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不會是被詛咒了吧?」
「別開玩笑了。」
達米安想也不想地回應。這種事可一點都不有趣。
「我說啊,這東西到底是打哪兒偷來的?」
米蕾妮亞的詢問,讓達米安和店主人互覷了一眼。店主人臉上擺明了「你連這件事都沒說啊?」的訊問,達米安則是一臉「這種事有必要大肆宣揚嗎?」的表情。為了引起那兩個人的注意,米蕾妮亞漂亮的手指在櫃台桌麵扣扣敲了兩下。
達米安歎了一口氣,坦承道:「我溜進了嘉達露西亞王城。」
「嘉達露西亞?」
挑起的柳眉,透露出她心中的詫異。
「你居然丟下我,自己跑到那種地方!?」
所以我才不想說嘛……達米安本就淡漠的臉孔又沉了幾分。
說到嘉達露西亞港,光是行來駛去的多艘商船就不是這座海港小鎮比得上的繁華,雖然沒什麼特別出名的特產,但他們的市集仍是充滿了魅力。
為了不讓米蕾妮亞藉此大作文章,達米安硬著頭皮接續了話題:
「在嘉達露西亞裏,有個叫薩爾瓦多的魔法師集團,妳知道嗎?」
「知道。」
提起嘉達露西亞王國的薩爾瓦多一族,可是比那個貿易海港更出名的存在。那是個並非以血緣論定,而是靠魔法知識結成,擁有古老傳統的魔法師集團。
「那個薩爾瓦多所傳承的秘寶,被藏在某個王族的房間裏。不過為什麼不在神殿而是被王族所擁有,這一點我也不太清楚……」
說話的同時,達米安腦子裏也掠過「說不定全是那位貴夫人的指示」這種毫無根據的猜測。她似乎沒有放棄從薩爾瓦多將秘寶歸還的打算。而且她也有著與米蕾妮亞不相上下的頑固心性。就連討價還價的功力也是。
「總而言之,我就是從那裏偷……對啦,我就是從那裏偷來的。除此之外,我沒興趣知道更多內幕,所以並沒有著手調查。」
「你還真是隨便耶!」米蕾妮亞無奈地斥責。
「我本來就是這樣。」達米安沒有搭理米蕾妮亞的叨念。
接著開口的是店主人:
「總歸一句,這東西的來曆很複雜吧?」
拿出一本老舊的古書和一隻放大鏡,店主人說著:
「這東西確實擁有強大的魔力……可是,它擁有的似乎是除魔能力,但又不是出自薩爾瓦多。雖然是世代傳承的故事……但古書上是這麼記載的。達米安,你聽過嘉達露西亞的食人魔物嗎?」
「食人魔物?」
米蕾妮亞代替達米安回答:
「你說的是幾十年前被消滅的那個嘉達露西亞食人魔物吧?他是個會吃人,而且擁有莫大魔力的邪惡魔物,能讓他從命的,聽說隻有薩爾瓦多的其中一名魔法師……」
達米安倒是第一次聽說。或許很久以前曾經聽誰說過,但所謂的傳說故事,多半都是大同小異。
店主人點了點頭。達米安卻懷疑得蹙起眉頭問道:
「那個魔物跟秘寶有什麼關係嗎?」
「說到關係啊……你偷來的這隻耳飾,原本就是屬於嘉達露西亞那個食人魔物的呀——」
邊翻開書頁邊說明,話音剛落,店主人又改口:
「不對,正確說來,是屬於第一個喪命於食人魔物口中的犧牲者的。」
達米安微啟的嘴唇吐出幹澀的呼息。
有種不好的預感。
低頭看向那隻鮮紅耳飾,有著如血般的鮮豔殷紅。被封印在裏頭的,真的隻有魔力嗎?
