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MAMA(1 / 3)

MAMA

孩子們的聲音回響在神殿挑高的天井與純白的梁柱問。

「喂,她來了喔!」

「吊車尾的沒用家夥來啦!」

圍在飲水區旁的少年們出聲嘲諷的,是個頂著一頭茶褐色自然卷發、擁有一雙如初綻的紫羅蘭眼瞳的少女。她正緊咬著下唇,佇足在少年們麵前。

「喂,托托!今天的考試妳考了幾分啊!?」

其中一個少年不懷好意地扯開獰笑問道。

「尤安,這樣太可憐了,別問她這種事啦!」

站在一旁的另一個少年用故作氣憤的語氣說完後,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當然是考零分啊!」

幾個少年隨即放聲大笑。

少年們天真無邪的殘酷笑聲,不斷在神殿挑高的天井問回響。

「才不是呢!」

遭受嘲弄的少女發出悲鳴般尖銳的叫聲:

「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人家才沒有考零分呢!」

像是被狠狠咬了一口般吼出來,但少女卻沒辦法舉步走向那些少年。

少年們臉上滿是掩不住的譏嘲笑意,還刻意炫耀似地發出「嘿~?」的怪叫聲。

「不然是十分嗎?還是二十分?我今天可是又考了一百分喔!」

這句話讓少女臉色登時刷紅,難以承受地立刻轉身從少年麵前跑開。亂成一團的茶褐色卷發在頸邊晃動。

為了逃避那些無所不在的譏笑,套在小靴子裏的雙腳不停在神殿的長廊上奔跑。

少女長得太過嬌小,視野也不夠寬廣,所以在彎過轉角時,才會一時不察地撞上從正麵迎來的人影。

「呀啊!」

少女輕叫了聲,一屁股跌坐在地。

「托托,妳在做什麼!實在太沒教養了!!」

和少女相撞的,是個身穿長袍的老嫗。

「蕾、蕾瑪老師……」

「神殿的長廊不是用來奔跑的地方,這句話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吧!」

歇斯底裏的斥責,讓少女害怕得瑟縮起肩膀低頭認錯:

少女雖然以蚊吟般的囁嚅表達了自己的悔意,但老嫗的眉毛卻吊得更高了。

「妳的魔法成績原本就很差了,要是再不乖乖聽師長的話,我看妳總有一天會被逐出薩爾瓦多家族!」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蕾瑪老師……」

抱緊懷中的書本,少女隻能一而再地不斷道歉。也許老嫗罵完氣也消了,隻見她從鼻間哼了一聲後,便轉頭踱向神殿的另一頭。

被留下的少女垂頭喪氣,拖著沉重的腳步從神殿長廊的一隅慢慢走開。

位處沿海地帶的王國——嘉達露西亞。

這個王國位於大陸盡頭,雖稱不上壯麗,但聚集在港口的船舶貿易所帶來的經濟收益,卻能讓擁有悠久曆史的王族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可說是相當豐饒的國度。

國家中央建立了一座雄偉的城堡,比鄰而居的是座以純白石塊建造而成的神殿。

這個國家雖因貿易而繁榮,但守護王室千秋的並不隻有財力和武力。擔負起這個國家最重要力量的,其實是種名為「魔力」的異質能力。

緊臨著皇城,居住在那座石灰岩神殿裏的,是群被冠上「薩爾瓦多」之名的人們。

他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授命鑽研魔法以守護這個國家與王族,是個具有強大能力的魔法師集團。

名叫托托的少女——正確說來,她的名字叫薩爾瓦多?托托。在這個不怎麼看重名字的國家裏,隻要一說出薩爾瓦多的姓氏,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包括托托在內,也是承襲了這份血緣關係的「純正」薩爾瓦多家族成員。托托的父親和母親並不算特別厲害,但的的確確都是具有魔力的魔法師。盡管純正的血統日漸稀薄,但托托確實是這個薩爾瓦多直係家族最末裔的名門之後。

