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過去也沒什麼好拿來說嘴的。」
她拒絕了達米安的詢問,之後就是一大段空白的沉默。
「我生長在一個四處賣藝的歌舞團。像我這樣的發色很奇怪……就跟字麵的意思一樣……我的發色很奇怪,身為一個人類,這算是很稀奇的吧……我好像是被當作舞娘養大的,不過我老是說些讓人毛骨悚然的話,他們……大概是嚇著了吧。結果我就被賣到妓女戶了……」
達米安的目光驀地變得冷冽,米蕾妮亞卻靜靜地笑了。
「我就像平時一樣逃掉了。」
她的語氣聽起來有些自滿,讓達米安不由得暗自鬆了口氣。因為,他不認為她在說謊。
「因為躲雨的關係,我就進了那間孤兒院。其實打一開始,我就沒打算在那邊待太久。」
達米安心想,就算是逞強,她的膽子還真不是普通的大。雖然外表是那麼纖弱,做出來的事卻老教人搖頭興歎。
「妳的父母沒有阻止嗎?」
「他們可是頭一個丟掉我的,我最討厭的就是他們了。」
從鼻間輕呼出一口氣,達米安臉上勾起淡淡笑容。那些事已經過去太久,久到都感覺不到悲傷了。
「因為妳老愛騙人的關係吧?」
口氣裏不帶一絲責備。誰叫這丫頭就是這種個性呢。
「嗯,是啊。」
米蕾妮亞也如往常般頷首以對,兩入之間又變得沉默。
一邊走著,米蕾妮亞輕撩起銀發,輕輕歎了口氣:
「我不知道。」
她突然喃喃自語:
「眼睛看見的那些影像、耳朵聽到的那些聲音,到底哪些才是我的幻覺呢?」
這句話讓達米安忍不住回頭。
她的話怎麼聽都有些怪怪的。
「難道妳真的……」
米蕾妮亞垂下視線,打斷達米安的問話繼續開口:
「所以,那天你說我是在說謊時,我真的很高興。這樣我就不用再迷惘了。」
達米安不覺瞠大了眼,困惑的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米蕾妮亞似乎也不打算等達米安回話,自然地持續著沉默。
當達米安仰天長歎一口氣後,才說了一句:
「又是騙人的吧?」
聽達米安這麼說,米蕾妮亞也笑了。
「嗯,是啊。」
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種狀況。
★
狹隘的船底,因高燒不斷而惡夢連連。
沒有充足的食物,沒有可供休息的床鋪,連藥品都沒有。
阿貝爾達因不斷拿已經髒汙的衣服替自己擦拭。除此之外什麼都辦不到的他,隻能淌著滿臉淚痕,不停哭喊叫著媽媽。
(沒事的,沒事的……)
幹澀的喉頭顫抖著,吐出細啞如絲的歌聲來安慰孩子。這是一首關於大地的歌,關於壯麗河川的歌,關於雨水和熱度,而一切都將沉沉睡去的歌。
看著淚流不已的阿貝爾達因,唯一能留給他的……隻有這首歌了。
眼前一片模糊,隻看得見阿貝爾達因的銀發、水藍色的瞳眸,和那隻鮮紅耳飾。
冰冷的指尖輕觸耳飾。
這條命不會奉獻給密林的神,而要為心愛的孩子燃燒殆盡——她心中早已有了決定。
★
露宿野外的夜晚。
米蕾妮亞翻來覆去無法入睡,決定起來守夜看顧火堆。兩個人剛開始旅行的時候,這些工作原本都是達米安負責的,但她也曾經曆過一個人的夜晚,對於生火的方法當然也不陌生。
過去的孤寂回憶戕害著她,但同時也治愈了她。雖然不抗拒想起在孤兒院的那段生活,但也明白那些日於早已過去了。
凝神望向深暗的夜。天空灰蒙蒙的,慘淡的月悄悄躲在蒙朧不清的暗雲後頭。
雖然不比滿月,但米蕾妮亞覺得,這樣的夜晚實在不太好。
因為老是會看見一些不想看的形影,聽見一些不想聽的聲音。
從孩提時代就有太多這樣的經驗。確實其中有大半部分都是自己想太多了,所以米蕾妮亞才會搞不清楚。
跟著歌舞團不管走到哪裏,每每遇見占卜師,必定會得到「這個孩子擁有稀有的才能」這樣的提點。