(幫我把這個東西還給它真正的主人吧。)
說出這個要求時,嘉達露西亞那個美麗的尊妃臉上並無笑意。
「……那個犧牲者叫什麼名字?」
達米安嘶啞的發問,讓店主人垂下視線,又追溯起手中的文獻。
好一會兒的沉默過後,店主人伸手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鏡,輕聲開口道:
「一百年前,食人魔物吃掉了第一個犧牲者的身體與靈魂,得到人類的形體——除了少年的外貌之外,魔物也短暫繼承了少年的名字。」
這是現實,達米安心想。
不是作夢,自己現在的確是處在現實裏沒錯。
但是,眼前的老人卻無情地說出那個名字:
「那個少年名叫——阿貝爾達因。」
從當鋪回來後,達米安就直接躺上床,嫌惡地丟開手中的鮮紅耳飾。
「喀鏘!」耳飾掉到床底下。果然還是該寄放在店裏吧,達米安思忖著。臨走之際,達米安也詢問店主人願不願意接受這玩意兒?對方雖然想也不想地馬上回答:「有些困難。」但是不是應該要不屈不撓,硬把燙手山芋丟給他才對呢?當然,達米安也知道會從手中悄悄溜走的寶物並無任何價值可言,就算硬托給店主人,隻要它還會再回到自己身邊,這麼做也就沒有半點意義。
聽達米安敘述完與那個尊妃之間的對話後,米蕾妮亞喃喃說了句:「怎麼可能啊……」
「畢竟,那個嘉達露西亞的食人魔物已經被消滅了不是嗎?而耳飾真正的主人也早就被食人魔物殺害吃掉了,要是連食人魔物都已經不存在……」米蕾妮亞不解地問:「到底要歸還到哪裏去才好啊?」
「等等!」出聲打斷米蕾妮亞的,是仍翻著文獻的店主人。
「如果書裏記載得沒錯……食人魔物阿貝爾達因唯一遵從的魔法師應該還活著。」
米蕾妮亞說事情發生在幾十年前,那知悉當時狀況的人應當還活著沒錯。
「不過,那個人是薩爾瓦多的魔法師吧?她也住在嘉達露西亞嗎?」
「不,根據書上記載,食人魔物被消滅了之後,她就和薩爾瓦多斷絕往來,離開嘉達露西亞了。比起魔法師的身分,她擔任外交宮的名氣反而大得多……」
交談進行至此,達米安拒絕再讓這個話題繼續延燒下去。就算聽得再多,達米安也不願基於什麼人情義理而動身尋人。更遑論對方是個不知身在何處的陌生人。
把還不肯罷休的米蕾妮亞獨自留在店裏,達米安一個人先行離開。
這東西最好還是交給有能力處理的魔法師比較恰當,達米安在心裏偷偷盤算著。有一個說謊成癖的妹妹,令達米安對魔法師或占卜師一向沒什麼好感,但畢竟是以偷盜為業的人,自是懂得和睦相處的道理。他有自己的門路,也樂觀的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
隻是作了幾個莫名其妙的惡夢,不過是這樣罷了。
盡早忘記那些惡夢就沒事了。
麵對蜂擁襲來的漠然與不安,達米安隻能緊緊閉上雙眼。
★
綠蔭間回響著嚶嚶哭泣聲。
仿佛悲鳴,又有如嘶叫般的哭聲。
她知道那是在呼喚自己。就算是暴風雨肆虐的黑夜,她也能清楚分辨那個哭聲。
怎麼可能分辨不出來呢,畢竟是她獨一無二的寶貝啊。
幼子在森林深處哭泣著,她那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正在哭泣著。
(一定會覺得寂寞吧……)
在我突然消失之後——
(不用害怕唷。)
隻是稍微離開身邊,就好似被火紋身般嚎啕大哭的孩子,讓她心裏盈滿了憐愛。愈是掛念他,愈是疼惜到無法自拔。
(媽媽在這裏喔。)
抱緊他,輕撫著,溫柔地細聲嗬護。
她閉起眼睛,豎耳傾聽孩子的啜泣與心髒鼓動。
(媽媽在這裏,就在你身邊喔。)
就算,我們即將遠遠的分離……
就算不久的將來,這具身體和靈魂將會被撕裂,再也無法映入你的眼簾。
(媽媽不會對你說謊。)
給你一個代表誓言的證明吧。
這隻鮮紅耳飾給你。注入生命與魔力的這隻耳飾,一定能守護你的。
每當你注視自己時,請你也別忘了想起我。
(所以不要哭喔,阿貝爾達因。)
無論何時,我、還有這隻代替我存在的耳飾,都會永遠、永遠陪在你的身邊。
★