人們稱他們為薩爾瓦多家族,但並非以血緣關係為依據,而是因為他們身上都具有魔力,也將魔法知識加以體係化並分享共有,進而團結成一族。薩爾瓦多家族每年都會讓魔力受到認可的孩子接受特別教育,再為其冠上薩爾瓦多之名。在這之中,原本該是薩爾瓦多家族內最具資格的托托,卻生來就不俱備魔法的才能。

雖然還不至於到完全沒有魔力的地步,但潛藏在她體內的魔力少之又少,而她又缺少那份能驅使魔力的能耐。

在培育魔法師的神殿中,一提到「薩爾瓦多的無能者」,指的當然就是成績最差的托托。

托托其實並不討厭念書,何況她從小就格外愛書,還常為了看書而在神殿的書庫裏流連忘返。隻可惜她天生就沒有驅使魔力的才能,所以那天托托也隻能歎著大氣,一個人默默在神殿的長廊上漫步著。

正準備走過一扇半開的門扉時,裏頭傳來的對話讓托托無意識地停下腳步。

「——老師,關於托托的事,您打算怎麼辦呢?」

他們提到自己的名字。托托覺得從腳趾到大腿彷佛都結冰了,隻能愣愣地佇立在門口縮緊身子,小小的耳朵自然而然豎了起來,傾聽房裏的對話。

「說得也是。托托她啊……再繼續這樣下去,別說是宮廷魔法師了,恐怕連想當個普通的魔法師都有問題啊。」

房裏的兩人雖然壓低了聲音,但他們所談論的確實是關於托托的閑言閑語。

就算托托早已習慣承受師長的怒氣,但這些話卻好似鈍重的凶器般狠狠砸向後腦杓。比起讓樹木枯萎的冬日寒風更有甚的冰冷,使得喉嚨深處都為之凍結。

「我是這麼認為啦,不如把托托當作養女送人好了,讓她生活在市井裏對她麵言也比較好不是嗎?像她那樣的孩子啊——隻會有損薩爾瓦多之名,您說是不是啊?」

(隻會有損薩爾瓦多之名。)

聽到這句話時,托托不由得狠狠咬住下唇。雖然拚命想要忍耐,但眼淚還是不受控製地落下。

不行……不行……

絕對不能發出聲音來。

(托托是個吊車尾的沒用家夥,他們隻是說出事實罷了。)

如果現在出聲,一定會被趕出薩爾瓦多的。

托托忘了自己原本想到哪裏去,一旋踵就拚命邁開腳步狂奔。

她的胸口彷佛破了個大窟窿,又好像失足跌落空無一物的黑暗中,呼吸變得好困難、好難過……

托托的家就建在神殿旁。

「……媽媽,爸爸去那兒了?」

那天夜裏,托托偎向正在編織衣物的生母,怯怯地開口問道。

「爸爸他還在宮廷裏呀。因為有客人來,他們現在應該正在談話吧。聽說是個從遙遠的東方島國前來的客人呢。」

生母雅麗的視線沒有從手裏的編織品上移開,就像平時一樣輕聲回答。托托的父親是宮廷裏的魔法師,也負責當中一部分的公務。

「媽媽,妳聽我說喔……」

「怎麼啦?」

托托低垂著頭,有些躊躇,但還是輕輕開口道:

「托托……托托就算沒辦法使用魔法,應該也無所謂吧……」

我還可以待在這裏嗎?

我還可以當媽媽的孩子嗎?

把占據心裏的疑問說出來,或許會得到完全不同的答案。但聽到女兒這麼說,雅麗卻停下編織的動作,抬起頭來與她正眼相對。

「妳在胡說什麼啊?」

母親的聲音透露出些許怒氣。

「妳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呢!學習魔法是很重要的事,妳想偷懶可不行喔?妳可是受到世人讚揚的薩爾瓦多家族後代啊!」

這些話已經聽過太多次了。事到如今還這麼說,事到如今還在叨念著薩爾瓦多家族,托托覺得自己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瞬間繃斷了。