但從來沒有人指導過米蕾妮亞該怎麼使用那些力量。
隻有達米安,他說:她在說謊。
不是被惡魔附身,不是祖先顯靈,不是魔女也不是占卜師,達米安說:一切都是謊言。他說得那麼堅決果斷,所以米蕾妮亞決定把他的話當作正確解答。她決定相信達米安的說法,也決定和他一起好好活下去。
所以才戲虐的叫他「哥哥」,而他也接受了。
因為明白達米安一向對身外事不怎麼執著,但與其當他的女人,不如當個家人,成為他的負荷還比較有可能長久陪在他身邊。她的選擇應該是對的,所以直到現在她依然能待在他身邊。
達米安裹在毛毯裏的身體突然動了一下。
還斷斷續續地發出不安的呻吟。
「……哥哥?」
米蕾妮亞輕聲呼喚,磨蹭著膝蓋靠了過來。
低頭看著背對自己的達米安,她美麗的臉上一片肅穆。
「哥哥!」
達米安的模樣不太尋常。滿布的汗水和槁木般的臉色,緊抓著的胸口處,那隻鮮紅耳飾正閃爍著詭譎的光芒。
似乎有個模糊黑影在那裏搖晃著,米蕾妮亞又看到了虛構的幻影。
★
媽媽……孩子在呼喚我。
身體沉重得像鉛,視野漸漸迷茫。
啊啊,別哭。
我心愛的、孩子啊……
★
發生令人恐懼的事了。達米安確實循著耳飾的記憶追溯著。循著力量,循著魂魄,就像是屬於自己的另一段生命。
然而,當生命到了盡頭,又該怎麼麵對死亡?
「別開玩笑了。」
米蕾妮亞氣憤得大喊:
「我不會允許的!」
怎麼可以在這種地方輕易任人宰割!米蕾妮亞白皙的手覆上達米安緊抓著自己胸口的拳頭。似乎看見鮮紅的光芒和黑煙飄散。掌心感到一陣熱燙,然後就麻痹了,緊接而來的是令人作嘔的壓迫感。
同時,她的手也更用力抓著達米安。
「我說啊……」
從達米安的指縫間,隔著布巾直接觸碰到那顆鮮紅的石頭,米蕾妮亞的手指被灼傷了。額際也滲出豆大的汗珠。
「我確實擁有稀世的才能,但並沒有用來當作糊口的工具。我沒有成為魔法師,也沒有成為占卜師。」
擁有妖精般美貌的她隻會說謊。米蕾妮亞並不後悔這樣的生存方式,也不曾想過要尋求其它的某生方法。但是……
指尖更加使勁。低垂著眼,米蕾妮亞接著說:
「可是,身為一個女人——家人的……」
唇辦忽然用力一抿,她改口道:
「——我至少會盡力守護我喜歡的人!」
米蕾妮亞不懂祈禱的方式,也不曉得麵對這種狀況時該念些什麼咒語才好。
但是,她不能輸。
「妳也跟我一樣吧?既然如此,那就請妳再忍耐一下!」
達米安吐著紊亂的喘息,似乎相當痛苦。米蕾妮亞不知道他是因為感到疼痛或是在悼念些什麼,隻見淚水從他緊閉的雙眼滑落。
麵對看不見姿影的女子,彷如詛咒般深愛著孩子的異國女子,米蕾妮亞低語:
「再忍耐一下。如果妳有想回去的地方,達米安一定會帶妳回去的。」
不可思議地,她也說了那句同樣的話:
「別哭……」
★
在她的身體與靈魂被分離切割之前,就已經被異邦人扔進了大海。
直到最後都緊偎在母親身旁的阿貝爾達因,原本也想追著她一同投身大海。但異邦人並不允許,拿繩子用力將他綁得牢牢實實。
年幼的少年多多少少仍有成為商品的價值。
沉入冰冷海底的女人死了。
她終究沒有依循宿命成為獻給神的犧牲品。
她的身體沉人海底,再也沒有浮出水麵。
隻有靈魂變成了那顆熟悉的鮮紅石頭。
★
悠悠轉醒時,身體似乎不再那麼沉重,達米安覺得相當不可思議。依稀記得自己似乎作了很長很長的夢。
淡淡的晨曦微光和一片深綠。已經熄滅的火種氣味和細長的煙霧。
這些景色都沒讓達米安有太多感慨。視線逡巡著,想找尋更重要的東西。
就在他身旁,有個屈著背癱坐在地的小小身影。
「哥哥……」
嘶啞的聲音少了平時的柔潤,達米安一聽就立刻坐直了身體。
原本收在胸前的鮮紅耳飾掉了出來。
「妳怎麼了?」
他想伸手摸摸米蕾妮亞那張蒼白疲憊的臉孔,但最後仍隻是把手停在半空中,達米安開口詢問。
