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車擠得人隻想殺人。他人是我地獄。手機響了,遠冰置若罔聞。可是手機執著的響個不休,旁邊的人都麵帶厭惡的斜瞥著她。也難怪,她的手機鈴聲是響屁的聲音,屁響個不停,滿車廂的人便無端地聞到臭氣,這就是望梅止渴的原理。
眾怒難犯。遠冰艱難的騰出一隻手在荷包裏挖啊挖,挖了半天,把手機摳出來了。一個陌生的號碼,是東北城區的,整整齊齊的8899,顯見得不是私人電話。破老爺車一路開得轟隆隆直響,遠冰拉大了嗓門:“喂,請問你誰啊?”
“……”
“誰?請你大聲點!”
汽車到站了,停下來,世界驟然安靜下來。遠冰清清楚楚的聽到手機細微的電流聲送來一個低沉的男音:“是我,梅。”
呼吸和心跳全部停止,血液不再流動,地球也不再轉。
亙古以來,宇宙之間,全世界上隻有一個人叫她“梅”。
……王姓太普通,‘怨’字太惡太露骨,隻有中間一個好字,又嫌太俗。我是俗人,就叫這一個俗字吧……
“喂?……喂?……”
她並沒有呆住,她分明聽到了一個機械僵硬的聲音在回答“我在聽”,隻是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她也分明看到了大街上的人車如流和重重疊疊的站牌,公共汽車歎息著駛出了站,她還站在原地沒動。我還沒到站呢,怎麼就下來了?我在哪裏?在幹什麼?我手裏拿的是什麼?
“我……我們見見嗎?”
“你在哪裏?”有個聲音幫著答電話真好,隻是這聲音怎麼如此幹澀沙啞。
“溫特萊酒店。要不我過去,你在哪裏?”
“你等著。”遠冰的手機掛斷了。誰掛的?
溫特萊?又是winterless。世界上真的沒有冬天嗎?可天空中分明飄著雪啊。
“下雪了!”身邊到處有人在哀歎和呻吟,站台上所有的人都在做相同的動作:樹起衣領、縮起脖子、跺腳、望著左邊車來的方向。有人開始招的士。遠冰歪著頭看他們,不明白他們都在幹什麼。她也坐進了一輛的士,在環城路上飛駛,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抬頭看看天,雪花飛著。天地之間有雪花填充著,就不再虛空了。有雪真好。
的士開著開著就停下來了,遠冰不明白司機在搞什麼鬼,有個渾身亮閃閃的人來把車門拉開了,她就下了車,往巨大的旋轉門走,司機在後麵鬼叫,她一句也沒聽到,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欲向何方,她什麼也沒看,什麼也沒聽,就這樣往前走,就徑直走到了“他”的麵前。
如有神助。
“他”在說話:“我先去付車費。”
“他”從她身邊走過去了。
“他”又走回來了。
“他”和她一起走過旋轉門,進入金碧輝煌的大堂。
旋轉門就象生死輪回轉盤,轉過去,就換了天地,也換了人生。隔著一道玻璃,就隔開了外頭的淒風慘雪,也隔斷了人間滄桑、歲月荏苒。一個世界消逝了,在現在這個世界裏,隻有她和“他”,那個一點都沒有變的鬈毛,那個一點也沒有變的梅。
大堂真暖和啊,有一種懶洋洋的愜意和閑適,她的身子被溫暖和富足雍容的氣氛烘烤得漸漸柔軟,她深深的吸氣,長長的呼出,重新活過來了,活到了十年前。
十年。從他們認識到他消失,是十年,從他消失到重新出現,又是十年。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經得起這樣的聚散離合?
二十年,彈指間,老了少年心。
前一個十年,發生了很多事,她渾然不覺,後十年,也發生了很多事,他一無所知。所以,不愁沒話講。
我們像兩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老熟人,淡淡地聊著天,互相通報彼此多年的情況,同時頗有分寸、哀而不傷地感慨時光飛逝和人生如夢。我輕聲談吐、得體地笑,卻完全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麼,不過他說的每個字,我都聽在耳裏。原來他變賣了房產去了南方、做大了生意,原來他還沒有結婚,原來他並不是特意要找我,當然啦,不過是談生意路過北都,在電視報上看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