達米安在入夜時分醒來時,已經沒有之前幾次那麼慌張無措了。睜著空洞無神的雙眼下了床,拿起從嘉達露西亞回來後就沒有碰過的行李。他的行李有兩件。一件是旅行用的雜物,和被問及職業時派得上用場的老舊魯特琴(注:Lute,弦樂器的一種。十六、七世紀時,被稱為「樂器之王」)。
接著收好胸前那隻鮮紅的耳飾,將手邊僅有的錢幣裝入袋子裏,這樣就算打包好行囊。
達米安沒有鎖門就直接走出屋子。
懸在半空的月色由蒼白變得暈黃,呈淡紅色的天空漸漸染上一抹墨彩。
得往東方去才行,他心裏有了這個想法。
達米安知道,就是要往東邊。
「……哥哥?」
坐在石牆邊的,是他那如妖精般美麗動人的妹妹。但達米安看也不看米蕾妮亞一眼,徑自邁出步伐。
「等等……哥哥!」
拉住他的衣襬,小小的身體擋住了達米安的去路。米蕾妮亞開口喚著,但達米安卻露出混濁渙散的眼神,一邊喃喃自語著:「我非去不可。」
「我得往東行才可以,那孩子……可能正在哭啊。」
是誰在哭?達米安並沒有解釋。像在夢囈似的。而米蕾妮亞的身影更是自始至終都沒有映入他的視野中。
站在微暗的薄暮中,米蕾妮亞的眼中閃著晶光。那雙稀罕的榛色瞳眸正直勾勾地凝視達米安,悄悄抬高了掌心。修剪得圓潤美麗的指甲在輕輕觸碰了下達米安的臉頰後——
突然發出栗子在烈火中爆開的輕脆響聲,她伸出雙手狠狠給了達米安兩個巴掌。
「你可不可以別一入夜就睡得神誌不清啊?達米安哥哥!」
彷佛遭到雷殛的達米安呆愣地微張著嘴,用力眨了好幾下眼睛。好像現在才終於注意到她的存在。「……米蕾妮亞?」他有些恍惚的叫出妹妹的名字。
「不然還會是誰!」
抬高下顎的米蕾妮亞應聲道。看達米安那渾噩失魂的鬼樣子,就像灌了大量的劣質酒後,才會出現的遲鈍反應。
「我到底是……」
達米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的開口,換來米蕾妮亞一記冷冷的睥睨,接著她口若懸河地朗朗出聲:
「哥哥跑進我的房裏來,不由分說就拉著我的手說要私奔,還說要在星空燦爛的教會裏交換誓言互許終身。我說我們是兄妹啊,這麼做是違背神意的,但哥哥實在太堅持了,我也隻好跟著你一起走呀。」
「…………」
達米安像是被活蹦亂跳的章魚塞住了整張嘴,露出一臉錯愕不解。
深深歎了一口氣後——
「妳是騙人的吧?」
「嗯,是啊。」
就跟平常一樣,她的回答輕如羽毛。一切都跟平常沒什麼兩樣,直到這一刻,達米安才有真真實實踩在地麵上的感覺。同時也意識到自己走出家門時微妙的心理變化。
「真是抱歉。」
輕喃出口的,是顧左右麵百他的歉語。
「也不是第一次了。」
米蕾妮亞的響應不帶責備,隻是眺望著遠方,淡然開口道:
「若要出外旅行,今晚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華燈初上,穿著輕便的旅行裝扮,偶然撞見了彼此。這就是達米安和米蕾妮亞一同踏上旅途的情景。
那是一對雙胞胎幼兒被送進孤兒院那晚所發生的事。他們的村莊一年來不斷遭受暴風雨與水災侵襲,錢財、食物和工作的地方都沒了,好一個災厄之年。不幸總是會招致更多不幸,在朝霧還未散去的清晨,一對雙胞胎幼兒被遺棄在孤兒院門口。多一張嘴吃飯,就多一個人挨餓。同時多了兩張嘴,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但或許正好是離開這裏的最佳時機。
抱著這種想法的,可不隻達米安一人。
看到坐在孤兒院門口的米蕾妮亞時,達米安真是嚇了一跳。但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這樣也不錯。
和這個少女說話的次數用一隻手的手指就數得完了,隻是兩人正好選在同一天夜裏遠行,和她並肩走一段路好像也不錯。
『要走嗎?』
歎了一口氣,達米安沒有深思就直接開口。
『嗯。』
從那個時候開始,米蕾妮亞就改口叫他「哥哥」。
