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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麼事情都得心應手,其實就跟做什麼事都不拿手是一樣的意思。達米安從以前就這麼認為,直到現在也是如此。他的四肢都修長得有些不太自然,再加上靈巧的手指和聰穎過人的腦袋,簡直可說是完美無缺。隻可惜他並不是個熱情的人,所以每項優點都像被過大的鍋蓋罩住般,雖然並非毫無用武之地,卻也算不上是什麼驚人的長才。
而達米安之所以選擇這種危險的職業,隻因他認定這一切都是必然的,也覺得這麼做才能快點結束掉人生的關係。
悄聲無息地橫掠過王城的長廊,廊下回蕩著幽深的寂靜。費了一番心力好不容易得手的王城平麵圖已經全部記在達米安的腦海裏,現在他隻需循著腳尖的方向到達目的地就可以了。這個擁有悠長曆史的國家——嘉達露西亞王城就是今晚達米安工作的據點。
想得到目標中的寶物,就必須先解開三道鎖。不過達米安隻靠一根細針就輕而易舉地將鎖頭一一撬開,他的準備可說相當周全。這一天,王城裏聚集了來自各國的賓客,此時正舉辦著盛大熱鬧的夜宴。達米安很清楚,現在正是王城內部警備最鬆懈的時刻。
達米安覬覦的目標是嘉達露西亞的秘寶。聽說那珍貴的秘寶就藏在王城中某個位高權重的女性寢室裏。
達米安隻是個默默無聞的小盜賊。
至今為止他已經偷過不少東西,當然每次也都成功得手。過去達米安也曾加入某個竊盜組織,但集團的作風跟他的個性實在不合。
『達米安,你又想找王族或一等貴族下手了……不是有更多能輕鬆得手的目標嗎?』
過去那幾個竊盜同夥就是這麼看待他的。
『對上流社會下手的收獲或許比較豐碩啦,但不僅勞心費力,風險也大得多,這可不是聰明的賺錢方法喔。』
達米安完全同意他們的說法。「聰明的賺錢方法啊……」達米安在嘴裏嘟囔,但回想當時,隻記得夥伴們的無奈歎息。
就利潤的考慮而言,在大街上襲擊馬車、搶劫財物的做法或許比較聰明。達米安並不想自以為正義的站出來批判這種行為,真想做也不是辦不到。隻是……該怎麼說呢。對了,因為跟本身的個性不合吧!說穿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沉重冰冷的金塊。
綴飾著耀眼寶石的皇冠。
一筆一劃都入木三分的差麗畫作。
達米安的手在這些華美的物品上緩緩遊栘滑過。
這些東西是比染滿生活臭味的硬幣來得適合自己一些,但就算得手了,心裏也不會感到充實,畢竟這些東西多半馬上就會被拿去換成肮髒的錢幣了。
曾經有人問過達米安到底想做些什麼?但就連他本人也不曉得到底什麼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隻因為活在這世上不能什麼都不做,所以達米安才會繼續當個怪盜。
一腳踏進寢室深處的密室時,達米安才放鬆了始終緊繃的肩頭。這是個沒有月光的黑夜,狹窄的小房間裏隻有微弱的星光充當照明。達米安穿著黑衣,一頭微卷的黑發,還有同樣漆黑如墨的眼瞳,此時正牢牢地鎮定在那份秘寶上。
這個國家的外交如此興盛,奢華的寶物肯定少不了,但他伸出食指觸碰的卻是個沒有華麗外表的魔法道具。嘉達露西亞王國中有個名為薩爾瓦多的魔法師集團,深厚的魔法造詣當然不在話下,對國家也帶來極大的助力。這絕對就是薩爾瓦多一族代代相傳的秘寶沒錯。
如鳥籠般小小的銀色檻籠映入眼簾。除此之外,這問密室裏隻剩下一隻書櫃,用不著再遲疑了。
(紅色啊……)
最先浮上腦海的想法隻有這樣。傳說中的秘寶看起來沒有半點特別之處,甚至難以讓人留下印象。曾聽人提起秘寶是隻耳飾,這玩意兒確實有著耳飾的外形。大大的、裝飾了細長石頭的耳飾。這是石榴石嗎?達米安沒有任何魔力,所以並不曉得這東西究竟有多神奇。
但就算如此,還是能感覺到那股由秘寶所散發出、超乎尋常的吸引力。
秘寶並未被嚴加看管,隻隨便地上了道鎖,讓事先準備不少道具的達米安不免感到有些失落。
(難道是贗品嗎?)