「沒有,我沒什麼事。」
米蕾妮亞瞇細了榛色瞳眸,雖然臉色極差,但還是露出一抹微笑。她不是在逞強,而是真的發自內心微笑著,隻是她的說詞怎麼也無法讓達米安接受。
僵在半空的手改捉住她的手腕,將她拉近自己好看得更仔細。紅腫的手指應驗了最糟的預感。他吐出一句:
「妳騙人!」
這一次,米蕾妮亞垂下目光輕輕地笑了。
「嗯。」
就像早已熟記的暗號,她輕輕點了點頭說:
「是啊。」
達米安站起身,煩躁得撥亂一頭黑發。拾起掉在地上的鮮紅耳飾,達米安十分不悅地睨瞪著,心想:這趟旅程或許不該再繼續下去了。說它想回去並不是謊言,但如果為了這個目的而必須傷害別人,達米安怎麼也無法釋懷。
是要把米蕾妮亞獨自留在這裏?還是丟掉這隻耳飾?
既然自己無法丟下米蕾妮亞不管——那麼達米安心裏也有定論了。隻是在他還來不及開口前,米蕾妮亞已經搶先出聲:
「我們走吧。」
她踉嗆不穩地站起身。
「這隻耳飾一定不會再做什麼壞事了。」
其實米蕾妮亞也無法篤定,隻是淡淡說出她所擅長的謊言。但無論如何,結果都是一樣的。隻要耳飾的詛咒硬是要拖走達米安的魂魄,那麼無論多少次,米蕾妮亞都會用力把他抓回來。但這個決定毋須說出口。達米安滿臉不悅的抿著嘴,低頭看向米蕾妮亞。
而米蕾妮亞也抬起那雙榛色眼眸回視達米安。
她深知自己的目光能看透人心,而別人的視線卻始終無法探知自己的想法,尤其是遲鈍的達米安。他們老用大眼瞪小眼的方式一較高下,不過米蕾妮亞至今仍未輸過。
「我們走吧。」
同樣的話又說了一遍。不打算讓達米安有拒絕的餘地。
達米安確實沒有拒絕。他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歎了一口氣,便把耳飾收回胸前的口袋裏。
然後突然伸手把米蕾妮亞當作行李般,一把抱了起來。
「咦!?等等,哥哥?」
米蕾妮亞忍不住泄出一聲輕叫,但達米安隻是露出一臉憮然,沒有多說什麼。米蕾妮亞知道他有他的顧慮,但還是覺得他這麼做實在太唐突了,而且連先打聲招呼也沒有。
就算扯著喉嚨大叫或伸腳踢他踹他,達米安還是沒有放下妹妹的意思,背著兩人份的行囊又抱著米蕾妮亞邁步下山,達米安的堅持讓米蕾妮亞覺得無奈,也隻能隨著他去了。
一旦放鬆了身體的力氣,心情也跟著輕鬆不少。意識到盈滿全身的疲憊倦意時,腳趾頭也隨之麻木。
「哪,哥哥……」
任達米安抱著自己,米蕾妮亞的目光瞥向背在他身後的行囊。那是把老舊的魯特琴。一起旅行了一陣子後,因為米蕾妮亞的推薦,達米安才買下這把琴。
「怎麼了?」
達米安響應的聲音依然透露著不悅。
「等這次旅行結束後,再彈琴給我聽吧。」
這把魯特琴隻有在需要報出樂師身分時才會拿出來撥弄兩下,因為它是達米安的偽裝。想在陌生的城市搜集情報,有時候必須偽裝成某種職業才行。
米蕾妮亞之所以會推薦他買下這把魯特琴,是因為她曾聽達米安演奏過好幾次。那是還在孤兒院時的事了。達米安並不是刻意要演奏給什麼人聽,彈琴隻是他用來打發時間的消遣罷了。
「……我已經生疏了。」
「反正你本來就沒彈得多好。」
這是騙人的。無一不精的達米安對樂器的彈奏方法也相當熟巧。但他並沒有回話,大概是覺得很意外吧。
「你彈琴的時候,我也可以跟著一起跳舞呀。」
說起來,米蕾妮亞應該才是生疏了技藝的那一個,但她還是開玩笑似的要求:
「當小偷和占卜師是也不錯啦,但如果是樂師和舞娘的兄妹檔,一定更有看頭吧。」
雖然不保證能掙到錢糊口,但兩個人都不是孩子了,若是真有這個念頭,大可以放手去做。隻要下定決心磨練原本就有的技巧,讓人生多點樂趣也無可厚非不是嗎。
但到頭來,達米安還是沒有回話。
直到最後,他都沒有說出那句:「妳騙人。」
