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玉拿下叉杆, 關窗的時候聽到外麵些許雨打荷葉的聲響,他借著朦朧的月色看了一眼,這才發現窗後不遠處有一座小池塘,雨滴落下, 青苔覆蓋的水麵泛出絲絲漣漪。
顧容景從霧氣繚繞的屏風後走出來, 剛洗過的黑色卷發一縷一縷的, 順著額頭、下巴和脖頸往下滴水。頭頂處的毛發微微立起,呈現出毛毛躁躁的形狀, 大約是用布巾簡單擦了兩下, 又沒什麼心情仔細伺候, 就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冼玉看見了,朝他招手,“過來。”
顧容景依著他的指示坐到銅鏡前, 冼玉不太熟練地用梳篦整理他微微淩亂的發絲。他抬起臉,鏡中的冼玉垂著眼、輕柔地用軟布擦拭, 顧容景看了一會兒就收回了目光,有些心煩意亂。
剛才他說完那句之後,冼玉就沒有繼續下去了, 隻說熱水燒了, 讓他就近在這裏沐浴, 看冼玉的意思今晚是要留他在這住宿。
顧容景猜測他不讓自己回去, 應該是擔心他看到蘇染之後就會情緒激動, 所以刻意把他留下, 晚上也好有個照應。
雖然知道是為自己好, 但是顧容景的心情還是無可避免的低落了下來。
“有什麼話想問我麼?”
顧容景蹭地一下抬起頭來,冼玉笑了笑,輕描淡寫道:“你滿臉都寫著糾結, 不就是在等我開口麼……要問什麼就問吧。”
聽到這句,顧容景反而沉默了片刻。
冼玉的態度其實擺得很分明,他不是那種愛剖析內心的人,有問必答或許隻有這一次。顧容景也很清楚,冼玉總是一個強者,偶爾會對身邊的人露出些許溫柔,但他從來沒見過那個人脆弱的、隱秘的一麵。
顧容景閃過一絲猶豫,萬千疑問盤繞在喉,但是當冼玉垂眸望向他的一刹那,他心髒猛然縮緊、震顫了一下。
“師尊……是怎麼看待我的?”
幾乎是脫口而出。
明明是完全納入考慮範圍的問題,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不,或許是有過的,在他的內心深處,自從蛟潛秘境、他從那條蟒蛇的幻境裏隱隱發覺了自己的身世,潛意識裏就一直抱有著這樣的恐懼。
他不是中原人,有著一半異族的血脈,命格凶煞,克親克友,說不定還帶著前世輪回的血債……師尊會怎麼看待他?
尤其是,他還是未來的魔神,是被選中的厄運之子。
半晌沒有聽到回複,顧容景睫毛微顫、垂著頭偏執地又問了一遍,“師尊怎麼看我?”
冼玉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直到這一句時才回過神來,指尖輕輕拂過,用法術將他的濕發蒸幹,隨口道,“我還能怎麼看你?當然睜開眼看了。”
“……”
眼看著小徒弟的臉上開始風雲變幻,漸漸露出鬱悶的表情,冼玉輕笑兩聲,掌心落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以示安撫。
“好了好了,逗你的。”
他咳了咳,正經回答,“我還能怎麼看你?你是我徒弟,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這一句已經算是變相的承諾,然而對方尤不知足,強調,“師尊從前也有許多弟子。”
他側身望向冼玉,下巴微抬,眸子在火光的照耀下漸漸折射出暖色。這一道目光投來的刹那間,冼玉竟然有種連手心都感受到的、微微發燙的灼熱感。
“你也說了,”冼玉沉聲道,“那是從前。”
從前,是在他們主動離開之前的從前。
冼玉不愛記仇,更何況就像顧容景曾經想過的那樣,最短的小徒弟方淨誠在他膝下也待了有足足五年,更何況是其他三個弟子?這筆賬他不算,正是因為記著情分二字。萬事萬物皆有緣法,相聚是緣,分離是份,來去聚散終有時,冼玉不會強求,但也不會想著再續前緣。
“至於蘇染……她是個意外。”冼玉知道顧容景今日心結由何而起,便一道說了,“她原身是一隻半靈獸,父為靈,母為妖,出生時她因為顏色斑駁而被丟棄,是我的小……從前的小徒弟,他是個為人老實、死心眼又善良的小孩,蘇染便是被他抱回來的,此後一直養在如意門中,日日受他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