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吉。”完顏不花第三次舉步上前,領著重新起身聚攏的五個鋪兵,躬身作揖,並意味深長地一一掃過眾人,含笑道:“台吉,大覡,大人,大殿或兀真,今兒,真是……”
“真是,貴腳踏於賤地,蓬蓽生光!”牀上,楊朵兒隻拱手行過禮,將胡坐改回盤膝,拉過隱幾,拾起麈尾,倚幾信手一揮,指點著案上的至大銀鈔,接過話茬一臉黠笑道,“午飯時候早過,驛站更不是飯鋪,列位來得如此齊全,該不是專程上我這兒來聚餐?要知道,托當年宋王起頭絕粒鬧事的福,驛站的飯菜,可實在不便宜!”
“提領……”如此赤條條的冷嘲熱諷,阿兒思闌自然聽得明白,臉色不由自主微微有些發白,但他拚命按捺住,硬生生吞下了後半截話,光拱拱手還了禮,便徑自迎向圍著“昂貴”的棜卮盤耳杯盤膝而坐的仨人,“對不起,額赤格硬逼著今天解辮,差點來不了。”
“哎呀,道什麼歉,來了就好!我該知道,寶兒赤絕不是膽小鬼!!!”康斯坦丁“騰”一下跳起身,使勁拍拍阿兒思闌,不好意思地笑道。
“坐。”升豁兒抬眼衝阿兒思闌略略一掃,頓了頓,平靜但不容質疑地加上一句,“別勸我。”
“升豁兒……”臉色愈發慘白,但阿兒思闌竭盡全力逼迫自己穩住心緒,死命將早已湧到喉嚨口的話狠狠咽回肚,光解下忽兀兒遞過去,“你的。”
升豁兒猶豫地瞥了眼康斯坦丁,躊躇著,沒有接。
“看我幹嗎!”出人意料,康斯坦丁竟毫不領情地大聲責備起來,“難不成因為你,尼克斯、厄洛斯幹一架就成了不共戴天!!!”他一把搶過忽兀兒狠狠塞給升豁兒,硬拽著阿兒思闌同自個兒肩並肩盤膝坐下,扭頭衝牀嚷嚷道:“好了,提領,熱鬧看夠了沒有,快上酒菜,吃完咱還有正經事!”
“漢卿,你說,”再次會意地微微點下頭,楊朵兒隻倚著隱幾,麈尾不緊不慢地撥弄著案上的至大銀鈔,自始至終相當耐性,“這五錢先得……”
“大覡,先得扣除多少?”一唱一和,真心心相映!完顏不花回到老位置叉手肅立,玩味地瞥了眼羅曼努斯,接過了話茬。
“借用案、牀、門板、湯瓶、五個滾水燙過的盆;幾桶開水;當然,血淋淋,還得考慮賠償地上牀上的氈罽。”始終冷眼旁觀的羅曼努斯側過身,異常鎮定地回答道,仿佛接下去馬上就要發生的事兒同自個兒沒有任何關係。
“唉,雖說站是我的,但終究造在秦公愛馬上,土地站戶都是大人投下,咱外來的可不能仗著朝廷豪橫——水和借用的就算啦,漢卿,那個……氈罽市價多少?一般的,可千萬千萬別挑貴的說。”聽著,楊朵兒隻立馬擺出一副做了莫大犧牲的架勢。
“花毯,一條整一兩;氆氌,一段就要六錢二分五厘,這麼大的正堂,至少得……”
“嗯,也就是說……”楊朵兒隻使勁點點頭,故意掃了眼康斯坦丁,陡然截斷副使,一臉天真地親自掰起了手指,“這五錢裏先得扣除……”
“嗖!——丁零當啷!”
話音未落,康斯坦丁猛一把扯開錢袋,揀出三枚一兩至大銀鈔,五錢、一兩各一枚至大金鈔,合計十八兩,扭身鉚足了勁兒狠狠扔向大案,不耐煩地吼道:“三兩買那些亂七八糟,十五兩請二位待會兒當個見證,夠了嘛!快上酒菜!!!”
