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離,深入,深入,分離,忽然,彎鉗猛一下,一陣不可名狀的突破感,仿佛一枚針緩緩推進刺厚紙,一刹那,陡然刺破!與此同時,紅光閃閃,切口溢出了血……
立馬,一手用彎鉗撐大切口,另一手換直鉗夾住橫折狀長管前端,沿著彎鉗撐開的路徑,一點點,小心翼翼地將銀管送入胸腔。
入胸約七分後,羅曼努斯扭頭瞥了眼特意藏牀腳邊以防碰翻的虹吸瓶:血,鮮紅的血,泛著厚厚一層氣泡的血,如三千尺飛流,沿銀管,滔滔噴湧,滾滾直下,一瀉千裏地衝入瓶中……
“哎呀呀,乖乖,我的老天爺,這……開了那麼大一個口子,靠放血治?!”佇立書案前——遠離牀的“安全區”,伸長脖子凝望羅曼努斯的一舉一動,完顏不花瞠目結舌地喃喃道,不自覺一陣膝蓋發軟,“平日裏,塔爾塔羅斯覡可是敲鑼打鼓廣而告之放血療法乃一地胡拿加催命,怎麼到了節骨眼兒,自個兒反倒……果然,信大夫,準短命!”
“噓!——你懂什麼!!!”楊朵兒隻抬高嗓門惡狠狠糾正,生生被自家副使極度無知的外行話激起一肚子無明火,“放血用的是柳葉刀,這叫引流,把血‘引’過來再‘流’到瓶子裏去,明白不!”
“家夥不一樣罷了,骨子裏還不就是放血,一回事。”完顏不花不服氣地頂了句,伸直細胳膊連連指點虹吸瓶,“瞧瞧,眨眼工夫,都放了大半瓶子啦!”
“誰說一回事!引流不過是技、是術;放血嘛——喀喀喀……”驀一頓,楊朵兒隻故作高深地好一陣咳嗽,方才用宣講特有的啟蒙口吻繼續道,“那可是大大有講究的‘道’!不是誰都會,隻有醫師中高手的高手才知道該放哪兒、放多少,才不會因為放錯血導致無效甚至害人性命。當年,醫聖希波克拉底說過,人體這一小世界中的四□□——血液、黏液、黑膽汁、黃膽汁及其相關的四本質——熱、冷、濕、幹,反映了構成宏觀宇宙的四元素——土、氣、水、火:所以,猶如宏觀宇宙的和諧是四大元素共同化身溫煦和風、習習吹拂浩瀚蒼穹,健康,正是人體四□□和諧平衡、均等混合之結果,一旦人體四□□之一過度,就會擾亂平衡,導致惡液質或異常的混合,就像災難是宏觀宇宙四元素突然發生了對立衝突;所以,疾病不是局部現象,乃是整個人體四□□失衡,而放血,正是為了消除過度□□、重新恢複平衡;所以,放血不是單純治病,不是簡簡單單的技藝,而是本著宇宙大局觀,從整體出發,因人製宜,辨證論治,通過重新平衡四□□、協調陰陽,從而達到……”
“那引流呢,跟放血,到底什麼區別?”繞了半天死活扯不上正題,完顏不花實在聽不下去,不耐煩地插嘴打斷。
“引流?”楊朵兒隻聳聳肩,天曉得是不屑塔爾塔羅斯覡所謂的引流,還是暗自埋怨副使煞風景的插話,“引流可沒那麼博大精深,我剛才不是說了嘛,純粹就一技藝,往人身上挖個窟窿、捅根管子就算完事——至少,我見過的引流都是那麼回事兒,用不著講究因人製宜、四□□平衡;用不著悟性;用不著天賦;更用不著拜什麼高手為師;隻要肯學,醫館裏混上幾個月,誰都會。所以啊,正宗的放血師,‘真正’的放血師,可能一百年才出那麼一個,會引流的塔爾塔羅斯巫醫,就像雨後的蘑菇,一茬接一茬,撲撲冒不停。”
“就這區別?”完顏不花懷疑地瞥了眼楊朵兒隻,有些不依不饒,“大用,你自個兒說,這,算區別嘛?”
“怎麼不算!”
“那好,告訴我,如果引流真的啥都不用講究,隨便開個口兒就能把管子捅進去,那為什麼台吉這麼大個人兒,凱瑞斯哪兒都不割,偏偏朝那兒插管?”