「媽媽是大笨蛋!」

眼淚滑落臉頰,托托嘶聲大喊,忍不住抓起身旁的毛線團丟了出去。

「我最討厭媽媽了!」

丟下這句話後,托托頭也不回地衝出屋子。身後傳來雅麗的呼喊聲,但托托隻是一個勁地哭泣,在深夜時分一路奔向被夜色籠罩的神殿。

脫口而出的那句「最討厭了」不停在托托心裏回蕩。

其實托托自己也很清楚……

最討厭的不是媽媽。

而是——隻能當個吊車尾的、無能的自己。

拚命跑著、跑著,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神殿的書庫前。

遠方傳來大人們交錯的腳步聲。他們可能正在尋找自己……一想到這裏,托托突然感到非常害怕。

如果,現在被他們抓到……

自己一定會被當成沒人要的孩子,隨便送給哪戶人家當養女吧?

托托在學校裏並沒有太多朋友。但不管是那些老愛對她惡作劇的男孩子,或總說「托托少了我們就不行耶」的那幾個很照顧她的女孩子們,托托真的一點也不想和他們分開。

就算是個吊車尾的沒用家夥,她還是生在薩爾瓦多家的托托呀。托托哪裏都不想去,也不認為自己有本事能到什麼地方去。

試了好幾扇窗,總算發現有扇鎖頭壞掉的窗戶,正好能讓托托從那裏爬進書庫。除非身旁有大人陪著,否則小孩子是不被允許單獨進入神殿書庫裏的。

老舊的書籍散發沉鬱的香氣。熟悉的書本氣味總能讓托托感到心情平靜,卻也有種幾乎要被橫亙在眼前的黑暗吞噬的錯覺。

遠方傳來呼喊托托名字的聲音。

為了逃避那些呼喚聲,托托不停往書庫深處走去。

那是平時絕不被允許接近、放了禁書的櫃子。在禁書書櫃的更深處,還有一道上了鎖的門扉。

托托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薩爾瓦多的孩子們之間,有個口耳相傳的古老傳說——

在這座神殿的某處,有隻數百年前就遭到封印的強大魔物沉睡著。

那隻魔物一直引頸期盼,自己能從封印中得到解放的那天到來。

如果,這裏就是魔物棲身長眠之處……這樣的念頭瞬間掠過托托的腦海。怯怯地觸碰門扉上的鎖頭,這把鎖也和窗鎖一樣十分老舊,經年累月下來都已經腐朽了。試著往門板上敲幾下,沒想到鎖頭一下子就被敲壞了。

該怎麼辦才好呢……托托心想。

該怎麼辦才好?

門的那頭,似乎有誰在呼喚著自己。

「托托,妳在這裏嗎?」

就在這個時候,書庫入口突然傳來聲音,托托嚇得肩膀猛地一顫。

那是白天時,要求「把托托下放到市井去吧!」的其中一名老師。

(討厭……!)

托托不作多想地推開眼前的門扉,閃身躲入了門的另一頭。

那原本是扇用金屬製成的沉重大門,但另一頭好像有人在為自己開門般,托托一點也不費力地就把門推開了。

門的另一頭,是整片如漩渦般渾沌的黑暗。

(…………)

沒有半點光亮、沒有窗子,連月光也無法透進。

這是個讓人分不清上下左右的空間。

突生的強烈恐懼讓托托忍不住想放聲哭叫,但還是硬生生地抑下衝到嘴邊的嘶喊。

孩子們口耳相傳的謠言,還有下文——

被薩爾瓦多捕獲的魔物,聽說是個會吃人的魔物。

那個食人魔物在剛出生不久,就曾經吃過一個人。

但被魔物當作餌食吃掉的那個人耳朵上戴著除魔耳飾,所以魔物無法吞噬他的耳朵。

把人吃掉之後,原本可以幻化成人形的魔物,卻隻得到一個不完整的身體。因此他才會遭到封印,陷入沉睡。

——在沒有窗子的房間裏,不知打哪兒吹來的暖風輕輕拂過托托的臉頰。

所以啊……老嫗曾經說過:

所以就算遇見了魔物……

也千萬不可以出聲喔。

就算魔物開口和妳說話……

也絕對不能回答。

(是什麼人?)