笑眯眯對視一會兒,楊朵兒隻拿起六枚錢幣,一一交給完顏不花。後者小心翼翼地捧著朝書案蹭去,一路上活像捧了杯液體,每時每刻都生怕濺出來。好容易挨到書案前,他屈膝而跪,又是天平,又是試金石,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半晌,方才起身衝提領點點頭,越發十二萬分小心地捧回牀邊,一一交還給頂頭上司。楊朵兒隻再次探過身,推開貯貝器器蓋上北向佇立的銅牛,將兩枚至大金鈔投進去;再推開南向佇立的,塞入四枚至大銀鈔;拉回銅牛,仔仔細細檢查一番,確信萬無一失,方才綽起麈尾,一一指點已徹底摸不著頭腦的五個鋪兵,口氣溫和得簡直不像下命令,“好啦,別傻愣著,還不趕快去把大覡、大人要的東西拿來。然後……你們愛幹嗎就幹嗎去,不過今兒的事可別對任何人——哪怕是站裏弟兄——說,我相信,”意味深長地再次掃掃康斯坦丁,“大人,一定不會,‘虧待’你們的!”
“拿去喝酒!”康斯坦丁用力扯下鞓上一整貫至大通寶,一股腦兒統統扔給了鋪兵,“還有別的花樣沒!!!真他媽的活見鬼,虧你們還是尼克斯人!!!!!”
五個鋪兵不約而同扭頭瞥了眼提領,見其同意地點點頭,趕緊以最快的速度“叮叮當當”分了錢,站一排朝康斯坦丁深深一揖以示回應,方才爭先恐後地湧出正堂。
又過了好一會兒,鋪兵們進進出出將二筌蹄一交杌一門板擱至階下;在大案上及旁邊放下五個依舊蒸汽嫋嫋的幹淨麵盆、幾個開水燙洗過的特大號湯瓶、四大桶熱水並瓢、一個裝滿炭斜插火箸的燎爐;又端走“昂貴”的棜卮盤耳杯,在四人中間鋪了塊幹淨亞麻布,取下漆屏上另一隻灌滿忽迷思的皮囊,擺上一色卵白釉:一盤照鱠、一盤釀燒兔、一盤煮羊肉、一盆羊酪橄欖油葡萄醋涼拌蔬果、一碗燙鱠羹、兩大盤切成片的麵包,以及公用刀筷勺、四套箸匙杯盤碗手巾;隨後走到正堂中央,列隊向提領、副使、大覡、台吉、大人、大殿或兀真作揖道別,知趣地離開了。
五個鋪兵前腳走,後腳,羅曼努斯率先盛滿自己的湯碗,又夾了整整一盤子的菜,就著麵包迅速吃喝完——看得出來,雖然恪守教義咬牙忍受了價值五分的“昂貴”麵包水鹽,但畢竟胃沒大腦那麼懂事,一見到“真正”的美味佳肴,況且剛才還被迫塞進去那麼些少得可憐又實在難以下咽的破玩意兒,自然亢奮不已——抹淨嘴,起身摘下耳璫、蠍墜,解帶脫去裋褕、袴等,隻剩貼身褌、曲領,背起又大又沉的藥箱,朝大案走去。見狀,楊朵兒隻立馬扭身取下兵蘭上兩柄亞特坎往案上一擱,跳下牀,與完顏不花一塊兒抱起貯貝器、博山爐、釭燈、麈尾、隱幾,來來回回一股腦兒統統挪到書案那兒,徹底騰空牀、案。略略頷首以示感謝,羅曼努斯將藥箱卸在大案一頭,打開,取出兩罐鹽、一盒肥皂、一匣浸藥棉紗布,一個麵盆挨藥箱放下,四個擱燎爐旁,除爐邊一個外,其餘倒滿滾水,案上的放入幾塊胰子,製成肥皂水,撥旺火,舀水灌滿半數湯瓶,加入鹽,擱燎爐上再次煮沸後取下備用。