應該不可能。在黑暗中閃耀的紼紅光芒,確實擁有讓人「一見鍾情」的強烈吸引力。況且達米安對自己的眼光相當有自信,如果連自己的眼光都要懷疑,那從事這份工作也沒什麼意思了。
一伸出手指觸摸,立刻有種觸電的感覺。指尖因驚慌而顫抖,但也許隻是心理作用吧,除了觸電的感覺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變化。指甲在墜石上來回碰觸了幾下後,達米安終於伸長手取下那隻耳飾。
耳飾就這麼輕輕鬆鬆落入達米安厚實的掌心裏。歎了一口氣後,達米安看也沒看其它奢華的擺飾一眼,就推開密室的門扉準備離開。但就在這個時候——
「真是個美好的夜晚啊。」
多麼優美的聲音。一片漆黑中,出聲者靜靜地佇足在房門口。
達米安不由得瞠大雙眼,但他能做的反應也不過如此。下一秒他心裏立刻有了死亡的覺悟,同時也做好被殺害的心理準備。
站在不遠處的人影看起來像是個女人,而剛才傳來的說話聲,同樣也顯示出對方是個女人的事實。
「這麼美好的夜晚,最適合偷偷潛入心愛的對象房裏了。可以請問一下,你到這裏來有何貴幹嗎?」
喀鏘,鈍重失衡的聲音傳入耳裏。長廊上的燈光從背後微敞的房門縫隙問灑落。
女性和達米安一樣有著一頭黑發與黑色的瞳眸,她的手上還握著一把進口的小型手槍。
「真的很抱歉,人家的射擊技術隻有三流的程度,一定會打到要害的,還請你多多見諒唷。」
優美的聲音撒嬌似地低喃,音調中似乎還混合了不著痕跡的輕笑。
「……我一直覺得有些笨拙的女性很可愛呢。」
達米安將雙手舉高,盡可能不去刺激到對方,然後緩緩開口。同時窺探著是否有逃脫的可能性。
達米安已經猜出對方的身分了,他對自己侵入的究竟是什麼人的房間當然也有所自覺。
這裏是王公貴族中身分地位最為顯赫的人所居住的房間。現任嘉達露西亞國王的皇妹,她除了是位公主之外,也下嫁給魔法師集團?薩爾瓦多的尊師。因現任國王膝下無子,她所生下的第一皇子可說是最接近王位的下一任君主。
她是嘉達露西亞的黑蝶夫人,也有人尊稱她為皇母——眼前這位女性名叫緹蘭。
達米安悄悄抬起視線。
真是個美麗的公主,她同時還身兼王妃、皇母之名呢,達米安心想。就算身處幽暗之中,她所散發出的高貴氣質仍帶來極大的壓迫感。
侵入她的寢室還被抓個正著,看來我是難逃被斬首示眾的命運了……就在達米安胡思亂想之際——
「哎呀,我說你啊……」
公主突然攻其不備地出聲:
「你手裏拿著什麼東西?」
示弱般舉起的手裏還緊緊握著剛剛才得手的嘉達露西亞秘寶。那隻魔法耳飾的緋紅光芒正在達米安的掌心間微微閃爍著。發現他手裏握著的是那隻耳飾後,緹蘭隨即露出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望向達米安。
「你是——小偷?」
「沒錯,身為一個盜賊,我的技術也隻有三流的程度呢。」
達米安自嘲似地笑了笑。但女人笑不出來,隻是愣愣地低喃:
「你碰到了那個東西……?」
達米安似乎也被她的困惑傳染了,不自覺偏過頭。
「是啊……有什麼問題嗎……」
緹蘭美目微斂,不知怎的,連拿在右手上的那把槍都放了下來。達米安心想,這也許是個好機會,想要襲擊她就得趁現在。這樣的機會很可能轉眼就消失了。但是,比起全身而退,達米安對她未竟的話反而更感興趣。
當緹蘭再抬起頭時,臉上勾勒出像是決定了什麼的深長笑意。
「小偷先生,你叫什麼名字呢?」
「——真是抱歉,我那卑微的名字實在不值一提啊。」
他的回答讓緹蘭淡淡笑了。
「是個無名的怪盜先生啊。算了,這也無所謂。」
於是,麵前的公主優雅地梢一旋身,坐上一旁的沙發。她依然沒有點亮燈,手裏也還握著槍。
「這位相當紳士的怪盜先生,突然這麼說實在很抱歉……不過,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