“這……”
陡然語塞,楊朵兒隻“這”了老半天,死活憋不出回答,無奈,連連掃視牀,掃視佇立牀前、專注手術的羅曼努斯,暗暗哀求大覡快快轉身幫個小忙。然而,換鉗取針穿線,入切口間斷縫合兩針,結紮固定住引流銀管,再換刀,由腋前線起,向後於肩胛角下約八分處繞行,繼而向上沿肩胛骨後緣與脊柱中線間走行,一層層切開斜方肌、背闊肌、菱形肌、後鋸肌、前鋸肌,分離肩胛下肌與胸壁之間的疏鬆組織,以拉鉤抬起肩胛骨,於肩胛下自上而下捫數肋骨,從而確定究竟由何處進入胸腔——背對提領、副使,羅曼努斯始終一絲不苟埋頭忙碌,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那一對已經無憑無據瞎編排了老半天自個兒乃至整個塔爾塔羅斯島,畢竟,安達列斯教毒覡手術如入定,除了眼中傷病、手裏刀剪針鉗,周遭一切,皆渾然不覺……
“嚇,得了,得了,”沒法子,眼見懂行的頭也不抬,仿佛什麼都沒聽見,壓根兒成不了“外援”,楊朵兒隻隻得板起臉,用命令的口氣硬生生扭轉話題,“咱又不是大夫,研究這幹嘛,真沒事找事。對了,我說漢卿,折騰半天,怎麼你還杵這兒,還不趕快去看看摩洛斯要不要幫忙,他可是同樣一身的血!”
“真是的,繞來繞去,引流,本質上,不就是放血嘛,區別,什麼區別!大外傷放血治,大夫,尤其是塔爾塔羅斯島根腳的,真真信不得!”雖不服氣,可提領的話畢竟在理,完顏不花隻得服從,隻不過,人朝門外走,嘴裏,依舊嘟嘟噥噥沒個完。
“哇塞,接下去,是不是該把肺掏出來堵上麵的窟窿眼兒!”完顏不花前腳走,後腳,楊朵兒隻小心翼翼地朝牀微蹭幾步,踮起圓滾滾的小短腿,拚死拚活使勁伸長又粗又短的肥脖子,竭盡全力想要看清楚羅曼努斯到底在幹嗎——說來可笑,雖飽讀聖賢書,骨子裏,儒戶卻依舊將塔爾塔羅斯覡看成擅長法術、能改頭換心甚至可以同另一個世界談判生死的術士,即使像完顏不花這種嘴上對他們相當不敬的,誰叫埃瑞波斯苛刻的醫戶製度坑得這些落第儒士無法“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呢,可一旦生了病,塔爾塔羅斯覡隻需一聲令下,哪怕要把燒熔的錫水灌進自個兒嘴裏,他們也會不折不扣照搬並且不敢進行任何批評——於是乎,既然羅曼努斯指定了站立的地方,雖明知呆這兒根本看不清手術過程,雖好奇心難耐:聽多了打戰場上活著回來的講的神奇故事,楊朵兒隻與所有儒戶一樣,極度渴望親眼見見塔爾塔羅斯覡究竟如何“鋸這兒,塞那兒,把髒器像脫襪子一般掏出來翻個裏朝外、表朝內,密密麻麻縫合修補一通,線鼓搗得比血管還多,再裝回原位安放好,奄奄一息的人立馬生龍活虎”,可憐的提領也寧可忍受大半靠猜、小半靠模模糊糊瞄個影兒的尷尬站位,以及足夠害死九命貓的強烈好奇,壓根兒不敢越雷池一步。
此時此刻,羅曼努斯已經打開了胸腔,雖然,打心底裏說,他並不願意這麼幹,畢竟,當時乃至之後的許多年,手術是“最糟糕”的一招,很多時候,不是救命,反倒催命,但引流出的血鮮紅而急速,幾乎百分百證明胸內存在持續性大出血,不剖胸止血,阿兒思闌活不了。
除淨腔內積血,羅曼努斯終於看到了出血部位:果不其然,右肺,破了,裂口挺長,但所幸並不深,用不著扒開細細翻找漏氣支氣管、出血血管——手術時無法進行安全有效血液補充的年代,病人於醫士搜索過程中突然死亡實在是太過司空見慣。再次穿針引線,仔細尋找漏氣、出血部位,一針針,間斷縫合……
