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傷號太多,屍體不夠,巫醫不得不像鼓搗木乃伊那樣,給傷員抹上藥,層層疊疊包裹好,使他們進入假死狀態,好歹也能撐上十天半個月。一旦有了大批屍體,立馬,解開棉紗布,集中救治,批量複活;但傷勢過重、確實等不及的,就隻能直接拿活生生的俘虜開刀,一命換一命……”
“提領,”冷冷截斷楊朵兒隻滔滔不絕的列舉,羅曼努斯沒進行任何解釋,甚至沒打算安撫一下已嚇得六神無主的可憐提領,僅僅單刀直入地提出要求,“有檸檬嗎?”畢竟,兩千多年來,除了醫戶,埃瑞波斯的士農工商,乃至每一個識字或者不識字的人心裏,塔爾塔羅斯覡始終一副玩弄生死陰陽於股掌的術士麵目,曆朝曆代流傳下的故事,真假混雜的故事,實在不勝枚舉,再詳細、再有理有據的解釋,也未必能改變固有偏見;更何況,阿兒思闌那邊,實在耗不起此類毫無意義的浪費時間。
“……檸……檬!!!!!”愕然一怔,楊朵兒隻慌忙定定神,加重語氣確認道,“……長……長樹上的那個檸檬?!”
唉,唉,唉,第三次喟然長歎,不是楊朵兒隻嚇昏頭連檸檬是什麼都不知道,畢竟,既然“醫書中的心”能解釋成不是“胸腔裏那個心”,“人有三百六十五骨的骨”也不是“皮肉爛光後剩下的二百單六塊骨頭”,檸檬又為何隻能是那個掛樹上又黃又酸的玩意兒?塔爾塔羅斯覡可是不止一次說過,婦道人家的子宮,整一個倒置的“梨”,不好好確認一下,又怎知羅曼努斯要的究竟是什麼!
“是。”
“……你……你肯定?!……”
“當然,快點!”
“真是長樹上——好!好!好!別急,大覡,千萬別急,我這就去廚房……”
狠命一扭身,楊朵兒隻撒開步子直往門外衝,手裏,還緊緊攥著博山爐。
“哎喲!”
剛出正堂,迎麵就撞上了完顏不花,圓滾滾大氣毬猛一個“撲隆通”,可憐的竹竿子差點四腳朝天骨碌碌滾下階,幸虧,跟在後頭的康斯坦丁雖擔心自個兒的傷,即時側身避開,但依舊一探手,順勢攥住了副使。
“大用,幹嗎!”剛站穩,完顏不花立馬忿忿然大吼大叫起來,一挺身,攔在台階中央,衝頂頭上司,一手叉腰,另一手一個勁兒猛揮倆亞特坎。
顧不得回答,楊朵兒隻劈手推開副使,一溜小跑,直撲廚房。
“大——大覡,這會兒進來,沒事吧?!我就放放刀、拿拿紙筆,快得很。”楊朵兒隻前腳走,後腳,完顏不花忽一下,如奧維德《變形記》一般,適才的豪橫倏然煙消雲散,蜷起身、立馬矮了大半截,賠著一臉謹小慎微,邊小心翼翼詢問,邊緊攥亞特坎,探頭探腦直往正堂裏張望,生怕一不留神就瞥見滿地血肉。
點點頭,羅曼努斯鄭重掃了眼書案前,再次指定“安全區”。
脫了六合靴,完顏不花四下打量著,憫然步入正堂。雖然,適才抬著阿兒思闌進去時顧不得解履,踩來踏去,氍毹早髒了,可生怕羅曼努斯指責堂堂讀書人不遵守基本衛生,尤其是一旁還做著手術,完顏不花依舊硬著頭皮,光穿襪子,邁上了血跡斑斑、腳印遍布的氍毹。
康斯坦丁沒跟著進去——手術忌諱簇擁閑雜人等,更忌諱人來人往,若非條件局限,羅曼努斯本該嚴禁任何不相幹人員入內——整整剛換上的幹淨褶,在最後一級台階上坐下身,膝頭鋪開自個兒已經千瘡百孔的血褶,垂首細細計數。多多少少,軍戶都懂些最基本的醫術,決鬥落下的皮外傷,問廚房要些幹淨溫水,完顏不花又及時送來了藥和替換衣物,湊合著,倒也對付過去,回尼克斯養幾天,也就沒事了。
此時,升豁兒依舊袖著手,原地佇立,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光扭過頭,瞥了眼康斯坦丁,臉色,不由自主,愈發慘白……
……結束了……真真……如願以償!該高興……
“大覡,這些夠了吧!”書案前,放下被桔子檸檬塞得滿滿登登的背簍,楊朵兒隻撿起蓋,掏出揣懷裏的博山爐,邊恢複原狀,邊使勁綻開一臉討好的笑,“我可是讓保兀兒赤把廚房裏有的全找來了。”順便說一句,為再次證明儒戶極度熟悉手術時的衛生規範,他同樣脫了烏皮履,被襪子繃得圓滾滾的肥腳掌滿不在乎地來回踩踏著道道幹血痕。
“大用啊,看見榫頭沒?”一見頂頭上司回來,完顏不花趕緊湊上前,摟腰緊貼著,悄聲耳語。
“榫頭?”楊朵兒隻茫然道,怎麼著都沒法子將木工活兒同手術聯係到一塊兒。
“釘骨頭啊,你沒聽摩洛斯說肋骨斷了嘛?”