達米安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該覺得困惑才好,隻能直勾勾地凝視她那雙黑曜瞳眸。
「你拿在手裏的那隻耳飾,其實並不是我的。雖然藏在我的房間裏,但它並不是我的,也不屬於嘉達露西亞。」
吟詠的聲線,彷佛誘惑般輕輕觸動達米安的耳膜。那隻除魔耳飾像是燃燒了起來似的,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達米安的掌心間散發熱度。
「那是偷來的東西。」
緹蘭的自白也在預料之外,達米安訝異得蹙起眉頭,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那是偷來的東西。」她又重複了一次:
「可是,那群老頑固卻以耳飾的擁有者自居,死都不肯放手。可以請你……幫我把這個東西,還給它真正的主人嗎?」
「真正的主人……?」
達米安輕喃出心中的疑問。
緹蘭微微笑著回答了他的問題:
「那隻耳飾會告訴你的。」
到頭來,她所說的每句話都隻讓達米安感到迷惑。或者,她覺得事情都已經交待完了,隻見公主臉上勾起了優雅的從容微笑。
「數到一百後,我就要叫士兵來救駕了。無名的怪盜先生,你可要好好加油唷。」
在打開通往長廊的那扇大門時,她輕輕囁嚅了一句:
「——希望三百年來的詛咒能為你祝福。」
★
綠蔭與陽光的氣味幾乎令人窒息。
到了夜晚,燃燒火把的空氣卻如流水般芳醇誘人。
隔著火堆,好幾個老人與一個稚氣末脫的女孩麵對麵坐著。
老人們在抽煙的閑餘,嘴裏還哼著小曲兒。用異國的語言,唱著異國的樂音,那是非常哀傷的旋律。
待第十次的雨季過後,他們的村子將會舉辦一場盛大的祭典。
(尊榮的女孩啊,妳能理解吧?)
雖然聽不懂老人說的語言,卻也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
所以,女孩答了聲「是」。
這個出生在命定之年的病弱女孩,必須依照規定,完成向神獻身的約定。
(但有一件事……)
女孩乞求著。
(我隻有一個要求。)
女孩用纖弱的聲音輕喃,默默地抱緊了懷中那溫暖的布巾。
(這個孩子……請讓我的阿貝爾達因好好活下去。)
★
在意識回籠的同時,身體也像彈簧般立即彈了起來。
達米安在黑暗中倏地睜開眼,感受著現實的滋味——強烈的海水鹹味,還有地板不自然的搖晃。
從嘉達露西亞港出航的客船,三等艙房的雜亂大通鋪,這就是再真切不過的現實。
(是夢嗎……?)
栩栩如生的夢境,讓達米安確認了好幾次所處的現實後,才終於肯定。
伸手探向胸口,立刻感覺到那顆紅色秘石的存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明明隔了那麼多層布料,卻還是能清楚感受到那顆秘石所釋放的溫熱。
這算成功還是失敗?還厘不出頭緒的達米安,隻能暗自品嚐接下這莫名其妙工作的複雜心境。這天夜裏在晦暗的船舶中,達米安再也無法入睡。
「達米安,你的臉色很差喔。」
相識已久的店主人開口問道。
「該不會是把工作搞砸了吧?」
他的猜測八九不離十,也讓達米安原本就深邃的麵孔更添了幾分抑鬱。如果穿上合適的服裝,他應該很適合冠上學者或研究員之類的頭銜吧。
這個經營當鋪的店主人是個四十多歲的矮小男人,布滿皺紋的臉上還戴了一副小眼鏡。
「這東西你願意接收嗎?」
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一隻囊袋,達米安將裏頭的東西倒在桌麵上。在這問就算是大白天仍飄著嫋嫋煙霧的幽暗店裏,紅色的光芒顯得更加耀眼。
店主人瞇細了本就細小的眼睛。
「還真被你偷出來啦?」
「算是吧。」達米安含糊不清地回答。店工人搖搖頭,長歎一口氣:
「真是的,你有這麼出色的技術真不曉得算不算好事。一個出色的盜賊,根本沒辦法改變這個世界什麼嘛。」
聽店主人發著牢騷,達米安隻是聳了聳肩。對這一點,他也是深有同感。