來到前嘉達露西亞外交宮隱居的小鎮時,已是隔天的日暮時分。
到此之前,達米安還是夢到了關於鮮紅耳飾的記憶。
那是個沒有母親的夢。
對達米安麵言,那並不是個沉痛或覺得苦悶的夢,但也決不是會讓人心情輕鬆的美夢。
她所守護的「阿貝爾達因」和她死別後,才剛被送上嘉達露西亞港,隨即就死了。
說被殺了也行,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被吃掉了。
曆經了昨天的夢境,達米安總算能把阿貝爾達因的耳飾和嘉達露西亞的食人魔物之間的關係連係起來了。
到頭來,耳飾還是沒能守護阿貝爾達因。就算擁有強大的力量,但在魔力更驚人的食人魔物麵前,唯一守護住的隻有那對耳朵。
這樣的結局,達米安並不覺得遺憾。
因為直到最後一瞬間,阿貝爾達因依然呼喊著母親。
這座山間小鎮,比達米安他們所居住的城鎮更和藹有禮許多。
沒一會兒,就立刻找著了拔山涉水所訪尋的那戶人家。敲了門之後沒得到任何響應,問了附近的鄰居,說是幾天前全家人就出門遠行去了。
「這樣啊……」
米蕾妮亞的低喃掩飾不了心中的失落。再接著追問下去,想不到他們遠行的目的地竟然就是嘉達露西亞。白跑一趟了,達米安不由得這麼想。
「他們雖然出門去了,不過他們家的兒子應該有留下來看家才對……」
「沒關係,這樣就夠了,我們等她回來好了。」對親切的鄰人搖了搖頭,米蕾妮亞回應道。達米安也跟她有同樣的想法。總不能就這樣失之交臂吧,她也許是有要事到嘉達露西亞去了,雖然不知道這一來一往得花多少時間,但照鄰居的說法,應該不會拖得太久才是。
向鄰居道謝後,達米安和米蕾妮亞為了尋找落腳的旅店而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從街角走來的纖細人影不小心撞上達米安的手臂。兩人都感覺到撞擊的力道。「啊,抱歉。」對方反射性地先道了歉。
達米安本想抬手稍微示個意,但卻辦不到。
身體動也不能動、也無法呼吸,就連血液似乎都在轉瞬間停止了流動。
「……哥哥?」
第一個注意到達米安異樣的米蕾妮亞訝異得輕喚一聲。但達米安沒有響應她,卻扯開喉嚨對剛剛和自己碰撞,罩著連帽鬥篷的背影出聲大喊:
「等一下!請你等一下!」
情不自禁地,達米安叫出了那個名字。
「……阿貝爾達因!」
這或許是讓時間停止流動的魔法吧。
罩著連帽鬥篷的人影停下腳步,直到他緩緩轉過身之前,時間好像瞬間流逝了幾十秒,甚至是幾百秒。
人影伸出手指,微微拉高了連帽鬥篷。
他說話了:
「大叔,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
露出來的手指是比小麥色更深的褐色肌膚,藏在連帽鬥篷底下的臉孔也是。
銀灰色的頭發,水藍色的眼瞳。
就連眼睛底下相連的三顆痣都一模一樣。
眼前的他比夢中稍微大了一些,已經從少年漸漸成長為青年。
可是不會錯的,怎麼可能會錯。
錯不了的,他那外貌分明就是數百年前母親深愛的孩子啊。
「阿貝爾達因……你是阿貝爾達因吧……!?」
抓著他的肩膀,全身發顫的達米安脫口直問。但少年臉上卻滿是困惑神情。
「我不是。」
他回答得很明白。
「我不是阿貝爾達因。」
說完後,他似乎覺得有點尷尬,又補了一句:「……應該不是。」
「這是怎麼回事?你明明就是阿貝爾達因啊,難道你不是嗎……!!」
「所——以——我——說——!」
推開緊抓著自己的達米安,少年一臉不悅的低吼:
「我的名字叫芳一啦!」
「這樣的話……」
介入兩人之間插話的是米蕾妮亞。一看到米蕾妮亞,芳一瞬間怔忡了一下,水藍色的眼瞳不禁瞠大。
米蕾妮亞睜著那雙能看透人心的榛色眼眸對著他——也就是芳一說道:
「你為什麼聽到『阿貝爾達因』這個名字時,會轉過身來?」
「那是因為……」
隔著連帽鬥篷,他伸手搔了搔頭。
臉色有些抑鬱的開口:
「我確實不是阿貝爾達因,可是我知道這個名字,因為……」
他忽然聳了聳肩膀,開門見山的坦然說道:
「因為,那是我媽媽常說的傳說故事裏的主角名字。」
米蕾妮亞和達米安互覷了一眼,都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芳一轉過身背對兩人,淡淡說了句:「跟我來吧。」
「其實這種事你們應該找我媽談才對,不過前陣子阿姨寄了封信來,她就跑到嘉達露西亞去了,所以隻好由我來泡茶囉。媽媽連妹妹都一起帶去了,留下我一個人正好也覺得無聊。我媽常說的那個傳說故事我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要是不嫌棄,我是可以說給你們聽啦,不過你們可千萬別當真喔。」
芳一轉過頭來說著。
接下來要說的故事似乎讓他有些難以啟齒,但他還是喃喃開口道:
「因為,這個故事說的是關於我的前世。」
過去曾是薩爾瓦多的魔法師,同時也以「天國之耳」響譽各國的外交官——薩爾瓦多?托托所居住的地方沒有半點特別之處,小小的屋子要容納一家人生活甚至稍嫌太狹窄了。
「我媽的工作是畫一些外國傳說故事的繪本,老爸則是教鎮上的小孩武術。」
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孩子……芳一連外套也沒脫,就粗魯地替達米安和米蕾妮亞兩位客人端上泡好的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雙手枕在腦後,打斜了椅腳開口道:
「你們對薩爾瓦多的食人魔物了解多少?」
米蕾妮亞坦誠回答了他們所知道的一切。「隻有這種程度啊!」芳一打鼻腔不滿的哼出一聲:「真是麻煩耶。」抱怨的同時,也開始有些得意的緩緩道出那個故事。
那是名叫阿貝爾達因的不幸少年死去後,才開始的另一段故事。教人驚訝的是,芳一所描述的故事也可以說是達米安的夢境延續。
這一定是他從小聽到大的睡前故事吧。芳一口若懸河地說著那段故事,沒有一絲停頓,聲音起伏流暢得宛若詩人。
繼承了阿貝爾達因之名的食人魔物得到不完整的身體,也被那個名字囚困了自由,因此沉睡數百年之久。直到一個稚嫩的少女解開了他的封印。無能的少女以「我來當你的媽媽」為契約,出人意料地得到了誰也收服不了的食人魔物。於是孤獨的魔物與寂寞的魔法師少女成了母子,她替他取了一個全新的名字。
魔物的名字,就叫芳一。
雖然有滿腦子的疑問期待解答……「總而言之,你們先安靜聽我說完啦!」但因為講故事的人任性的要求,達米安和米蕾妮亞隻能乖乖當個稱職的聽眾。
故事在食人魔物被消滅後劃下了句點。
但芳一卻淘氣的在故事最後加了一小段插曲。就像他母親在生下他之後,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
「之後過了幾年,我就出生了。看到剛出生的嬰孩膚色時,她詫異地對女仆們大喊:「這孩子的名字叫芳一,他就是我的孩子……!』」
聽到這裏,達米安和米蕾妮亞隻能倒抽一口氣。
「就是這樣的傳說故事啦。」芳一有些靦腆的笑了笑,聳肩道:「怎麼樣,你們相信嗎?」
達米安和米蕾妮亞互看了一眼,靜默地頷首。
「……我有個東西要交給你,是從嘉達露西亞帶過來的。」
「有東西要給我?從嘉達露西亞來的?」
芳一挑著眉,有些疑惑的反問。達米安點了點頭,從胸前取出布巾包裹的小東西。
打開布巾,讓鮮紅耳飾靜靜地躺在桌麵上。
