到我默默地點頭,便識趣地歎了口氣,對我們做出「離開時記得關燈」的手勢。
我點頭回應後,阿姨略為苦笑地鑽回廚房裏。到了這一刻,餐廳裏終於隻剩我們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