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裏頭忙活,正堂外也沒閑著,楊朵兒隻示意地亮亮大袖,將棉紗布匣交給完顏不花,自個兒徑直上前,仔仔細細摸了遍康斯坦丁、阿兒思闌周身,確定二人除了手裏的亞特坎,再無任何可傷人的器械,方才退回原位,掇筌蹄坐下,點頭準許,“可以了。”
見狀,完顏不花趕緊拉過交杌,緊挨著頂頭上司同樣坐下身;隻有升豁兒看都不看特意為自個兒留著的筌蹄,一臉冷峻地袖起手,胡楊般站得筆直,旁觀,等待。
康斯坦丁、阿兒思闌背靠背站立著,邊把右袖推過胳膊肘掖緊,邊放眼四望,看清楚左近高低,還細細踩踏一番,檢驗地麵結實與否。
“轉身!——拔刀!”
隨著號令,康斯坦丁、阿兒思闌同時轉過身,拔出刀,棄了鞘,舉刀致意,擺開架勢。此時此刻,站在鐵塔似的大力金剛康斯坦丁對麵,矮小的阿兒思闌越發顯得無足輕重,簡直不用放在眼裏,瞅瞅這邊卷起袖管下□□出黑黝黝、銅澆鐵鑄一般的大塊肌肉,再對比那邊雖然有勁但瘦削許多的細胳膊,最淡漠的人,都忍不住高高懸起心,這場決鬥,壓根兒就是一隻小小的公雞挑戰縱橫長空的雄鷹大雕!!!
“大用,《劉千病打獨角牛》那戲,你信不?!”完顏不花悄悄耳語道,聲,不由自主,微微有些發顫。
楊朵兒隻沒有回答,也不敢回答,光挺挺身,使勁咽了口唾沫,竭力穩住心緒保持冷靜,大聲宣布:“開始!”
“嗖!錚!——”
驀一掠寒光過,兩柄亞特坎交到了一起……
“鏦鏦——鏗鏗——”
白鋼磕白鋼,刀刃撞刀刃,一擊,一擊,又一擊,寒光爍爍,疾若飛電,過分不堪的起因,橫刀奪愛的尷尬,令本次決鬥實質上不光彩到了極點,所以,康斯坦丁沒打算耗太久,每一擊都異常迅捷凶猛,急著把事兒趕快結束掉。
格擋,避讓,避讓,格擋,應戰遠勝赫拉克勒斯的巨大力量,阿兒思闌不敢貿然進攻,蹦蹦跳跳,左架右擋,刀格刀,刃截刃,邊一次又一次化解暴風驟雨般迎頭劈來的猛烈攻擊,邊竭力琢磨對手的刀法、能耐、弱點。
然而,康斯坦丁體力驚人,麵對閃避鋒芒、一味招架的纏打戰術,非但沒失去耐心,反越攻越來勁兒,刀嘯嗚嗚,震耳欲聾,刀風獵獵,撲麵擘膚,飛掠的刀光,如銀蛇狂舞,糾結成密不透風的羅網,將阿兒思闌整個兒死死籠罩其中。
躲、閃、避、讓,忽前忽後,忽左忽右,阿兒思闌小心翼翼,始終沒露一絲破綻讓對手利用,但他衝不破康斯坦丁針插不進、水潑不透的密集刀網,更找不到任何機會反攻,雖靈快非凡,幾乎刀人合一,可一次次格、擋、截,招架的圈兒在雷霆萬鈞的壓迫下,終究越縮越小,越縮越小,最後竟淪落到仿佛於指環中不斷旋轉,人也不由自主,一步步,被迫,後退,後退,再後退……
“哎呀呀,這下完了,沒累著摩洛斯,反把自個兒拖垮了!”雖拿著朝廷俸祿,又任職於尼克斯的投下站,但胳膊肘畢竟朝裏拐,厄洛斯終究心向厄洛斯,完顏不花唏噓著連連搖頭,異常沮喪地下了結論,“達達就這樣,一下馬,成了斷腳螃蟹,鉗子雖在,亦不得橫行!”