全部縫完,漏氣出血問題“算是”解決,可手術,還遠遠未完,阿兒思闌斷了三根肋骨,必須接上。放下針,改用鑽,於兩側肋骨斷端稍後一點的位置各平行鑽二孔,穿入銀絲,鉗牽引斷端複位後,用由兩個間斷縫合組成、形如沙漏的特殊縫合法將銀絲拉緊打結,一一固定住三處斷肋。說實話,銀絲並非理想的固定材料,與粗絲線相比,雖結實了點,但同樣固定不牢固,有時甚至導致胸廓變形,日後還必須冒著巨大風險二次手術取出;但不固定,像阿兒思闌這樣的傷勢,不僅會引發持續胸痛,令病人長時間痛苦不堪,萬一斷端移位或刺入髒器血管,後果,不堪設想,兩害相較取其輕,醫學,時常,無奈若是……
衝洗幹淨胸腔,清點完畢使用過的器械棉紗布,羅曼努斯開始逐層關胸:肺已縫合、斷肋已複位固定,能做的,全都做了,剩下的,聽天由命。畢竟,很多時候,醫學這門相當蒼白的學問,雖能纖毫畢現地描繪甚至預見一種病,卻對如何解決束手無策,譬如,手術後致命的感染……
縫上切口,處理完兩處刀傷,包紮,施加胸帶固定胸腔,再次將阿兒思闌輕輕翻轉,令其平臥,頭偏向一側,順勢調整一下引流銀管,手術,“算”,徹底結束……
……一下……一下……又一下……
胸膛,被棉紗布木乃伊一般層層裹紮的胸膛,吃力地緩緩隆起又很快塌陷,達達命硬,總算挺過了整場手術,甚至,在麻藥與大量失血共同作用下,阿兒思闌看上去並不痛苦,雙眼安然闔閉著,沒有血色的唇若有似無仿佛掛著一絲笑,原本黝黑剛勁的麵頰更是皛皎透亮,閃爍著無邊柔和、無限恬靜、似乎即將墜入永眠的雪白霞光……
以職業性的駭人冷靜掃了眼牀上酣然沉睡的人,羅曼努斯轉過身,用溫鹽水衝洗幹淨血跡斑斑的雙手,開始製作第二個虹吸瓶,雖然,牀腳那個並沒有裝滿,還能湊合好一會兒,但是,“一場手術,血差不多流光了,不輸血,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輸血,對於羅曼努斯乃至整個塔爾塔羅斯島來說並不陌生,許多年來,由於它幾乎是致命的代名詞:接受輸血的病人總是高熱,寒戰,黑尿,乃至死亡,安達列斯教早已將其作為懲罰嚴重叛教者的死刑,一種能夠給受刑者帶來那麼一丁點所謂生存希望的詭異死刑,甚至,為了更多地將決定生死的血——最初是蛇血,後改為同樣是溫血動物的羊血——輸入受刑者體內,既是劊子手又是巫醫的塔爾塔羅斯毒覡發明了大量輸血器械。不過,既然宋公嚐言:“惡至極、必造善”,死刑刑具,有時候,同樣能夠用來救命……
做完虹吸瓶,俯身更換好,確保繼續有效引流,羅曼努斯將大半瓶混合了鹽水的血——阿兒思闌自個兒的血——拎上大案,拉過衣杆,開始安裝輸血器。這是一個由玻璃、銀以及其他天曉得什麼材料混合製成、無論打哪個角度看都異常奇形怪狀的家夥,大致:最上頭是一個鬥塞插鵝頸狀彎管、鬥頸帶調節旋鈕的特大號球形長頸漏鬥;中間一個稍小些、筒狀、同樣帶旋鈕的長頸漏鬥;兩漏鬥間的連接管固定著一個分成好幾節、可以自由調節長短的長臂夾;最底下,是活動套環狀座兒,上端,一路垂直的連接管一彎弧改作水平狀,管口,是套著銀套、比普通針粗很多的中空輸血針。抬起阿兒思闌右臂,裹上棉紗布,外套底座環固定,另一頭,伸展夾臂夾牢衣杆,調整好間距,確保輸血器穩固直立。隨後,破天荒,羅曼努斯回轉身,離開牀、案之間——“手術區”,朝楊朵兒隻走去。
“怎麼,鼓搗半天,肺居然沒掏出來!沒傷著?”踮了老半天腳更伸了老半天脖子,楊朵兒隻實在撐不住,隻得放棄,同時,折騰這麼久卻什麼都沒看清,心底裏,不由自主憑自個兒想象,反複嘀咕再嘀咕,“不可能啊,摩洛斯那胳膊,比一般人的大腿還粗,一拳準能打死一頭牛,那麼狠的一下子,沒劈成兩半已經是台吉天大的運氣,難不成……天哪!!!”
“哐啷當!”
爐翻蓋墜地,楊朵兒隻一個激靈猛一退,陡然撞倒了書案上的博山爐,不等側身扶起,一抬眼,羅曼努斯竟已逼到了跟前,被風帽帕子包裹得一片雪白的臉龐上,兩眼,自始至終,滿含職業性的駭人冷靜,衝提領,自上而下,從頭到腳,細細打量,檢視!