再一次,達米安凝視著現在的米蕾妮亞。背著行囊,穿著旅行裝扮的妹妹。她一定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所以才待在這裏等達米安出現吧。就算是對米蕾妮亞的神奇能力半信半疑,但達米安對這一點卻沒有絲毫懷疑。
太陽慢慢隱沒逝去,月色將愈漸皎潔。
米蕾妮亞美麗的銀發,在夜裏顯得更光輝耀眼。
這樣的情景,許久之前也曾經發生過。她會事先打包好行囊,是因為能洞悉人心,達米安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事情變得很麻煩哪……」
無意識泄出的輕喃,是種近似死心的認命。
「這可不一定喔。」
米蕾妮亞的回應聲似乎隱含了淡淡笑意。聽她這麼說,達米安也覺得……或許真的不一定吧。
老是選擇危險的路去闖,這樣的人生大概沒辦法改變了吧。
這段平靜的日子維持了好一段時間。不過,他和她畢竟都是習慣流浪的啊。
隨波逐流或許是他們所背負的宿命吧。
「那麼,要走了嗎?」
達米安重新背起行囊,平靜地開口。原本的那些堅持早就隨風散去了。
「嗯。」
走吧,哥哥!!回蕩在耳邊的,是米蕾妮亞輕柔優美的聲音。
★
開朗的笑聲和在河邊玩耍的戲水聲。
她的孩子健康地成長,耳朵上戴著紅色耳飾。
她看著他。
總是默默凝視著。
母親一手拉拔大的兒子,比其它人更愛撒嬌。就算她終究得放開手,還是會一直寵愛這個寶貝兒子。
隻希望將來他回憶的時候,想起的都是被愛的記憶。
再輪回三次滿月……
再過不久,她蒙森林之神寵召的日子就快到了。
★
喀噠,載貨的大馬車顛簸搖晃著,達米安的眼皮不斷痙攣。
鼻間嗅聞到的是幹草的味道,清爽的微風輕拂他的臉頰。
「醒啦?」
對麵傳來聲音。來自在馬車一角抱膝而坐的米蕾妮亞。她把臉枕在屈起的膝上,假寐似地凝望著達米安。
達米安還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為了不讓自己脫口說出什麼莫名其妙的話,他選擇閉上嘴巴。
離開住慣了的城鎮那一夜,達米安一直喃喃念著要往東去才行。而真正決定往東行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相信什麼上天的啟示,而是米蕾妮亞掌握到的情報也直指同樣的方向。
「再過半刻,就要進入下個鎮了……你又作夢了嗎?」
在馬車上顛簸搖晃了一個月,途經了好幾個城鎮,也曾越過高山,而他們的目的地是座古樸的小村莊。
傳聞過去那個被稱作「天國之耳」的嘉達露西亞稀世魔法師,就隱居在那個地方。
「是啊……」
撩起黑發,達米安用剛睡醒的沙啞嗓音回道。
「跟過去幾次一樣,夢裏的我好像變成那個小鬼的母親了……」
就算踏上了這趟尋人之旅,達米安還是沒有擺脫鮮紅耳飾的夢境。不知道是想得太多還是偶然,但夢中的情景實在太過鮮明。背負著全族的宿命,明了自己將會被當作犧牲品的年輕女孩,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讓剛出生不久的兒子能有美好的將來。在她消逝之後,以要讓孩子過得悠遊自在為條件,她接受了成為光榮犧牲者的重任。
她源源不絕的付出她的愛,給她稚嫩的孩子阿貝爾達因。
就算夢醒了,達米安也深刻記得,甚至可以藉紙筆畫出那孩子的樣貌。不諳繪畫的他或許沒辦法輕鬆完成那孩子的肖像畫,但如果是在人潮擁擠的市集擦身而過,達米安覺得自己應該能一眼認出夢中的阿貝爾達因。
剛得到耳飾時的強烈不快感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時會出現的渾沌意識。那是種幾乎讓達米安忘了自己膚色的奇妙感覺。米蕾妮亞側首枕在膝上,直視達米安悶悶不樂的臉孔。
「哪,哥哥……」
突如其來的,米蕾妮亞出聲喚道。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情形嗎?」
「怎麼突然問這種事?」