“話別說早了,舞刀弄劍,台吉算行家,不費點工夫,咱們的秦公絕贏不了他!”楊朵兒隻倒還鎮定,說話的口氣也算平靜,雖然,時不時,兩眼同樣閃過陣陣忐忑。
“都快被逼到阼階前啦,還隻能招架!我看,準輸!唉,自不量力……”絲毫不讚同提領沒根據的盲目樂觀,完顏不花越發泄氣地搖頭預斷。
“沒力怯,還有希望!!!”天曉得是真了解阿兒思闌的能耐,還是僅僅抱著僥幸希望自家人能贏,楊朵兒隻扭頭使勁瞪了眼副使,惡狠狠反駁道。
深深吸口氣,升豁兒一言不發,愈加挺直身,等待,似乎對眼前的一切都無動於衷,但軀體被竭力抑製的微顫,袖中雙手不斷的來回揉搓,蒼白麵頰上正拚命透出的淺紅,都明白無誤地暴露出內心的躊躇,焦灼,矛盾,煎熬:
究竟,究竟誰,應當取得此次決鬥的勝利?!
汗涔涔,氣籲籲,阿兒思闌臉漲得通紅,但尚未氣力不加,依舊招招留意,謹慎抵擋;與此同時,人終究不是永動機,先前攻得太猛,康斯坦丁開始感覺累,開始不耐煩對手沒完沒了的死纏爛打,臉越來越白,豆大的汗珠布滿額頭,雪亮的涎沫閃爍嘴角,胸膛,起伏著,伴隨阿兒思闌每格截自個兒一刀,不斷發出低沉但激忿的喘息。
後退,招架,招架,後退,一步步,一步又一步,突然,靴根觸到了阼階!
“哎呀,糟糕!無路可退了!!!”完顏不花驚恐地失聲大叫。
“台階而已!……”楊朵兒隻再次加重語氣狠狠反駁,底氣,卻分明弱了許多。
“玩夠了,該結束了!”自以為穩操勝券,康斯坦丁使勁一個深呼吸,略略一縮右胳膊迅疾後退半步,旋即,高高舉起亞特坎,使足力氣朝阿兒思闌手裏的刀狠命劈下:磕飛對手武器,終結決鬥,勝利!
“嗖!——”
“哎呀,不好!!!”
裂長空、突如其來一聲驚呼,那一瞬,康斯坦丁高舉亞特坎的那一瞬,所有人都以為勝敗已定的那一瞬,驀地一收一退,阿兒思闌以旁人看來仿佛打個跌的方式,巧妙避開刀鋒,順勢躍上阼階,借力一貓腰,收縮身兒一個半蹲再淩空一躍,如出膛飛彈,直筆筆朝康斯坦丁心口——衝對手當頭劈下時無意間暴露出的空門——奮力猛擊。
“刺啦——”
急匆匆閃身避讓,雖躲過鋒芒沒被刺中要害,但尖而銳利異常的亞特坎刃首依舊斜斜擦著胸,劃破了衣襟。
紅,猩猩如血的紅裲襠,透過破裂的褶、曲領,被皎然一片白映襯著,忽隱忽現,不斷閃爍觸目驚心的光……
猛一怔,慌忙探手摸了把,確信沒有受傷,兩眼頓時一道火光,“敢弄壞我的禮服!韃子,我要你死!!!”康斯坦丁咬牙惡狠狠叱罵。
“該死的是你,辮子兵!”阿兒思闌回罵道,一個箭步,不折不扣又一刀。
“呀呀,反攻啦!”完顏不花高聲喝彩。
“我說的吧!”楊朵兒隻興高采烈應和道。
確然,阿兒思闌開始全麵反攻,節節後退的反倒是康斯坦丁。拚體力終於熬到對手累,又順勢摸透了對方全部能耐,阿兒思闌徹底活躍起來,起伏騰躍,瞬息即轉換方位,敏快又變幻莫測的刀鋒罩牢康斯坦丁前後左右打圈兒,殺得他避不開,躲不過,無論哪兒都站不住腳。
“帥!帥!哈哈,還是我厄洛斯厲害!!!”楊朵兒隻、完顏不花同時蹦跳起來,忘情地緊緊摟抱在一塊兒,連聲讚歎。
“嗖!——嗖!——嗖!——”
“錚!——錚!——錚!——”
縞素翩躚,碎布紛飛,炫目寒光間,或劈或刺,康斯坦丁實打實挨了好幾刀,雖閃避格擋及時,隻受了些皮外傷,但浸染,擴散,如雪白褶,依舊,一條條、一處處,逐漸血紅一片……
自始至終,升豁兒袖手佇立,一言不發,旁觀,等待,仿佛對一切都無動於衷得令人心寒,然而,本已微微透出淺紅的麵頰,此時此刻,再一次,白得透明……
誰,到底是誰,才應當取得這場決鬥的勝利!!!