“白穀那仗,真打得要說多慘就多慘,摩爾多瓦人發了瘋似的,見人就砍,我那哥們被拉回去的時候——順便插一句,你們這幫子一輩子都上不了戰場的儒戶真真打死都想不到,戰爭究竟有多慘烈!每天晚上,一旦戰火停息,咱就派出兩輛車,一輛載傷員,一輛裝死人,‘這歸我,那歸你。’看上去還有救的放傷員車上,湊合著算全屍的擱死人車上,兩頭都算不上的塊塊段段,直接撂那兒喂狼喂烏鴉——渾身上下捅得跟篩子眼兒一樣。隨軍當大夫的塔爾塔羅斯巫醫一瞅,就連連搖頭說,壞事了,五髒六腑全捅爛了,神仙都補不了。不過,既然拉回來了,怎麼著都得救,這是他們的教規,誰不遵守就會天打五雷轟!於是乎,巫醫操起刀,‘哢擦’一下,沿倆鎖骨中間,直溜溜切開了我哥們,放下刀,雙手□□口子朝外一扒一翻,竟把我哥們像脫衣服似的整個兒翻了過來,爛乎乎的髒器劈裏啪啦直往地上掉,膽兒再大的,見了都得嚇得屁滾尿流!可巫醫始終不慌不忙,拉過一具屍體,同樣一刀切開,掏出它的髒器,完好的直接安上,破損的縫補好再裝。全部弄完,又一翻,就把我哥們恢複了原樣兒,縫上,抹藥,包紮,才三天,我哥們就活了過來,不到一個月,就下了床,依舊一條好漢!可惜,攻打基利亞、白堡那會兒,他陣亡了,要不,撩起衣服,準叫你們大開眼界!哦,對了,現在該明白為什麼收屍隻要全屍了吧,全屍完好的地方多,能充分利用,一具屍體,沒準兒能救好幾個人!!!”
唉,無可奈何、喟然長歎,說來可笑,楊朵兒隻本質上絕非愚昧輕信之輩,外加飽讀了整整三十年聖賢書,按理本不該相信丘八們灌飽了酒的胡說八道,可□□擁有大批不得為良相便可為良醫的儒士,尚且將祝由書禁當作醫科一目,甚至“孟生乃醫者,七月間,闔門大疫,自二子始,婢妾死者二人,招村巫治之……”不徹底改行,絕入不了醫門的埃瑞波斯儒戶,麵對巫醫一體、視開膛破肚若家常便飯的塔爾塔羅斯覡,又怎能清晰分辨究竟哪些是合乎醫理的手術,哪些乃拍腦袋胡編的純粹扯淡?難怪,後世雲:“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雖因無奈而偏激,仔細想想,卻非,全無道理……
“……大……大覡……別……別亂來!……聽……聽我說好嗎……”忙不迭,匆匆操起博山爐,死死抓牢竹節柄,鋼鞭鐵鐧一般橫握胸前當武器,慌亂間,楊朵兒隻徹徹底底忘記了自個兒鞓帶上公然掛著旁刺入腋、一抬手即可劃破胸腹的銳利坎查,更忘記了決鬥前康斯坦丁解下的基利、卡馬,正明晃晃地橫在不過幾步遠的地方,怎麼著,也輪不到可憐的博山爐客串上陣當那金釘狼牙棒、對戰羅曼努斯的天靈蓋,“……咱……咱話說頭裏……我還沒死呢!!!你可不能……再說……刑律上可是說得明白:‘諸……諸殺人者死,仍於家屬征燒埋銀至大銀鈔十兩給苦主,會赦免罪者倍之!!!’……對……對了!尼克斯州理問所大理問商文卿——就是烏古倫賽因不花——知道不?他跟我可是同窗,熟得很!還有塔爾塔羅斯州大理問曹彥明——奧屯哈剌帖木兒,咱倆一塊兒念書時就是好朋友!對了!還有,這兒!!!勒忒縣理問所大理問高國寶——紇石烈脫脫,那交情,可實在是……”
唉,唉,沒奈何,再一次、喟然長歎,按理,楊朵兒隻用不著怕成這樣,畢竟,左看右看,雖死活沒搞明白羅曼努斯究竟鼓搗了些什麼,但好歹知道阿兒思闌並沒有被一刀切開翻個裏子朝外,甚至,十有八九,肺都沒離開過肚子,與白穀那倒黴蛋兒,情形截然不同,壓根兒就不該聯想到一塊兒,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