“哎喲,我說漢卿啊,別再不懂裝懂啦!接骨頭不用榫,用釘子,這麼長這麼長的釘子,寒光閃閃,可嚇人啦,我親眼看見的!”楊朵兒隻連連比劃,絞盡腦汁發揮最大想象力,拚命向副使解釋適才零星瞥見的銀絲。當然,由於銀絲確實存在,也確實進了阿兒思闌體內,楊朵兒隻的話,比起那些滿嘴跑舌頭的丘八,還真真算不得一味胡扯。
一如先前,羅曼努斯懶得搭理這些無知到了極點的外行話,用鉗揀了些檸檬桔子置入銀盤,便回到“手術區”,取杯,棉紗布覆蓋杯口,藥棉蘸鹽水一一拭淨檸檬桔子表麵,破開,擠汁入杯,注鹽水振蕩混合,以幹淨棉紗布覆盛鹽血混合物玻璃瓶瓶口,去杯口棉紗布,倒入,振蕩,再除鬥塞、輸血器最上端長頸大漏鬥口覆幹淨棉紗布,去瓶口棉紗布,小心翼翼,傾入漏鬥,灌滿,取下棉紗布,用力塞緊鬥塞,調整好鵝頸彎管,再次洗淨雙手,隔著手巾打開兩處旋鈕,頓時……
涓涓,潺潺,溶溶,血,阿兒思闌自己的血,混合了鹽水果汁的血,經兩處漏鬥,沿連接管,直撲末端輸血針……
旋鈕打開後,須空放一會兒,讓血充盈管道,但羅曼努斯並未呆著幹等,仔細檢視阿兒思闌右肘肘窩,確定好穿刺點,取兩根幹淨細繩,分別紮於肘關節、內關穴處,促使靜脈隆起,以便待會兒進針。
以鑷取下套、夾緊針頭,來回輕輕振蕩,竭力排除盡針內殘餘的氣——當年,執行“輸血刑”的毒覡兼劊子手發現,如果輸血時空氣進入血管,很可能引發猝死,客觀上,減輕了受刑者許多痛苦,為避免此類提前死亡,安達列斯教教義嚴格規定,輸血前及整個輸血過程中,必須盡一切可能避免空氣進入血管。於是乎,不經意間,再一次,大惡造善,源於殘忍嗜血的經驗,亦可挽救生命……
振蕩完畢,關掉旋鈕,檢查針頭是否有氣泡溢出,並再次振蕩排氣。換鑷取藥棉蘸藥液拭淨針頭、肘窩,左手拇指繃緊穿刺點下方約八分處皮膚,右手拈管口,針尖斜麵朝上,與皮膚呈一小角度銳角,傾斜刺進靜脈,見回血後再平行送入少許,鬆開綁繩,調節好旋鈕,確定輸血通暢後,穿刺處覆上幹淨棉紗布,鬆鬆係繩固定。
至此,徹徹底底,能做的,羅曼努斯——醫士——全都做了……
“哎呀呀!這……這……這會子……又是搞什麼!!!下頭捅根管兒放血;上頭再捅一根輸回去!!!!!”瞪大眼,直勾勾釘住牀,釘住牀邊的輸血器、虹吸瓶,完顏不花徹徹底底嚇懵了,“塔爾塔羅斯覡……‘外救命之名,內殺人之實’,古話,真真一點兒不錯!……”
“得了得了,不懂少扯淡,我說不是‘放血’是‘引流’吧!”楊朵兒隻洋洋得意地回了句,眼瞅著羅曼努斯總算回到先前擱裋褕袴鞓璫墜的地方,脫去帕子、風帽、裙、襻膊,開始穿衣束帶,高高懸起的心,終於落了地,謝天謝地,五髒六腑可是保住了!雖然,眼前這一切究竟怎麼回事兒,他自始至終,莫名其妙。
“大用啊,”突然,完顏不花猛一下仿佛想起了什麼,一把攥住提領,渾身哆嗦地死死粘著他,磕磕巴巴耳語道,“……凱……凱瑞斯不是要弄死台吉吧!……聽……聽說……塔爾塔羅斯可有是四大生不如死的私刑:杙柱、萬針衣、蛆、輸血!!!”