那邊正殺得興起,這邊似乎被逼到了絕境,突然,康斯坦丁驀一撩,毫無預兆地把刀從右手拋向左手。
愕然一愣,阿兒思闌下意識朝左前方微微一側身,試圖避開換手後緊接著改變方位角度的劈刺。
然而,康斯坦丁的本意根本不是換手,刀莖剛觸及左手,順勢一推,竟在阿兒思闌側身暴露空門的同時,將刀迅速拋回右手,自下而上猛一削!
“嗖!——刺啦!”
寒光熠熠,爍電閃灼,刀尖飛落一長串血珠,襖子,陡然破口的白襖子,一刹那,猩紅瀲灩……
“韃子……你輸了!……”後退一步,康斯坦丁邊氣籲籲威脅,邊微微垂下右胳膊,垂下刀,聊喘息,更思索,怎樣,究竟采用什麼戰術,才能取得最終勝利!
“才一道口子!你呢,辮子兵?!”使勁抹了把血淋淋的上腹,阿兒思闌冷冷反唇道,攥緊亞特坎,挺身欲刺。
“嗖!嗖!”
不待對手再次進攻,康斯坦丁手一揚,第二次毫無預兆地迅速把刀右拋左、左拋右、右拋左、左拋右,接二連三一口氣好幾個來回,炫目白鋼若飛電倏忽,快得人眼花繚亂!
遲疑地,暫停進攻,握刀戒備,阿兒思闌死死釘住亞特坎,雙眼隨炫目白鋼不斷循環往複,不敢有絲毫鬆懈:這詭譎招式原本是拉丁人鬥劍時搞出的邪門玩意兒,錯亂視線,攪攘判斷,於對手失誤瞬間、一擊定勝負;但自身,同樣風險巨大,萬一拋接失手刀墜落,自尋死路!康斯坦丁犯險使出這招,明擺著就是拚誰能沉住氣堅持到底不出岔!!!
快,寒星飛掠,白鋼往複,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急旋,回還,回還,急旋,光璀璨,眼迷離,緊盯亞特坎,隨越來越快的白鋼急旋回還,雙眼,不由自主,一陣視線模糊,模糊而眩亂!
“見鬼,活見鬼!眼花了,實在眼花了!!!”楊朵兒隻、完顏不花失聲大叫,無奈抬起手,半遮住眼睛。
微微偏過頭,釘住刀凝望旋目過久,兩眼同樣承受不住,下意識,阿兒思闌竟微微偏過了頭!
乘勢——一直等待的時刻,驀一推刀回右手,康斯坦丁縱身一躍,高舉亞特坎,朝對手右肩,上及下,狠命一劈,猩紅迸濺!!!!!
“天哪!不!!!”楊朵兒隻、完顏不花不約而同一聲慘叫。
“哐啷!”
手一軟,刀墜落,勝負定、決鬥終結……
“輸了……”
“撲通!”
不由自主一陣苦笑,自嘲的苦笑,阿兒思闌扭頭瞥了眼升豁兒,緊隨自己的亞特坎,悄然倒下……
猩紅汩汩,白衣浸透,不一會兒,院中已流淌了好大一攤血……
“台吉!!!”
“欸,大用,門板!”
一見阿兒思闌倒下,慌慌張張但總算沒不知所措,楊朵兒隻撩起大袖朝背後一甩,順勢打個死結固定住,背著袖兒,撒開步,用力揮動又粗又短的胖胳膊,一馬當先朝鮮血汪汪處一個勁兒猛衝,倉促間徹徹底底撇下了副使以及必不可少的門板;沒法子,完顏不花隻得獨自一人綽起門板,連托帶舉,硬著頭皮攜著這豎拿不是、橫拿更不是的累贅玩意兒,螃蟹般橫衝直撞地竭力緊隨其後。
“一二三,起。——輕點,輕點!當心!當心!!!”
擱下門板,踩著滿地猩紅,楊朵兒隻、完顏不花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小心翼翼地將阿兒思闌搬到了門板上。
紅,刺眼的紅,汩汩湧流,阿兒思闌幾乎整個兒浸沒在了鮮血中,原本紅白分明的腰線,此時此刻,早已分辨不清哪裏是紅線,哪裏是泡透血的白地子。雖然,一下下,鼻翼艱難地翕動,阿兒思闌於昏迷中依舊掙紮著竭力呼吸,不甘心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去,可伴隨胸膛起伏,影影綽綽,駭人傷口間不斷閃現白森森的肋骨,肆意進出胸腔的風,更是一聲聲,低微但致命地“嘶嘶”不已……
“好狠的刀!”微微一個寒戰,完顏不花趕緊探手去摸懷裏的棉紗布匣。
“別動他!”