「是真貨嗎?」
「我要偷隻偷真的。」
哼,店主人打鼻腔哼出一氣,拿起放大鏡準備摸向那隻耳飾時——
突然乍現的小火花,彈開了店主人的手。
「!」
就連達米安也被嚇了一跳。
店主人皺巴巴的手指已經紅腫了。
「你沒事吧?」
達米安低聲問。店主人看來似乎不太在意,隻是重新扶好鼻梁上的眼鏡。
「這個嘛……這種程度的傷是還用不著向你索賠醫藥費啦……」
真是個麻煩的東西啊,此刻老人的視線有著十足的商人精明。
達米安不由得蹙起眉頭,指尖同樣輕觸了下那顆紅色石頭。
「好像……沒什麼事嘛……」
在他的觸碰下,秘石並沒有出現什麼變化。盯著沒有表現出拒絕反應的秘石,店主人喃喃說了句:「活像個黃花大閨女似的,真是顆討人厭的寶石啊……」
「怎麼辦?要先調查看看嗎?」
「不,先留在你這兒吧,錢我們晚點再算。」
達米安執拗的語氣,讓店主人藏在眼鏡深處的小眼睛不禁直盯著他瞧。這小子對偷來的東西依然不怎麼執著,但他的態度確實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了。
達米安歎了一口氣,若無其事的說:「我隻是覺得有點恐怖。」
店主人又打鼻腔間哼出一聲,慢條斯理地連布巾一起捧著那顆秘石收到後頭去了。
「我過兩、三天再來。」
達米安旋踵準備離去時,店主人突然對著他的背影喊道:
「對了,你那個漂亮妹妹前不久還氣呼呼的跑到我這兒來找你呢,快去見她一麵吧。」
達米安頭也沒回,隻是臉色又垮了幾分。
那是他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啊。
達米安目前所居住的城鎮港灣,是比嘉達露西亞港小上兩倍不止、甚至無法稱作貿易港埠,卻有不少旅人到訪,乍看之下還算挺和平安寧的小鎮。
這座小鎮雖沒什麼悠久的曆史背景,對外來者卻相當開放寬容。好人與壞人共存卻還是能讓人感到放鬆,確實很適合處於黑白兩道之間的達米安居住。
原本打算回自己那個隻有兩問房的簡樸小屋去,但達米安卻在旅人熙攘往來的大道上頓住了腳步。
「…………」
寬廣大道的一隅,聚集了數名男子,他們正圍著一個坐在攤位前的女人。她坐在一把簡陋的椅子上,包裹在層迭薄布底下的纖肩,顯示出她是個女性的事實。女人手邊放著幾本老舊的書和桌麵上一顆說大不大的水晶球。雖然披著頭巾,但從側邊望去,可以窺見她的發色是眩目的銀絲。潔白無瑕的小手,無可否認的確很容易勾起男人的興趣。怎麼看都不像做生意的氛圍,幾個男人心裏全抱著齷齪的期待。
那些男人看起來正在對那名女子搭訕:
「有什麼關係嘛,占卜師姊姊,繼續待在這裏也招攬不到幾個客人,有什麼好玩的嘛!」
「還是跟我們一起去樂一樂吧?」
被稱作占卜師的女子右手已被一把抓住。
佇立在路旁的達米安不悅地蹙起眉頭,但並沒有插手管閑事的意思。
「好不好嘛!」在男人的拉扯下,原本披在她頭上的頭巾也掉了下來。
就在一瞬間,幾個男人全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氣,那慌張失措的模樣連旁觀者都看得一清二楚。
女人相當年輕,說她是個少女也不為過。但她的眼鼻五官相當精致絕美,也少了分稚氣。幾個男人愣愣地看著她,頓時全都啞口無言。一頭銀發如絹絲般垂落至腰間。白皙的頸子彷若陶瓷,榛色的瞳眸藏在同樣閃著銀光的睫毛下。完美的唇形微微輕啟:
「我聽見了聲音。」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中。優美得宛如琴音。
幾個男人全嚇了一跳縮起身子。
占卜師少女並沒有注視任何一人,那雙榛色的眼瞳凝向半空,歌詠似的柔聲開口:
「是個老婦人啊,她是誰呢?有個老婦人在傷心哭泣。喂,你們之中是誰被呼喚了呢?」
男人們看著猶如被附身的少女,她所說的話令他們感到困惑。「什麼啊,說什麼老婦人……」話還沒說完,其中一個男人突然出現異狀。