“噓!輕點,不要命啦!!!”慌忙摟緊副使,楊朵兒隻一邊目不轉睛地監視著羅曼努斯的一舉一動,一邊使勁壓低嗓門,“待會兒,逮著空兒,立馬給罕寫信!”
“提領,借個地方,給南覡去封信。”說話間,羅曼努斯已經穿戴整齊,再次來到書案前,剛才那番對話,他多多少少聽到一些,但一如先前,再次單刀直入,沒進行任何解釋,畢竟,唉,唉,唉,唉,第四次,喟然長歎……
“當然,當然,沒問題。大覡要啥,盡管吩咐,免費的,不要錢!”忙不迭,使出渾身力氣惡狠狠擠出十二萬分討好的笑,楊朵兒隻用力攬攬完顏不花,一俯身撿起一柄亞特坎,懷抱著,愈發笑容可掬,“漢卿,愣著幹啥,還不趕快收拾。”
“哎呀,巧了,巧啦,真真無巧不成書,我也正要寫文書!大覡,稍待,稍待。”立馬,趕緊,完顏不花同樣滿臉堆笑地快步走到書案後,整襟胡坐,順勢將另一柄亞特坎挪到自個兒左側,滴硯,研墨,鋪紙,置尺,掭筆……
無可奈何搖搖頭,羅曼努斯徑自走到門口,示意地瞥了眼康斯坦丁,“沒事吧?”
趕緊站起,康斯坦丁正要回答,倏忽……
“大覡!”
雕塑般佇立的升豁兒仿佛聞聲猛醒,一扭身衝上階,雖竭力克製卻依舊嗓音哆嗦,因憂懼更因愧疚的哆嗦,“他!……”
“我,盡力了。”羅曼努斯不露聲色道,目光再次投向康斯坦丁——看得出來,失血過多,原本黧黑的臉龐,同樣異常慘白!“你的傷?!”
“擦破幾塊皮,小意思。”若無其事笑笑,特意動動肩以示安然無恙,康斯坦丁瞥了眼地上碎布條一般的血褶,心中,惺惺相惜、讚歎不已,“足足一十三道口子,阿兒思闌刀法不錯!”隨即,他鄭重後退一步,高舉雙手,向羅曼努斯深深作揖致歉,“對不起,沒想到搞成這樣,連累你了!要是……”
“既然來了,自然敢作就得敢當。”作揖還禮,羅曼努斯鎮定截斷道,“教裏的事,你們俗人,無須過問。”
“ 因私決鬥自陳狀
“陳狀人康斯坦丁·摩洛斯,年一十七歲,無病,軍戶,東海路尼克斯州奧魯總管,封尼克斯秦公
“代筆人完顏不花,年三十三歲,無病,儒戶,東海路尼克斯州勒忒縣西壹鋪郵長……”
提毛穎,兔起鶻落,展眼既數行,正堂內,書案後,完顏不花邊寫,邊大聲念,以便康斯坦丁聽了隨時提出修改意見,“自陳:弘治三年十一月初八,因……”
聞聲,康斯坦丁神色猛一變,霍一下衝到門口,使勁探進去大半個身,意味深長掃了眼完顏不花,又扭頭示意地瞥瞥升豁兒。
會意點下頭,完顏不花略一思索,唇邊飛速掠過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埋頭繼續:
“……因‘瑣屑’爭執,與厄洛斯宋公寶兒赤·伯顏不花·斡惕赤斤之子阿兒思闌——年一十五歲,相邀至勒忒縣西壹水馬站決鬥。以安達列斯教教主、塔爾塔羅斯楚公羅曼努斯·凱瑞斯為醫士,西壹水馬站提領楊朵兒隻、西壹鋪郵長完顏不花為共同證見。假站內二亞特坎鬥之,互有傷損。依決鬥律,生死皆由天命,無涉於人,故指天憑秦公譽為誓:亡死傷殘自承,決不報複!口說無憑,立狀為據。東海路尼克斯州勒忒縣理問所明鑒。