意識到這個聲音時,托托忍不住膝頭一軟,跌坐在地。

確確實實聽到了,那低沉渾厚彷若呻吟的嗚咽,又像是遠方傳來拉長了聲音的狼嚎。

托托的身體因恐懼而痙攣。

(妳是什麼人?)

詢問聲中帶有某種物理性的壓迫襲向托托。

(——薩爾瓦多。)

就連這個姓氏,聽起來都像詛咒一般。

托托顫抖著用力閉上雙眼,緊緊搗住耳朵。

(妳有耳朵嗎?)

不可以回答,絕對不能回答他。

魔物在找耳朵。為了得到一副完整的身軀,也為了對封印自己的薩爾瓦多進行複仇。

(妳有耳朵嗎有耳朵嗎——)

魔物不停追問。看不見他的身影,就隻有聲音,他的聲音不停追著自己。

托托就算想逃也逃不開,也沒辦法呼喊。隻能蹲在原地不停顫栗發抖。

(把耳朵給我。)

亟欲得到耳朵的魔物所發出的聲音,猶如挾帶了風暴似的雷厲風行。

但這個時候,突然有個聲音竄入托托耳裏。

(媽媽……在哪裏……)

那的確是魔物的聲音沒錯。但他喊著媽媽的聲音,卻是全然不同的語調。

好似迷失了方向,有些怯懦、需要有人伸手幫他一把。

托托忍不住抬起頭,開口問道:

「你在……找媽媽……?」

那隻是托托無意識的輕喃,但這句疑問卻在黑暗中造成令人驚訝的回響。

糟了!當托托這麼想的時候,一切都為時已晚。

騷動不已的黑暗彷佛擁有自己的意識般——

(找)

(到)

(妳)

(了)

下一秒,有「什麼東西」輕輕撫上托托的耳朵。

撕裂般的悲鳴從托托喉間按捺不住地逸了出來。

鬆手任意識散去的瞬間,最後在黑暗中閃耀的是——

水藍色的……美麗光芒。

感覺世界的嘈雜愈來愈誇張,托托緩緩睜開了雙眼。

「托托……!托托!」

搖晃托托肩膀的這隻手,來自她的母親。但托托感覺得到,這跟每天早上媽媽叫自己起床時的感覺全然不同。

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到底是哪裏變得不同了?

「托托,妳沒事吧?認得出媽媽嗎?」

沙沙沙,媽媽雅麗的聲音裏混入了一些雜音。簡直就像站在漫天塵埃中說話一樣。

話說回來,自己到底是睡在哪裏啊?陌生的寢具觸感讓托托感到困惑。

「……媽、媽……?」

「啊啊,托托,真是太好了……!」

眨了眨眼,托托張嘴吐出細若遊絲的聲音,雅麗隨即激動地將她摟進懷裏。站在一旁的父親也總算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似地呼了一口氣。

(好吵喔。)

躺在母親的懷裏,托托不由得這麼想。明明被這麼溫柔地擁抱著,但率先竄上心頭的卻是這樣的想法。並非拒絕,而是……

(到底怎麼回事啊?這個世界變得好吵喔……)

有好多好多的聲音。好多聲音不停傳進耳朵裏,就像同時在耳邊聒噪不休般。雖然知道這些雜音都是人與人之間的對話,但其中混雜了太多異國語言,托托都快搞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了。

就連被擁抱的感覺都有點怪怪的。頭雖然安穩地枕在媽媽胸前,但好像……有什麼東西「應該存在,卻消失了」——

「托托醒了嗎?」

房間入口傳來詢問聲。

「尊師大人……!」

雅麗慌張地鬆手放開托托,整了整自己的儀態。

步上前來的是一個老人。他身後跟著好幾名魔法師,托托曾在祭典的席位上遠遠眺望過這位老人。但當時隔了好一段距離,托托隻能遠觀。老人有一把長長的胡須,和一雙凹陷的灰色眼瞳。

他是率領嘉達露西亞王國的魔法師集團「薩爾瓦多一族」的長老。

「尊師大人……?」

「托托,妳還好嗎?」

尊師淡淡地開口,逸出低沉嘶啞的嗓音問道。

托托求助似地抬頭望向雅麗,雅麗便壓低聲音對她說:「要好好回答喔。」

雅麗發出的明明是耳語般的輕聲,但托托卻覺得她好像附在耳邊大吼大叫似的,連腦子裏都產生了回響。

「我、我沒事……」

雖然頭昏腦脹的,托托還是皺著一張臉吶呐答道。

「沒有哪裏覺得怪怪的嗎?」

類似風聲的各種囁嚅耳語震動耳膜。

托托難耐的想抬手搗住耳朵,當掌心貼上頭部兩側時,她總算發現了——

「!」

空空的。

原本該在的東西競「不見了」!