另一邊,隔著亞麻布,阿兒思闌、升豁兒麵對麵,消消停停、心不在焉地將食物放入口中,機械得似乎連自己究竟在吃喝什麼都不知道。偶爾,不經意,目光驀一個對撞,倆人趕緊匆匆別過頭,使勁避開對方,臉色,不約而同,又添幾分慘白。康斯坦丁倒什麼心事都沒有,酒到杯幹,滿盆吃菜,豁紉米罕整塊吞。雖然,心知肚明,外頭一隻活兔才五分,一百斤菜不過二十五厘,五錢至大銀鈔,能買十斤魚、十斤羊肉、十瓶酒外加五鬥麥,別說仨人,就是三尊大肚子彌勒佛,活活撐死都不在話下,驛站,宰起肥羊來,真真比一見番舶就歡呼“亟治倉廩,家當來矣”的市舶提舉司還狠成百上千倍;雖然,不用猜就知道,亞麻布上的魚、兔、羊、菜、酪、麵包、酸馬奶,甚至油鹽醬醋,統統是楊朵兒隻提領揩了此次“秦公”忽卜綽兒的油,自個兒那五錢至大銀鈔換來的四菜一湯兩盤麵包一皮囊忽迷思,西蝦蟆站幾乎半點成本都沒有,完全是“刮光羊毛又天價強賣回羊身上”——麵對三公愛馬,實在做不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朝廷,正是通過縱容甚至鼓勵驛站對忽卜綽兒雁過拔毛又高價出售,自個兒再從中分成,以曲線到了不能更曲線的滑稽方式,盡最大可能地“增”國賦、“減”王賦。也正因為如此,除了沆瀣一氣的脫脫禾孫、禦史、理問,“站赤背後是兵部”,炸毛了他們,哪怕貴為三公,十有八九也得吃不了兜著走,若能笑而忍,千萬別鬧到哭,倒不如,“錢財乃身外之物,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想得通,放得下,胃口大開,好得賽過搗子拖狗皮!
終於,吃飽喝足——畢竟整整五錢至大銀鈔,不能白便宜了西蝦蟆站,況且,撇開□□裸的“豆腐賣肉價”不談,酒菜確實不錯,菜異常可口,酸馬奶雖不是哈剌忽迷思,品質卻棒極了,楊朵兒隻到底沒白念三十年聖賢書,還真找對了保兀兒赤——康斯坦丁起身鬆鬆帶鐍放寬鞓,解下帶上基利、卡馬,示意地瞥了眼阿兒思闌,“好了?你沒帶家夥,咱用站裏的。”順勢轉身向楊朵兒隻拱手致謝,“虧提領想得周全。”
作揖還禮,楊朵兒隻笑容可掬,仿佛在說:“十六兩,一分價錢,一分貨……”
“好了。”
阿兒思闌緊緊幅巾,站起身,與康斯坦丁一同走到大案前,各自拿起一柄亞特坎,拔刀出鞘,細細檢視一番;隨後同時調轉亞特坎,刀刃正對自己,遞給對方,交換查驗;完畢,換回,插刀歸鞘,肩並肩走出正堂,穿靴著鞜,下了賓階。
“大用,瞅這架勢,玩真的?”書案旁,細溜溜的右胳膊一探一勾,繞頸搭住楊朵兒隻肉嘟嘟、軟乎乎的肩膀□□不已,完顏不花低下頭,悄聲咬起了耳朵。
“賭命的事兒,尼克斯從不開玩笑。”左臂順勢摟緊完顏不花纖細到了嫋娜的腰肢,楊朵兒隻意味深長地瞥了眼大案,又掃掃正堂外,狡黠笑道:“好戲,馬上開場了。”
“吃掛落咋辦?”完顏不花用毫不懼怕、本質上甚至根本不在乎的口氣揶揄道。
“難不成……”同樣揶揄地來回掃視書案上沉甸甸的貯貝器,楊朵兒隻故意反問道,左手不安分地撥弄著,沿左衽悄悄竄入袍襟,越發摟緊完顏不花的腰,倆人粘得幾乎融為一體,“退回去?”
“哎喲喲,好家夥,要了十兩肚皮,立馬覷麵皮!”
“除去那一貫,康斯坦丁·摩洛斯給的可是十五兩!”摟腰的手兒又狠狠加了把勁,“也就是說,你承認,自個兒,有份兒!”
“哪兒的話,我這可是千斤擔分挑五百斤——有難同當!”
“外水一塊兒撈——有福,更同享!”