「這個是……?」
芳一詫異地擰起眉頭。達米安對他說:「你摸摸看。」
答案馬上就要揭曉了,達米安心想。如果芳一不是他們要找的那個人,這隻耳飾應該會否定擁有這副外表的他才對。
芳一饒富興致地注視著紅色石頭,沒有一絲猶豫隨手拿了起來,鮮紅耳飾在燈光折射下呈現半透明的狀態。
太迅速的動作,讓達米安和米蕾妮亞連想喘口氣都沒有時間。
「……好漂亮喔。」
水藍色瞳眸微微瞇了起來,芳一輕喃。
嘉達露西亞的秘寶,並沒有拒絕他的觸碰。
達米安用指腹揉著眉心鎮定心神,硬逼自己出聲:
「這是嘉達露西亞的尊妃?黑蝶緹蘭拜托我送過來的。她要我把這個耳飾還給真正屬於它的主人。」
「你說阿姨嗎?」
芳一的回應讓達米安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阿姨……」
達米安想都沒想過,居然會有人把這麼粗鄙的稱謂套用在那個貴氣逼人的尊妃身上。芳一依然坐在椅子上,搖晃著手裏發出喀啦聲響的鮮紅耳飾回應道:
「你說的緹蘭就是緹蘭阿姨吧?她是我媽的朋友啊,因為我被禁止出入嘉達露西亞,所以也沒跟她見過幾次麵啦。就是那個阿姨說發生了有趣的事,才臨時把我媽叫回嘉達露西亞的呀……」
瞪著自言自語的芳一,達米安忍不住大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你們的交情既然那麼好,為什麼不自己……」
「因為立場的關係吧。」
米蕾妮亞猜測著問題的答案,開口接著問:
「芳一先生,你說你被禁止進入嘉達露西亞?」
芳一點了點頭。
「對啊,好像是因為我上輩子是食人魔物的關係吧。不過也是我媽在說啦,她老說我要是被薩爾瓦多的魔法師發現就糟了。媽媽對那個國家有很多美好的回憶,不過傷心的回憶也不少就是了。老爸會跟著一起去,大概也是為了保護媽媽吧。雖然我覺得練武術實在不怎麼帥氣……卻不曉得為什麼老是打不贏他。」
想來他的心思也挺複雜的,才會撇過頭去嘟囔了一堆不滿的抱怨。
米蕾妮亞頷首道:
「如果他們把你的存在當作秘密……」
「再加上薩爾瓦多?托托逃離了嘉達露西亞,就算想物歸原主也沒辦法說給就給吧……」
所以,如果不是被盜賊竊走了,這隻耳飾是絕對不可能被帶出嘉達露西亞港的。
總覺得好像被那個黑蝶尊妃要得團團轉,但看到鮮紅耳飾此刻正平靜地躺在他手中,達米安心裏某處也不覺鬆了口氣。
「可以告訴我關於這個耳飾的故事嗎?」
於是,不擅言詞的達米安也笨拙地吶吶訴說起那女人短暫且哀傷的記憶。
芳一沉默著,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聽著達米安所敘述的故事。
「所以我認為,這隻秘寶是屬於你的沒錯,你願意接受嗎?」
達米安最後的詢問讓芳一垂下了目光,淡淡開口道:
「阿貝爾達因已經不在了。」
他理所當然地說出這理所當然的話,聲音中感覺不出絲毫感傷。
「阿貝爾達因已經不在了。他的人生結束了,又重頭來過,然後又結束了,接著才到了我這一代。」
雙手輕攏著赤紅的母愛誓言,他輕聲說:
「所以,這個人也可以卸下她的責任了。」
芳一的嘴唇抵在包覆著鮮紅耳飾的手背上。
「……歡迎回來,我的……另一個媽媽。」
就在這一瞬間——
赤紅色的秘石突然浮出某種影像,但轉眼就消散了。
達米安隻看見一片蒙朧的黑色靄霧,而黑色的靄霧看在米蕾妮亞和芳一眼中則是一個美麗女人的姿影。
她沒有說話,就這樣消失在空氣中。米蕾妮亞確信,她一定是升天去了。
而兄妹倆也領悟到,這趟旅程終於要劃下句點了。
「哎,說是說會收下啦,不過我也沒辦法把這玩意兒戴在耳朵上就是了。」
芳一有些困窘地笑了笑,在他們追問原因前就自己主動掀開了連帽鬥篷。