“
弘治三年十一月初八
“ 自陳
“ 代筆”
“一點不差,拿來,簽字捺印。”咬文嚼字,軍戶永遠鬥不過儒戶,康斯坦丁沒能覺察出完顏不花的春秋筆法,毫無異議地認同了全部文字。
抬頭衝提領狡黠一笑,趕緊,趁熱打鐵,完顏不花換上白紙,繼續:
“ 因私決鬥證見狀
“證見人楊朵兒隻,年三十八歲,無病,儒戶,東海路尼克斯州勒忒縣西壹水馬站提領
“證見兼撰寫人完顏不花,年三十三歲,無病,儒戶,東海路尼克斯州勒忒縣西壹鋪郵長
“證見:弘治三年十一月初八,尼克斯州封臣康斯坦丁·摩洛斯——年一十七歲、厄洛斯州封臣寶兒赤·伯顏不花·斡惕赤斤之子阿兒思闌——年一十五歲,因‘瑣屑’爭執,相邀至勒忒縣西壹水馬站決鬥。以塔爾塔羅斯州封臣羅曼努斯·凱瑞斯為醫士,以證見人為二人共同證見,假站內亞特坎鬥之。互有傷損,幸暫無亡死。參埃瑞波斯決鬥舊例:二人器械相同且相互驗看,依令動手,無旁人助,無冷箭、襲陰、刀挑土灑目之舉,雖施計傷敵,亦刀劍之道也。故符法度,依決鬥律,縱傷重者不幸亡故,亦生死有命,與旁人無涉。前所言所證皆實,如虛甘罪不辭。東海路尼克斯州勒忒縣理問所伏乞明斷。
“
弘治三年十一月初八
“ 證見”
正堂外依舊毫無異議,同樣狡黠而滿意地一笑,如願以償的滿意,又一個趁熱打鐵,整整袴褶、緊挨完顏不花胡坐下,楊朵兒隻接過筆、鑰匙,率先於《證見狀》落款空白處簽上名,開盒蘸印泥按了右手拇指指印;隨即,完顏不花也在兩份狀上簽了字捺了印,將《證見狀》裝入信封,工工整整寫上:“勒忒縣理問所賜啟”,封好口,騎縫蓋上楊朵兒隻鼓搗半天方才打開架格抽屜、鄭重其事遞過來的勒忒島西蝦蟆站提領九品大印。
《證見狀》入匣子,取小案,一一放上筆、硯、印泥盒、《自陳狀》,楊朵兒隻端著站起身,笑容滿麵地迎向門口,“大人,進進出出脫鞋麻煩,再說,台吉還躺著呢,委屈一下,就在外頭簽。反正,待會兒,你和大殿要回尼克斯。”身後,完顏不花更是細心又殷勤地趕緊拿起方才康斯坦丁脫下的基利、卡馬,升豁兒擱下的忽兀兒。
簽名,捺指印,裝信封,封口蓋章,入匣子,上鎖:依決鬥律,還缺阿兒思闌的《自陳狀》,生死確定後、羅曼努斯的《醫士證見狀》,一時半會,還無法呈送勒忒縣理問所,但康斯坦丁這邊,該做的,已全部完成……
“我們,走吧。”微微一個寒戰,升豁兒遲疑一會兒,再次使勁吸口氣,方才接過忽兀兒。
輕柔又寬慰地拍拍他,康斯坦丁佩好基利、卡馬,撿起自己的血褶,緊緊攬住升豁兒,下階一同離開。
“唉,三兩至大銀鈔,真真物超所值,瞧瞧這裏裏外外,一片亂七八糟血花花!”
抱怨著,完顏不花穿上六合靴,開始拾掇撂外頭的筌蹄、交杌;楊朵兒隻則回到書案那兒,偷偷窺了眼正埋頭聚精會神給南覡塞奧多羅斯·福爾庫斯寫信的羅曼努斯,解開背上的結兒,整整袖,再次胡坐,鋪紙,置尺,掭筆:
“宋公鈞鑒,部民楊朵兒隻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