“得,得,得,你是青天白日天上掉下一個月俸祿,我算哪門子好處!既答應當見證,待會兒還不得寫些‘文書’,我王不花雖非書法名手,好歹習過趙子昂、巙巙子山字體,多少還值五兩潤筆。”按肩的手驀一滑,滴溜溜順右衽鑽進褶、隔著曲領連連爬搔,完顏不花愈發埋下頭,輕柔地叼叼籠冠下露出半截的赤金環兒,湊耳邊悄聲道:“大用啊,我可不能白白陪你擔風險,總得……”
“你呀……”會意地微微側過身,瞥瞥耳上搖搖曳曳的金摩羯,楊朵兒隻昂起頭,綻開一臉縱容的笑,幾乎嘴對嘴地問道,“說吧,要什麼樣兒的,葫蘆,天茄,荔枝,一把蓮?”
“滿池嬌:掩耳狀,金累絲卷草、荷花、慈姑葉,當中一塊避者達,周遭一圈十一塔納,不算寶石珠子,單隻至少長二寸三分半、重二錢六分!”完顏不花差不多貼著楊朵兒隻的唇喃喃要求道。“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康斯坦丁、升豁兒、阿兒思闌——尼克斯、厄洛斯——的恩怨,與己何幹,毋庸多問,趁勢狠狠敲一頓竹杠,才是正經事!
“女直不戴罟罟,環子充什麼掩耳,真是的,這麼大個兒,當心扯斷耳垂!”驀一下扭回身,嘴裏責備著,插袍襟裏的手卻向下猛一衝,隔著背子裹肚往深處使勁撓了把:今晚上……楊朵兒隻抽回手,輕輕推開完顏不花,俯身緊緊縛袴帶,一本正經端袖肅立,毋庸質疑地保證道:“好,明兒一早,準給你打!——大殿,兀真,哦!”猛一下想起了什麼,他趕緊大步流星回到大案旁,綽起那匣棉紗布,方才抬高嗓門提醒道:“咱們,該出去了。”
觳觫一怔,升豁兒驚醒般猛然跳起,深深吸口氣,竭力穩住心緒,緊隨楊朵兒隻、完顏不花出了正堂。
終於,正堂裏隻剩下羅曼努斯一人。他灌滿另半數湯瓶,擱火上保溫,再次打開藥箱,從中層右側上中下三排抽屜的最上層取出銀索襻膊,素羅風帽、帕子,戴上風帽,嚴嚴實實遮牢發髻,帕子緊緊蒙住口鼻,隻露出一雙眼睛,袖管一直捋過胳膊肘,套上襻膊固定,光溜溜袒露兩條筋肉怒張但膚如凝脂的前臂;中層取出藥液瓶,下層拉至極限,露出滿滿登登一抽屜藥味濃鬱的幹淨手巾,俯身跪對爐邊一個麵盆,就著已經半溫的水用胰子將手至臂包括指甲縫在內的全部袒露部分細細清洗,在不接觸抽屜的情況下抽出手巾拭淨,均勻塗抹三遍藥液消毒,越發小心翼翼不敢觸碰任何物體,一塊塊拈起手巾裹住頂蓋把、抽屜把,方才打開底層抽屜,取出一大塊散發刺鼻藥味的幹淨亞麻布鋪牀上,一塊稍小些鋪大案另一頭,與藥箱、盛肥皂水的麵盆、裝溫鹽水的湯瓶稍稍拉開距離,再拉出中層左側三排抽屜,往亞麻布上依次擱下藥瓶藥罐,腸線盒,藥棉盒,麻醉海綿匣,數個盛浸藥棉紗布的函,接著是上層抽屜,裏頭密密匝匝裝滿了事先消過毒的杯盤碗盞類銀容器和刀、剪、鉗、鑷、針、鉤、匙、刮、鋸、銼、鑽、管、刷等手術器械,跪回燎爐旁,隔著幹淨手巾將那個無水麵盆衝滿滾水、摻上藥液,放入容器器械二度浸洗消毒,挪到第三個麵盆裏漂洗、拭淨,最大的銀盤擱亞麻布上、器械置盤中,其餘挨著盤按特定次序擺放好,又往其中一個銀盞內傾滿溫鹽水,打開腸線盒,用鑷夾取腸線浸泡,線軟後移至銀盤備用;第四次換盆——最後一個麵盆,愈加仔細地再次清洗消毒雙手雙臂,完畢,起身打開箱頂蓋,取出散發同樣刺鼻藥味的素羅裙,沿腋下係緊,認認真真最後檢視一番,確信並無疏漏,方才挨著亞麻布垂腳坐牀,等待。
一切,就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