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料到他有如此一說。我往後一倒,靠在書架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長久地望著他的背影,慢慢地悟出了一個道理:感情的事也好,人生別的任何事也罷,都是自己的,跟誰說都沒有用,說什麼都沒有用,你必須自己判斷、自己決定,自己明白、自己活。
這麼一想通,忽然就海闊天空起來,我朗聲笑道:“也許你說的有道理,我要再想一想。好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我以後再也不會跟你說了,也不會跟別的任何人叨叨。我的人生我把握!”
寒顯然是緩了緩,他回過身,重新坐到我對麵,低聲道:“你不要誤會,如果你覺得找個人說說舒服一點的話,我不是拒絕聽……”
“我知道!”我擂了他一拳,燦然笑著打斷他,“我們倆誰跟誰啊?我還能不懂你的意思、你的心嗎?——對了,你有沒有買什麼填肚子的,我還沒吃早飯呢!”
我從購物袋裏翻出一瓶醬蘿卜來打開了,又到處找勺子,找到桌前,看到桌上攤的信,才恍然想起自己大早跑來的真正原因。
“你媽來信了。”寒租的是非法建築物,沒有通郵地址,書信隻有通過我轉交。我是他的魚雁。不過話說回來,這年頭還寫信,也是稀罕事。東方阿姨不是不知道我的手機號,有什麼話不能直接說嗎?
寒坐在床沿看信。我正在窗前用手拈醬蘿卜吃,聽他說了句“我媽來東市了”,一下子跳了過去,醬黑的手指一邊往他的白T恤上抹,一邊搶信。他沒有鬆手,我們就並排坐了一起看。
“……現在我和你外公生活在一起,一切都很好。以前我們都誤會他了,我寫給家裏的信,並不是每一封都到了他的手裏,他也並不是真的要一怒之下舍棄他的小女。隻是哥嫂以我為恥,此外也牽涉了家產的問題。父母終究年紀大了,哪裏架得住天天吵?也是大家庭寧事息人的做派,我很能理解。現在哥嫂全家都已移民海外,惟有老父母因為年齡關係沒法拿到簽證,而且當時老母也病重,不久就亡故了。老父親獨居在老宅子,輾轉找到我。……外公對你猶多歉疚和掛念,希望早點見到你,他現在臥病在床,我也分不開身,你見信後馬上過來,我們的地址是……”
我大為興奮:“天啊阿寒,你們一家要團圓了!恭喜恭喜!有二十年了吧。還有你外公在自家花園的照片耶,他長得跟你好像哦,這是你第一次見你外公,該穿什麼衣服呢?我幫你找。”
寒反手一把按住我,不讓我瞎激動。
“誰說我要去了?”
我大驚“失聲”:“(升調)你怎麼回事啊!?你媽你外公、你的老家耶!還有你們家那麼漂亮的花園……(降調)你還恨他們是不是?可你媽都說了,是因為你舅舅舅媽的原因啊,他們一定很厲害,才會這樣的……(升調)喂,你倒是說話呀,不去也要講個道理嘛。至少你可以打個電話知會一聲啊,我借你電話,我給你撥號碼好了。喂!”
寒默默地奪過我的手機塞進被窩,把信原樣疊好捅進信封,起身去收拾圖書。這正是他一貫的風格:決定了的事去做就是了,不需要多說。這就是他話少的原因。
我圍著他前後轉,苦口婆心的:“你別這樣。世界上有什麼恩仇是不能解的?你媽都已經……”
“女人的骨頭是不是天生比較軟?”東方打斷她,突然問。
我登時僵住了。我記得高三那年,說到東方姨跟一個幫忙的花工的“緋聞”時,他也問過我這麼一句。兩相比較,我慢慢地回過味來:“阿寒,你骨子裏還有仇恨、有懷疑,是不是?”
所以,他不但不原諒外公全家,而且不能容忍跟“那個世界”的任何溝通交流,認為那是妥協、是服輸、是再一次的傷害,他完全不相信來自那個世界的感情。他的冷漠、他的強硬、他的拒絕,是因為仇恨,更是因為脆弱,是為了自衛。
“可你知不知道,保護自己也可能就是傷害自己。”
寒一味地忙他的:“別假裝你很了解我。”
“我就是很了解你嘛!”我也強起來,亦步亦趨地圍追堵截,“你想啊,你媽和你外公多想你,見一下又不會死人,又不會少二兩肉。我告你,你要躲是躲不過的,我都不會放過你。你媽在信裏還記得說謝謝我,我就更要負責把你送回家去了。喂,說話呀,你到底回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