他的臉色鐵青,全身上下不停冒汗。
終於,少女朝他這邊看了過來,男人震驚不已地雙肩直發顫。
「啊啊……」
歎息般地,少女緩緩出聲:
「等到了夜裏,你的內髒就要被吃掉了……」
下一秒,男人發出的尖銳叫聲劃破了寧靜。
「唔、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臉色鐵青的男人頭也不回地奔離,幾個被留下的同伴也慌慌張張地追在他身後而去。暴風雨般的喧囂遠離了,街道又恢複原本的祥和。
占卜師少女像是要甩掉剛才被抓住右手時沾上的塵埃,隨意地輕吹一口氣,但這或許也是某種神聖的儀式。達米安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的身邊,有些厭煩地瞇細了眼。
「妳的謊話說得還真是精采啊,米蕾妮亞。」
不屑之意溢於言表。
名叫米蕾妮亞的占卜師少女依然坐在椅子上,看也不看達米安一眼,隻是冷淡的響應:「嗯,是啊。」
「哥哥的盜賊工作也做得挺有聲有色的嘛。」
聽出她冷淡語氣中的譏誚,達米安不禁沉下臉。
幾天前,他一句話也沒說就搭上前往嘉達露西亞的貨船。與其說是擔心,米蕾妮亞的不悅應該是出自達米安撇下她獨自一人享受旅行的樂趣這一件事吧。這種事也不足第一次發生了,但米蕾妮亞就是不喜歡,而達米安一向不擅安撫妹妹不開心的情緒。
怎麼看都沒有相似之處的兩人會以「兄妹」互稱,當然是因為這是最方便的說詞。達米安與米蕾妮亞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
隻是兩個人湊巧生長在同一問孤兒院裏,也同時離開了孤兒院。他們之間並沒有「私奔」這等熱情的關係,米蕾妮亞會稱呼年紀虛長自己幾歲的達米安「哥哥」,也是非常理所當然的發展。
哥哥成為盜賊,妹妹則在街角做起占卜師的生意。
這種生活已經持續好些年了。
「……別跟那種不三不四的家夥做生意。」
明知道她心情不好,卻不知怎麼安撫的達米安隻能藉由斥責來顧左右麵言他。
早就聽膩了這些訓斥,米蕾妮亞挑起柳眉微微一笑。
「哎呀,我現在才正要開始做生意呢。」
如爬蟲類般轉動眼球,達米安輕睨了米蕾妮亞一眼,像是在催促她繼續說下去。米蕾妮亞輕撫桌上的水晶球,緩緩開口道:
「剛才逃掉的那個人,還會再回來找我的,這次我一定要好好敲他一筆。」
看她自信滿滿的模樣,達米安抿了抿嘴,有些厭惡地接著問:
「妳說的老婦人是怎麼一回事?」
「大概是跟那個地痞流氓有過什麼因緣牽扯吧。」
「那內髒呢?」
「哥哥,你有看到那個人的嘴角嗎?腸胃不好的人真是可憐啊。」
「…………」
妹妹的美貌彷若神祇,且從小就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那樣的能力,在她進孤兒院之前大概就已經存在了吧。
她能看見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也能聽到人們聽不到的聲音,這樣的能力或許驚人,但達米安其實不怎麼相信。
若要問為什麼,說穿了隻是他這個做哥哥的,比任何人都清楚妹妹有說謊癖的關係。
她確實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氣質,達米安也承認妹妹或許真的有第六感,但她實在說了太多謊話。與那纖弱可人的外表完全背道而馳,米蕾妮亞的個性非常大而化之又很有膽量。
達米安雖然不會使用魔法,但至少還有一些本事,而米蕾妮亞也以她自己的方式在亂世中求生存,所以他這個做哥哥的並不會太擔心。
「對了,達米安哥哥,你這次的收獲怎麼樣?」
談話間,她的心情似乎已經好轉。此刻米蕾妮亞正抬頭對哥哥露出微笑。
「我已經交給店主人保管了。」
「為什麼?」
米蕾妮亞的語氣中有些驚訝。她當然也知道達米安並不執著於得手的贓物。
「別問那麼多,我要回去了。」