還來不及驚訝,臉上已先浮現淡淡的苦笑。自從兩個人一起旅行後,米蕾妮亞就常常提起過去的事。而且每次都是在他剛從夢中轉醒的時候,就算達米安再怎麼遲鈍,也或多或少察覺到米蕾妮亞這麼做的意圖。
就如同她的問題,她是要他堅定自己的人格,才會不斷地提起過往。
「妳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孩子。」
「自從認識哥哥以後,我就老囉。」
達米安輕睨了她一眼。米蕾妮亞則回報他以一臉的故作天真。就跟平時一樣,所以達米安也早早放棄了與她爭辯的念頭。
「不過……其實我也記不太清楚了。」
當時的達米安已經多少能區分自己的喜惡,所以認識了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小女孩後,他也盡可能不與她有所接觸,或許正因為如此才記不太清楚吧。達米安對在孤兒院生活的那段記憶很稀薄,和米蕾妮亞之間的回憶更是淡如白紙;唯一清楚記得的,就是一開始她所帶來的衝擊。
一個下雨的早晨,她來到了孤兒院。那是個小小城鎮裏的一問小小孤兒院。那個時候,米蕾妮亞就有一頭美麗的銀發,和如白瓷般的雪嫩肌膚。
『希望你們能收留我一陣子。』她不哭也不笑,隻是淡淡說著。院裏的孤兒們都遠遠看著那個宛如妖精的少女。但對達米安而言,在對她的外表感到新奇之前,不知為何就已經先人為主的討厭她了。達米安的雙親很早就去世,之後他便在孤兒院裏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孩子們中也是最年長的一個,卻怎麼也沒辦法融入周遭的環境。
孤兒院裏的孩子也以孩子的方式歡迎米蕾妮亞的到來。有些畏怯地圍在她的周圍,其中不乏有好奇心重的少年想伸手觸摸她如絹絲般的長發。
『我勸你最好別這麼做。』米蕾妮亞冷冷地開口:『頭發是很重要的咒具,說不定會想嚐嚐你的鮮血滋味喔。』當時她是這麼說的。
沒有加入交談的達米安也投以注視,不由得感到厭惡。心想,那個女生還真敢一臉認真的說出那種屁話。
慢慢地,她也和達米安一樣變成特立獨行的存在。兩個人的共通點就是不喜歡與其它人太親近。
米蕾妮亞從那個時候開始就老愛裝模作樣的玩些占卜師遊戲,但不管她說了什麼,聽在達米安耳中部隻覺得是詭辯。這些事達米安都還記得很清楚。
「那時候我真的覺得妳很礙眼,討厭死了。」
達米安一邊回憶一邊輕喃。
米蕾妮亞隻是笑著傾聽。達米安現在才突然發覺,離開孤兒院後,她的笑容漸漸多了。
「所以你才會突然動手抓我的頭發吧。」
米蕾妮亞逸出嗬嗬輕笑,回憶著過往淡淡說著。
對啊,也曾經發生過這種事呢,達米安想起來了。沒錯,每天聽她說那些沒營養的話,院裏的孩童居然還滿心崇拜的說她有什麼特別的力量,達米安真的覺得厭惡極了。算準她結束占卜後的落單時刻,達米安像拔稻草似的用力扯揪她的頭發。
達米安對驚訝得瞠大榛色瞳眸的米蕾妮亞說:
『妳剛剛說的,全都是騙人的吧?』
她的臉色變也沒變,淡漠地回道:
『嗯,是啊。』
——回想起來,似乎從那個時候開始,這樣的交互方式就定型了。
但是,她的回答確實讓達米安釋懷了。說是甘心也行,既然她的謊話說得那麼明顯,接不接受就是個人問題了。他並沒有對其他人戳破米蕾妮亞的謊言,也沒有興趣這麼做。既然他已經得到答案,對她也不再有興趣了。
還真是令人懷念啊,達米安不覺地想。
那時候的自己,壓根沒想過會和她一起旅行。
「達米安哥哥根本不懂該怎麼對待女生呢。」
米蕾妮亞笑著,馬車也到達下個城鎮了。
先下車的是米蕾妮亞。輕柔的絹發在風中舞動,她頭也不回地輕輕說了聲:
「可是,我很高興。」
我真的很高興。
說出這句話時,她臉上有著什麼樣的表情呢?麵對她的背影,達米安無從得知。
是這樣嗎?他不解的歪著頭。
該怎麼對待女孩子,或是女孩子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達米安當然不會知道。
★
這是個胸口騷亂不已的夜晚。
在意的是比平時囂鬧上好幾倍的鳥叫聲,還有心慌意亂遲遲不肯入睡的阿貝爾達因。
(怎麼了?)
