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年少輕狂一生恨(3 / 3)

“不回。”

我火了,把他推摁在床上,厲聲道:“你給我聽好了,你是一定要回去的!要不,我們一起回。”

突然一陣靜默,寒有點吃驚有點迷茫的凝視著我,慢慢的低聲重複:“我們一起回?”他的眼睛本來就黑,如今更深了一層。

我猛然醒悟,臉一紅,沒頭沒腦地揪他的頭發:“要死啊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是說,我陪你——押送你過去!你媽媽說了,要我管著你,你得聽我的,我是你的小媽媽!”

寒鐵青的臉柔和起來,無聲的笑。為了護自己的頭發,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並沒有太用力,可我竟然很沒出息地紋絲動彈不得。我掙紮了兩下,無濟於事,臉更紅了,叫起來:“你再不撒手我生氣了!”東方寒應聲鬆了手。

我甩著手,想:今天真是活見鬼,好端端的心跳個不停的,莫名其妙。“噯,你說這兩天是不是又要變天了。好冷啊。”白癡!我心裏罵自己,胡言亂語什麼。哪裏冷了?屋裏不是挺暖和的嗎?為了掩飾,我又嘀咕了一句:

“反正你是一定要回家的,我的話都不聽了還行,反了你?”

東方是懂事的好孩子,所以當然沒有真的要我押送著去他家。老實說,我還真有點想跟著去看熱鬧,可他們家人見麵,而且是多少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這樣的場合,外人無論如何是不合適的。

“我下次去你們家玩,好不好?”我鮮廉寡恥地不邀自請,他居然還很自然地點頭微笑。

他去家以後,一住就是幾個星期。我乘機住進他的小木屋,差不多每天通個電話,要他做“省親”的現場直播。其間我還真的“應邀”禮節性地去拜訪了東方爺爺,一看就知道他已經不行了。

東方寒終於見到了二十年來曾無數次想象過的那些人、那些地點。見到了庭院深深、喬木森森、綠草茵茵,見到了他媽媽的爸爸,還有媽媽的媽媽的遺像,然後是媽媽的哥哥、媽媽的嫂子、媽媽的哥哥的孩子,分別在醫院、太平間和殯儀館。

他自始至終誰也不叫,誰也不理睬,他既不接受媽媽的爸爸討好巴結式的溫情,也不在乎媽媽的哥嫂夾槍帶棒的眼神和語調。他們的或敵或友一如演戲,他隻當心不在焉、無動於衷的觀眾。最有趣的是,如此陌生的一群人,居然頂著同樣的姓——東方爺爺、東方舅舅、東方媽媽、東方侄兒、東方寒。就連沒有血緣關係的舅媽,也按照她所知道的西方人的習慣,把丈夫的姓冠在自己前麵,擁有了一個長達六個漢字的名:東方歐陽日光。

東方寒不明白,已經成功地生活在西方、而且以此為榮的一家人,為什麼都要姓東方?

他還記得一兩年前跟烏龍打架那一次,梅曾問他:人生在世,最賺和最虧的活法是什麼?他不知道,她就說,最賺的活法是冷眼看世界,看得透所以知取舍、能自保,冷眼所以不動心、不傷心。最虧的則是他這種,冷麵柔腸。她這麼說,是怕他吃虧、怕他活得不好,可她錯了,他在江湖上孑孑獨立二十年,百毒浸身而不死,能好胳臂好腿地活到今天,已經沒有什麼能傷得了他。他不但冷麵、冷眼,而且冷心、冷性。現在,他就在冷眼看世人。

這幾個月,唯一高興的一件事,是梅來過一次;唯一輕鬆的一件事,是媽媽的爸爸火葬後第三天,媽媽的哥哥全家就迫不及待地飛回他們“自己的”國家去了。之所以還多熬了三天,是因為要聽遺囑宣讀。

媽媽的爸爸事實上已經一無所有,他最後能豁出老命截留下來給東方媽媽和東方寒的,也不過是這個老宅子。東方寒覺得很可笑,他也不問母子倆是否需要,就像做偉大的善事一樣留給了他們這麼一紙申明。當然,它對媽媽是有意義的,這裏是她的出生地,這裏孕育了她的全部童年、少年和青春,這裏蟄伏著她將近二分之一的生命。所以,媽媽應該接受這唯一的遺產。可是,一切跟他東方寒有什麼關係?

所以,當律師的嘴裏吐出他的名字時,媽媽是傷痛而感動的、媽媽的哥哥全家是嫉恨而不甘的,東方寒卻惟有唾棄和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