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冼玉的師兄是誰,不知道師祖姓甚名何,除去趙生祖輩世世代代口述傳下來的信息之外,他對師尊的過去一無所知。
他和冼玉相識太短,在這區區五百多年的生涯中,他顧容景隻不過占了一抹黃昏。
他才是那個局外人。
砰——
最後一根理智的弦徹底斷裂,顧容景眼底滿是血絲,真氣暴漲,吹得發絲揮舞。這一瞬間,顧容景的五官漸漸與洗劍池下那個孤寂多年的魔神重合,他抬劍劈下,仿佛完全沒有看見擋在蘇染麵前的鄭盛淩。
薑溫韻睜大雙眼,來不及推開兒子,寒光已落。但下一刻,一隻雪白如玉的手穩穩地擋住了劍刃,兩道凝聚的真氣相撞、破碎,直到冰涼的刀口落在了冼玉的掌心。
嘀嗒。
血液的腥氣從破開的傷口中緩緩逸散。
顧容景握著劍的指尖顫了顫。
這一刻,他仿佛才終於從偏執的欲念中清醒了過來,望著冼玉掌心那道明顯的傷口,茫然無措地喃喃:“師尊……”
冼玉沒有說什麼,偏頭對身後的三人道:“你們先出去吧。”
“主——”蘇染把脫口而出的稱呼死死地壓在嗓子裏,臉上滿是不愉和擔憂,“要走也是他走,你剛才也看見了,他已經——”
冼玉道:“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蘇染梗了梗,她心頭還存著一口氣,但是又無法違抗主人的命令,於是臨走前她又恨恨地瞪了顧容景一眼。
顧容景根本沒有看到。
他隻看得到冼玉掌心的傷口。
幾乎覆蓋住生命線的刀口,鮮血從綻開的皮肉裏湧現出來,舊血流過完好的皮膚,留下一道微微幹涸的紅色血漬。
冼玉看了眼傷痕,歎了口氣:“冷靜下來了?”
鏘地一聲。
佩劍落地,不小的分量在地上砸出一片淺淺的灰塵。顧容景沒有管那柄劍,從芥子戒裏取出一瓶藥粉,還有一條幹淨的手帕,一聲不吭地走上前為冼玉包紮傷口。
他處理這些的時候總是很細致的,會先幫冼玉把周圍的血漬清洗幹淨,再撒上止血粉,用手帕完全包住傷口,再打上一個漂亮的結。過程動作十分輕柔,不會讓師尊感受到多餘的疼痛。
冼玉默默地看著他低頭包紮,不知怎麼想的,忽然伸出指尖壓在顧容景的下巴處,微微一抬——
看見了一雙微紅的眼。
和剛才的神態明顯不一樣。
冼玉本來是有些憤懣怨氣在的,看到這雙眼時,又莫名其妙地心軟了,“我還什麼都沒說,你就委屈上了?”
顧容景聽到這句話,把頭低了回去,沒過一會兒那隻冰涼的手指又碰了過來,隻是這次他強著沒有再抬頭。
於是,冼玉的聲音更加柔和了。
“這麼一點小傷,我都不覺得有什麼。”他道,“男子漢大丈夫,難道你還哭鼻子麼?”
沒料顧容景悶悶地回:“我不是男子漢,我還沒有及冠。”
冼玉:“……”
這倒也是。
他遲遲沒有開口,顧容景把打好的結扶正,又把那柄劍撿了起來,放回劍鞘裏。
師尊好好休息,這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冼玉忽然道:“容景,你後不後悔?”
這句話問得有些奇怪,按理來說,也是顧容景來問他,師尊有沒有後悔過。
“沒有我,你未來會是天上地下無人可擋的魔神。”冼玉似乎知道他的疑惑,一字一句慢慢道,“你可以呼風喚雨,無人敢有非議。你可以繼續用你的刀,想殺誰就殺誰,六界都在你翻掌之中。”
沒有冼玉,沒有這出意外,顧容景或許不會是個好人,但會比現在更加自由自在。
從前師兄在的時候,總說冼玉很矛盾,說他有股少年人的熱烈,但也有股與他年紀完全不符的冷淡人心。
冼玉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所謂的救世主並沒有表麵上那樣光明磊落,他隻是在一個剛好的時機做了剛好的事情。
倘若天下太平和安,就算路有凍死骨,他也不會側目多看一眼。
他唯二的兩次意外,一是把方淨誠收入門下,二是認識了顧容景。但根據前車之鑒,或許顧容景也會和方淨誠一樣,脫離了原來命運的軌道,也沒有什麼好下場。
那他的一意孤行,還會是對的嗎……
冼玉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陷入了迷茫。
但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沒有你,我會是翻雲覆雨的魔神。”
顧容景回答,“但是因為你,我想要做一個有血有肉的、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