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白首重見江南(1 / 3)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已經是淩晨。如晦撲過來,抓住冰的胳膊不放:“你怎麼了,看起來這麼憔悴?”

隻消一個黃昏,就斷送了半生憔悴。

“問你呢,你到底去哪裏了?電話也不接。我都急死了,差點都報警了。你穿的什麼?怎麼突然想到去買新衣服新鞋?晚飯吃了嗎?你……”

“就當我死了,好不好?別跟我說話。”冰的嗓子啞得幾近失聲,蹭了兩步,便軟在客廳的沙發上,再無聲息。

第二天早上還陽過來,發現自己是躺在床上,鞋也脫了,睡衣也換了,床頭櫃上壓著一張紙條:“我去實驗室了。早餐在微波爐裏,如果涼了,一定要再熱一下吃。晦。”

冰順手把紙揉成一團丟了,開始翻箱倒櫃找東西。

昨天發生的一切,如夢似幻,她都已模糊。“帶我走,不管去哪裏。”能記得的,就這麼一句。

如晦剛從同事手裏接過話筒,就聽到一句“我要回一趟東市大學”。

他楞了楞,問:“是臨時采訪任務嗎?”

冰猶豫了片刻,道:“不,隻是我自己想回去看看。”

“好啊,”如晦勉強笑道,“你把時間定下來,我跟實驗室主任請個假,陪你回去做懷舊之旅。”

“不要,我現在已經在車站了,你不要管我,有什麼事我會跟你聯係的。……喂?”

“他回來了是不是?”

電話裏開始是電流聲,然後就斷了。

她連“對不起”都不說。

又見小木屋,又見梅花。房東還是老樣子,隻不過更油光可鑒了,房子也是老樣子,隻不過經過多輪主人,更蕭條和破敗了。房裏清清淡淡一床一桌一椅,跟我們第一次走進來時一樣。時光神奇地倒流了,我們什麼都沒改變,什麼都沒錯過。時間當中,有物常駐。

唯有梅花新開了,南北各一支,成欹角。寒的夢居然還很靈驗。

我和他相對而坐,一時無言。因為我們已經這樣對坐著,講了一天一夜的話!什麼都不作,就是說話。有太多的話要洶湧而出,因為我們的生命有太多的交叉,因為我們有十年不曾交談,還因為我們事實上從來沒有這樣坦然而透徹地說過話,從來沒有這樣坦然而透徹地了解對方。

說著說著,笑了,是因為說到他們比賽撒尿,我做裁判,總是偷偷地偏向他,每次都說他是最遠的;說到我們在大冬天裏比賽喝涼水,我倔得非要贏不可,他讓我都不行,一直喝得回去後生了一場病;說到我競選東大藝協主席時,被一個白麵麵首暗地裏使壞踩了下來,我氣不過要他幫我揍人,結果是我揍了他一頓後就消了氣,高高興興去“西城餐廳”點蘿卜幹炒臘肉了……

說著說著,哭了,是因為看到他保留了十多年的帕子,上麵是我題的“愁君未知”四句。還有十幾二十年前的《西城日報》。整個西城隻有一份《西城日報》,整個《西城日報》隻有一個六一節作文專版,整個專版隻有五篇文章,其中就有一篇是我的。我已經忘了我的報紙、稿費和全部的快樂,忘了自己一整天都驕傲得像一隻孔雀。我不知道在同一天的另一個整版上,媽媽作為西城大學著名教授接受記者專訪,討論兒童教育問題。我更不知道,也是在同一天,東方阿姨連一盆花也沒有賣出去,神情暗淡的回家,阿寒默默的淘米,假裝沒有看到她揉眼睛。他煮飯的時候加的水多了一點,這已經是他們連續第七天吃稀飯就鹹菜了。他的口袋裏還有一塊莎其瑪,是我留下的,他剛把它推到東方姨跟前,她的淚就砸了下來。他知道柔弱的媽媽有顆堅強的心,知道她決不願意在孩子麵前流淚,她是實在沒有忍住才這樣的,於是他走出門去,好像什麼也沒看到。他能做的,就是找到刺頭和黑皮,要他馬上把保護費收上來。

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你以前為什麼不跟我說這些?”我問。他默默地搖頭,無言以對。是啊,為什麼不說?因為要抗命,要獨自扛,直扛到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