就算這麼問,他也隻是搖搖頭,更用力地抱緊她。
已經不是會為了睡覺胡鬧的年紀了,孩子會這樣還真是不可思議啊,或許他也感應到了吧。感應到離別的腳步就快接近了。
村裏默默進行著祭典的前置準備。到了那一天,即是他們母子倆分離的日子。但她還沒有告知孩子這件事。
縮在一起緊緊抱住彼此,兩人裹在同一條被子裏相擁而眠。
濃鬱的流水與綠蔭的氣味。
這是他們在密林中生活的最後一夜。
浸罵、怒吼、哀號、雜音交織而成的異國語言。
高壯的人們。
白皙的膚色。
刀劍與斧頭、繩子和火焰。
試圖轉身逃跑時,一把銳利的刀刺進她的側腹。
啊啊有血的味道……
快逃!
阿貝爾達因!!
★
發出如野獸的咆哮,達米安驚醒過來。但就算醒過來了,仍像困在黑暗中摸索徘徊般,隻能躺在床上不斷掙紮。
破曉時分,他所待的地方是旅店提供的小房間裏。
「哥哥!」
拉簾的另一頭,躺在隔壁床上睡覺的米蕾妮亞跳了起來,一下床便急忙趕到達米安身邊。
「振作一點,你是怎麼了……!」
沒有甩開也沒躲開達米安伸來的手,任他用幾乎會留下淤痕的強大力道緊緊抓著自己。米蕾妮亞連眉頭也沒皺一下,隻是同樣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她的力氣不大,卻非常溫暖。
「……唔!」
達米安突然激烈的咳了起來,還吐出紅裏摻黑的血水。
「達米安……!」
米蕾妮亞瞪大了眼睛,目光變得深沉,但仍是輕拍達米安的背為他順氣。達米安把額頭抵在米蕾妮亞纖弱的肩膀上,染上汙血的嘴唇不屑似地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真是糟糕啊。」
「既然知道糟糕,你就別再說話了。」
米蕾妮亞的回應並不激昂,語氣卻是嚴肅僵硬的。
「不……」
伸手抹了抹嘴角,達米安緩緩搖頭。隨著歎息一並吐出輕喃:
「遭遇那種險況的,其實並不是我啊。」
手指輕輕撫過自己的側腹。雖然沒有流血,但襯衫底下的肌膚卻是炙熱的。可能是傷到內髒了吧,感覺很差,不過達米安知道自己的身體或生命並沒有遭受危害。被刺傷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她還活著嗎?應該還活著吧。
已經醒過來的達米安無從得知之後的發展。
胸前的口袋裏還收著包裹在布巾中的鮮紅耳飾。達米安不再憎惡它的存在,不再認為都是它才讓自己遇上這種狀況,他已經不會再這麼想了。這隻鮮紅耳飾的過往,仿佛就是達米安親身經曆的另一場人生。
坐在木頭地板上,背倚著床鋪。米蕾妮亞就坐在自己麵前,用蚊吟似的聲音微弱開口:
「哥哥,我們放棄吧。」
仍有些模糊蒙朧的視野中,看見了米蕾妮亞漂亮的銀發。
啊啊,比阿貝爾達因的更白一些呢,達米安茫茫然地想。
雖然同是銀發,閃耀的光澤度卻是不同的。
「把它還給嘉達露西亞吧。哥哥雖是盜賊……但比起追捕一個小小的偷兒,嘉達露西亞的魔法師應該更看重這個秘寶才對。既然這是嘉達露西亞的東西,那就還給嘉達露西亞吧。」
「不對。」
達米安的神智仍有些恍惚,但說出口的話卻相當清晰果決:
「這東西不屬於嘉達露西亞。」
「可是……」
米蕾妮亞扭曲的臉孔看起來像是快哭了,達米安從沒看過她露出這種的表情。心裏忽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就好像……兩人真的是一對兄妹。
但他並沒有說出心裏的想法,隻是淡淡地訴說:
「它想要回去。」
達米安抓著自己的心口。
「它想要回去。」
沒有人知道所謂的「它」是指誰,米蕾妮亞不知道,就連達米安也不知道。
有一瞬間,米蕾妮亞那雙榛色瞳眸似乎想嘶吼出什麼般閃爍動搖不已。但沒一會兒就別開了目光,緩緩站起身來。
「我們現在就出發吧。」
達米安還以為她哭了,原本白皙的臉孔覆罩寒霜,堅毅的雙眼隻直視著前方。
為了早一刻到達目的地,他們決定今天早上就攀越山巔。
★
腹部的傷沒有經過妥善的治療包紮,就被關進暗無天日的船底。強烈的海潮味直逼得人作嘔。
那些異國人打算對我們做什麼呢?