達米安不是個擅於解釋的人,隻能含糊其詞的結束這個話題。突然感覺有股力道扯住自己的衣服,達米安的視線順勢往下望去。
不知何時站起身的米蕾妮亞正抓住達米安的衣角,榛色的瞳眸目不轉睛地直視著。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隻是看著達米安。接著又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瞥向達米安身後並輕喃道:
「……女人?她是誰呢?」
達米安不由得瞠大雙眼。
但下一秒,米蕾妮亞馬上就興致缺缺地聳了聳肩,淡笑著加了一句:「騙你的啦。」說出這句話時,她的目光並沒有放在達米安身上。
達米安這才發現米蕾妮亞競用與剛才相同的手法欺騙了自己,不由得疲倦地吐出一聲歎息——
「是騙人的吧?」
「嗯,是啊。」
她的回答沒有一絲躊躇。就是因為米蕾妮亞老愛說謊,才讓達米安覺得厭煩,丟下她獨自邁開步伐。
「我要先回去休息了。」
沒有聽見她的回應聲。完成一件工作後,累積的疲憊霎時襲向達米安的全身上下。所以他頭也不回,直接走向他與米蕾妮亞一起租借的小屋。
米蕾妮亞不發一語,隻是凝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直到再也看不到達米安那高人一等的背影,但就算已不見他的身影,米蕾妮亞依然怔怔地佇立在大馬路上,嚴峻的視線仍睨視著達米安消失的那個方向。
★
女人把針頭刺進手指。那是個有著淺褐膚色的女人,她的指腹相當白皙。
一抹豔紅的血珠在指尖凝眾。
那是她牽著兒子的手指,料理食物的手指,縫補衣物的手指。
周遭依然處於夜晚,是個無風的黑夜。唯一能聽見的是外頭野獸的咆吼聲。
她臉上漾著微笑,一邊笑著一邊輕聲歌唱。唱出一首關於大地的歌,關於壯麗河川的歌,關於雨水和熱度——而一切都將沉沉睡去的歌。
用來代替搖籃曲安撫幼子入睡,所唱出的咒語之歌。
滴出的鮮血將成為咒術。
這是在一族之中,隻有女人能行使的咒術。但就算是女人,也隻有為人母才能行使的秘密聖禮。
白濁水晶吸收了鮮紅的血液,也吸收了她的魔力。
為了保護這個孩子,為了讓他活下去。
女人在夜裏,用針刺破自己的手指。一邊唱著搖籃曲,同時創造出這顆鮮紅的石頭。
她的臉上漾著微笑,因為覺得幸福。
就算成為犧牲品獻貢的時刻,已迫在眉睫。
★
達米安被自己的叫聲驚醒。隨著一聲粗吼同時弓起上半身,緊握的拳頭冷冰冰的,還滲出了汗水。
肩膀激動得上下起伏,不住地喘氣。從窗口灑進的隻有月光,他應該是躺在最習慣的堅硬床板上休息才對。周圍確實已染上夜色。
這個世界也依然是黑夜。
為了掙脫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緒,達米安用力甩了甩頭。這裏沒有令人窒息的青綠氣味,也沒有如流水般芳醇的空氣。沒有,不會有的。
「哥哥?」
門板被輕輕敲了兩下,那頭傳來米蕾妮亞刻意壓低的聲音:
「哥哥,怎麼了嗎?把門打開。」
達米安深深呼氣、吐出,重複了幾次後,才終於看著門板開口道:
「……沒有,沒什麼事,妳去睡吧。」
沒想到自己的叫聲居然傳到隔壁房間去了,達米安悶悶地出聲,但房門那頭卻靜默著。沒有聽到離開的腳步聲,傳進耳中的反而是有些刺耳的金屬聲。
直到門把扭轉了一下,米蕾妮亞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眼前,達米安都隻能呆望著。
「你……」
「你沒事吧?」
邊說邊走近的米蕾妮亞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白天看到的那身裝扮,隻是少了頭巾,任銀色長發披垂身後。她可能剛結束工作回到家吧。達米安不禁一臉認真地詢問道:
「妳為什麼進來?」
「哎呀,還不是因為……」
米蕾妮亞有些怔忡地回答:
「哥哥老是一句話也不說就偷偷跑出去了。為了趕上你的速度,有時候也需要動用到鑰匙嘛,你說對不對呀?」
在她手中閃閃發光的是把銀色的小鑰匙。光澤度雖不同,但形狀確實與達米安所擁有的那把一模一樣。
「妳是什麼時候……」
「哎呀,這種小事就別提了,就當是可愛的妹妹在睡前來跟你道聲晚安吧。」
「我沒有那種習慣。」
持續不斷的頭疼症狀並未稍緩,達米安隻得以拳抵住額際。把別人的話當耳邊風也是這個妹妹的特技之一,然而此時她的目光卻放在達米安的手上。
「哥哥,你手裏抓著什麼啊?」
聽她這麼問,達米安才驀然察覺掌心中握著異物,不由得停下動作。
抬起變得冰涼的拳頭,緩緩攤開手指。
一個小東西就這麼掉落在床單上。
達米安不由得倒抽一口氣。在月光照射下,那閃爍著淡淡光芒的小東西,確實足已經寄放在店裏的——那顆嘉達露西亞的秘寶啊。
在他錯愕屏息的同時,米蕾妮亞已伸出白皙的青蔥玉指。
「不要碰!」
達米安忍不住大暍一聲。但米蕾妮亞並無半絲驚慌,視線轉而望向達米安。達米安緊閉雙眼,攤開手心覆住自己的臉孔道:
「不要碰,這東西是……」
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了,讓他無法接著說下去。
「這東西就是這一次的?」
米蕾妮亞問得簡略,卻已充分表達出心裏的疑問。正因為知道她的意思,達米安才更無法回答。
「回房去吧……快去睡覺。」
「哥哥你也是。」
米蕾妮亞說著,邊伸出柔滑小巧的手迭上達米安他那正覆住雙眼的大掌。雖然隻有短短一瞬間,但達米安確實感受到柔軟的溫度。
達米安沒有拒絕她的接觸。
「晚安,達米安。」
當她縮回手時,傳人達米安耳中的是宛如歌詠般優美的音色,和那不常被叫出口的名字。沉靜的腳步聲響起,離開時還不忘細心地從外頭替他上鎖,達米安這才放鬆了肩膀的力氣,再度睜開眼。
掉在床上的,果然是那隻鮮紅耳飾。腦子裏竄過不想觸碰它的念頭,但達米安還是緩緩伸手拾起,將它放在床邊的櫃子上,硬逼自己躺回被窩裏。
不如就當作是場夢吧。不,這一定是惡夢。達米安為此氣憤得咕噥抱怨了一整夜。
隔天一大早,米蕾妮亞緊跟在準備動身到當鋪去一趟的達米安身後。
米蕾妮亞的頭型小巧,相襯之下身型好像很高佻,但其實她整個人還是非常嬌小。加上達米安是個高頭大馬、手長腳長的男人,兩人並肩走在一起,達米安幾乎高出了米蕾妮亞快兩顆頭。
「別跟著我。」
「為什麼?」
那雙不可思議的榛色眼瞳直視著達米安。米蕾妮亞雖然老是把別人的話當耳邊風,卻又愛要求別人解釋理由。跟米蕾妮亞相比,口條根本占不了上風的達米安覺得相當困擾,好像她早就知道自己最後還是會乖乖屈服讓步。
達米安隻能像平時一樣無奈的歎息。對於該怎麼放棄與她爭論,倒是挺得心應手的。
看到一大早就來訪的兩兄妹,店主人那雙藏在眼鏡底下的圓眼睛瞠得更圓了。
「怎麼了?你應該不是來催我付錢的吧?還是舍不得昨天那件寶物,要來拿回去了?」
「關於這件事……」
達米安輕撫了下自己的胸口,低聲說:「昨天的東西,可以拿出來讓我看一下嗎?」米蕾妮亞則沉默地把手肘支在桌麵上。
「這是無所謂啦。」店主人邊說,邊打開上鎖的櫃子。
「嗯?嗯嗯?」
聽著店主人發出哺乳類動物般的單音節表達內心的疑惑,米蕾妮亞出聲道:
「不見了對吧?」
「怎麼會……」
轉過身來的店主人在看到達米安從胸前掏出那隻耳飾時,驚訝得下巴都掉了下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達米安,你什麼時候學會魔法了?」
「我並不是……」
「那隻耳飾好像是自己跑回來的,看來它真的很喜歡哥哥呢。」
這句話不全然是戲譫,但米蕾妮亞的口吻怎麼聽就是少了分認真。
「喜歡達米安……」
布滿皺紋的臉孔浮現疑惑神色,店主人無意識的喃喃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