拄著亞特坎喘息半晌,剛緩過氣,一見完顏不花掏棉紗布準備替阿兒思闌包紮,康斯坦丁慌忙抬高嗓門阻止道:“千萬別動,那一刀,肋骨準斷了,貿然觸碰,戳肺裏不是鬧著玩的,還是直接抬進去得好!”
略略一思索,完顏不花恍然點點頭,停下手,順勢瞥了眼同樣滿身血漬的康斯坦丁,果斷掏出匣子扔過去,“大人,自個兒對付,顧不得你了。”
“一二三——抬——起!——”
隨著號令,楊朵兒隻、完顏不花一人一頭,同時抬起門板,快步朝正堂走去。
血,沿著門板,滴滴答答灑了一路……
“不妙!”
剛進正堂,匆匆迎過來的羅曼努斯朝門板瞥了一眼,立馬意識到情況比預想得更糟,光靠清創縫合已壓根兒玩不轉,但現在不是驚慌的時候,一條人命,再難也得咬牙上!
抬上牀,去幅巾,剪破衣,以最快的速度衝洗消毒,傷口,終於完完整整呈現眼前:忽略上腹那道皮外傷,右肩至左腰,傾斜著,康斯坦丁一刀劈開了整個胸膛……
“見鬼!!!”
望,呼吸困難,氣管向左移位,傷側胸廓飽滿、肋間隙變平;聞,中空木管依次置左右胸,左肺呼吸音明顯增粗,右肺則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切,脈搏細速;叩,右肺上部鼓音、下部實音!
“活見鬼!!!!!”
用不著“問”,真真越檢查情況越糟:第四、五、六肋內折,破損的胸膜腔裏又積滿了血和氣,不立即施救,遭壓迫的肺勢必徹底萎陷,引發呼吸紊亂乃至衰竭,外加極可能存在的胸內持續性大出血,不死於窒息也得因為失血過多而送命!
愈發蹙緊眉,雖然類似手術——依據塔爾塔羅斯不成文慣例,安達列斯教教主必須是正骨金鏃兼鍼灸科醫士,當然,一如埃瑞波斯一貫的“名不副實“,掛著“正骨金鏃鍼灸”這顆碩大羊頭的,實質乃一桌滿盤動不動即開膛破肚的“外科”狗肉大餐——遊學諸館時不僅在屍體上練過手,更嚐於醫士步步指導下好歹救活過病人,總算不至於“生平頭一遭”,可醫館裏動手術,不僅簇擁著一大堆分工細致、各司其職的助手,更重要的是,“教師”在旁,如今……
唉,得了得了,都到這份上,再嘀咕又有什麼用,此時此刻,抱怨後悔已成了“無謂耗時間”甚至“草菅人命”的代名詞,死馬,如今,也得當活馬醫!萬幸,或許世間真有心靈感應,適才,正堂外阿兒思闌、康斯坦丁正打得緊,裏頭,羅曼努斯預先製作了引流用的虹吸瓶,好歹避免了手忙腳亂的即時趕工:大號玻璃瓶內灌注約一合鹽水,帶倆圓孔的塞封死瓶口,分別插入一長一短兩根約六分徑的銀管,短管為直管,插入後於瓶塞底端微微露出即可,無須接觸液麵,長管乃特製橫折狀彎管,水平部分開口呈弧形、帶側孔,垂直部分安有調節旋鈕、入瓶後一直沒至水下一寸。
回身取下燎爐上溫著的湯瓶,澆濕海綿,置鼻下實施麻醉,輕輕翻轉阿兒思闌,令其向左——健側臥位,同時,心中暗暗默數:“……胸骨角……第二肋……三,四,五……七……八……就這兒!”隔著帕子微微吸口氣,定神穩住心緒,羅曼努斯順腋中線至右側第七、第八肋骨間,果斷一刀,切開約八分長的口子,快速捂上棉紗布拭去血,沿切口又一刀,拭淨血,探入兩把彎鉗,交替鈍性分離胸壁肌肉,一層層,一層又一層,逐步深入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