白色肌膚的男人們大鬧密林一事,她的村子也間接得知了這個消息。
但是,任誰都料想不到居然會有這麼龐大的「獵人」團體出沒在此處。
異國的人們嘴裏喃喃有詞。
(嘉達露西亞。)
唯一聽懂的,隻有這個單字。是即將前往的目的地嗎?
(媽媽……)
別哭,阿貝爾達因。
(媽媽……)
嗯,你別害怕,媽媽就在這裏。
如果你能順利逃走就好了。
船緩緩駛動了。啊啊,我們的命運將會飄向何方呢?
★
「是奴隸。」
爬上狹窄的小徑,達米安輕喃道。
「他們被當作奴隸販賣……可是,她真的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每當閉上眼休息假寐時,總不斷襲來的幻覺。不,那並不是幻覺,而是某人的記憶。追溯著鮮紅耳飾的記憶,追溯創造出耳飾的女孩記憶,就連她的痛苦,達米安也能感同身受。
走在身旁的米蕾妮亞緊抿著嘴唇,沉默地一直向前走。
忽然間,達米有種想問她為什麼會在這裏的衝動。
這趟旅程並不有趣,也遇不上什麼好事。當然達米安也可以問她跟來的理由,但他知道這麼問可能會傷了她的心,所以始終沒有問出口。就算真的問了,她大概也隻會說出「因為我是你妹妹呀」這樣的答案。她……又會對自己說謊吧。
沒錯,誰能說那不是謊言呢。再也沒有比互稱兄妹更可笑的謊言了。
「可惡……」
達米安想不出個所以然,於是甩了甩頭。我說不定快瘋了吧,心裏卻事不關己似的沒多大感覺。
「哪,哥哥……」
身邊傳來的清冽聲音,讓達米安原本呆滯的目光微微轉動了一下。
米蕾妮亞注視著前方,淡淡開口道:
「哥哥在住進孤兒院之前,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啊?」
達米安不由得停下腳步。
「為什麼這麼問?」
不管是前幾天也好、現在也好,總覺得米蕾妮亞詢問了許多過去從沒有問過的事,這讓達米安很是困惑。
「我想了解哥哥的事啊。」
「那問了之後呢?」
「我要你去回憶。」
米蕾妮亞話說得直截了當,口氣相當強硬。還來不及驚訝,空洞的心就已經被她乘虛而入了。
米蕾妮亞要我去回憶自己的過往。
要我去回想達米安是個怎麼樣的人。
還真是困難的要求啊,達米安不禁苦笑。
「那不是什麼值得聽的故事。我生在很普通的家庭,普通的長大成人,因為媽媽死掉了,所以我就很普通的被後母掃地出門了。」
「無聊到我都快打嗬欠了。」
明明是自己想問的,居然還說這種話。
「就是啊。」
達米安笑了。進到孤兒院之前的事,他根本想都不會去想。既不是會在心裏留下創傷的悲傷回憶,也不是會讓人沉溺在過往難以自拔的甜美回憶。
自己好像是出生在頗富裕的家庭,不過也記不太清楚了。
現在想想,每次偷東西時老是選擇一些價值不斐的藝術品,大概跟小時候的記憶有關吧。這種性格在某些方麵實在很不討喜,也不曾為自己帶來什麼好處,還真教人唏噓啊。
「那妳……」
本欲反問,卻清楚感覺到米蕾妮亞閉上嘴巴,完全沒有想回答的意思。她應該不希望被反問這樣的問題吧,心裏忽然有種報了一箭之仇的莫名快感。
「有沒有遇過什麼有趣的事啊?」
「沒有……」
米蕾妮亞手搗著嘴角,轉開了視線。看起來好像正在回憶過往的一些細微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