達米安和米蕾妮亞又是隻能抽氣。看著掀開連帽鬥篷的芳一,冷不防又被嚇了一跳。
藏在銀發底下的耳朵小小的還有些變形,並不是一般人會有的形狀。
「我的耳朵一直都沒有成長,不過聽力倒是沒有問題,所以我也覺得無所謂啦。」
說完,芳一便仔細地用布巾包起耳飾。
「等哪天我找到了想守護一生的人時,再送給對方吧。」
「說不定會有危險喔。」
達米安想也不想的開口:
「對方很可能會受到詛咒。」
達米安說得很認真,卻換來芳一的朗聲大笑。「不會的啦!」這是芳一的回答。
沒有較勁的意圖,他低語道:
「希望我得到幸福的人,怎麼可能詛咒我愛的人呢。」
聽芳一這麼說,達米安忽然覺得眼前的男孩好耀眼。也清楚知道他一定是在豐沛的愛情灌注下無憂無慮長大的。
此刻正在遠方的嘉達露西亞少女,終於成為他真正的母親了。
「謝謝你們。」
芳一開口道謝。明明有雙盈滿傲氣的眼瞳,但在道謝時,口氣卻不可思議地直率坦然。
「謝謝你們替我把這隻耳飾送來,我還要代替我媽媽、還有另一個媽媽感謝你們。」
他微笑說著。
「真的謝謝。」
除了道謝之外,並沒有得到等質的報酬。光就利益考慮,這趟旅程真是虧大了。
但單就一場即將劃下旬點的旅程而言,芳一的道謝卻是最好的結語。
芳一說,如果可以,希望他們能留到他的家人回來,但達米安和米蕾希亞都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就算芳一的母親回來時還準備了大筆謝禮,達米安一定也會拒絕。隻拿了一些旅程中派得上用場的藥品,其它雜物他們打算上街采買。芳一也不勉強他們,隻是在臨別之際對米蕾妮亞說了一句:
「喂,妳想不想留下來?」
米蕾妮亞僅挑起眉反問他是什麼意思。芳一也抬高那雙水藍色眼瞳直視米蕾妮亞。「我想我應該不會搞錯才對。」他先蘊釀了這麼一句:「我感覺到妳有很強大的魔力,要不要我叫媽媽介紹幾個魔法師給妳認識?如果能接受指導,妳應該會比較輕鬆吧?」
一旁的達米安隻是默默聽著,等待米蕾妮亞的答案。
米蕾妮亞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才緩緩搖頭,笑著開口回應:
「這樣的提議也不錯,可是……」
榛色的瞳眸輕瞥了達米安一眼。
「我們家的哥哥在某些地方真的很不牢靠,要是沒有我看著他可不行呀。」
斜眼瞄了瞠目結舌的達米安一眼,芳一露出愉快的笑容。「原來如此啊!」他同意似的點點頭,還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我妹妹也是個超級愛哭鬼,說起來我們兩個還真是辛苦啊。」
要不要繞點遠路再回去呢?米蕾妮亞央求著。這樣也不錯啊,達米安同意道。
「到什麼時候……」
說出這句話時,達米安的聲音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妳打算到什麼時候為止?」
短短一句話,可以解釋成各種問題,米蕾妮亞輕垂下視線響應:
「就我的占卜呢……」
沒有使用水晶,也沒做出什麼特別的行為,她一開口就說出沒來由的夢兆。
「除非死亡拆散我們,否則哥哥和我永遠都會在一起喔。」
妳騙人,如果他這麼說,那一切就結束了。抱著可能被達米安反駁的覺悟,米蕾妮亞還是說出了她想說的話。但達米安隻是瞇著眼望向遠方的無垠天空,手指輕輕撩撥著已有多年不曾彈過的魯特琴琴弦。
「好像還不錯嘛。」
他淡淡地回應。
米蕾妮亞也跟著望向無邊無際的天空——
「嗯,就是啊。」然後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