「托托啊……」

尊師緩緩開口,托托的父母也隨之露出沉痛的表情。

「尊師大人……」

托托的語氣有些恍惚,愣愣地出聲道:

「托托的耳朵被吃掉了嗎?」

沉默幾許,尊師靜靜點了點頭。

「啊啊……)

啊啊,原來如此——托托心想。會感到震驚是當然的,但是,托托其實覺得無所謂。當然不是完全無所謂,但總覺得會有這樣的結果是很理所當然的。原來一切都不是夢啊!

原來自己的耳朵真的被吃掉了。

因為,這也是應該的嘛,誰叫托托「回答」了呢。

「尊師大人,托托的耳朵雖然被吃掉了,可是卻聽得很清楚耶,這是為什麼啊?」

托托認為,既然耳朵被吃掉了,照理說應該什麼聲音都聽不到才對。被吃掉耳朵的自己奸像留下一個窟窿,傳進窟窿裏的聲音音量是以前還有耳朵時所無法比擬的。

聽托托說完後,尊師布滿皺紋的苦惱臉孔又再次頷首道:

「啊啊……果然變成這樣了。是因為殘留了阿貝爾達因的魔力吧,妳和他或許已經產生『連係』了——」

「阿貝爾達因?」

那是托托從沒聽過的名字,但這個名字卻在胸臆間鼓動著。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就連指尖都泛起一陣酥麻感。

「尊師大人,托托她沒事吧…………」

站在一旁的雅麗擔憂地出聲。尊師對隨侍在側的魔法師下達了一道指令:

「——把封印布拿上來。」

話音剛落,在一旁待命的魔法師隨即恭敬的遞上一塊布巾。

尊師接過豔紅的布巾,像是遮掩般覆住托托的耳朵,在下顎位置打了個結。

「啊……」

原本一直騷擾著托托的雜音瞬間消失,就像過去一樣,托托的世界又再度恢複了以往的寂靜。

然後,尊師以判罪般的莊嚴口吻向托托宣判道:

「托托,妳聽仔細了。妳闖進了封印的房間,被嘉達露西亞的食人魔物吃掉了耳朵。因為如此,現在妳的耳朵有魔力棲宿著。」

這些話不是說給托托聽的,而是在向周圍的人們宣告:

「現在的妳,和食人魔物是相通的。」

啊啊!!雅麗發出一聲喟歎。

那是混合了絕望與恐懼、諦觀與悔悟的一聲歎息。

看媽媽對眾人低下頭,托托也開口說了聲:「對不起。」但托托其實不懂自己到底為了什麼事道歉。是因為闖進了那個被封印的地方嗎?

「不。」

尊師靜靜地搖了搖頭。

「不能把錯都怪到這個孩子身上,沒注意到封印已變得薄弱不堪的我們也有責任。那東西也被封印數百年了,在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之前,得重新施加更強韌牢固的封印才行,想來也算是幸運吧……阿貝爾達因的封印已經完成了嗎?」

最後一句話,問的是站在他身旁的魔法師。

「是……配合原本的封印,所有的魔法道具都已經更新了。」

「真名的效用還在嗎?」

「……目前還沒有問題。」

得到魔法師沉聲的響應後,尊師靜默地頷首道:

「好,那就繼續監視吧,可千萬別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如果讓他得到新的真名,再度跑到外麵的世界,可就不得了了。」

「屬下明白。」

接著,尊師轉頭看向托托。

「讓身體好好休息吧……待狀況穩定下來後,我再來決定妳的處分。」

年邁的魔法師目光是如此犀利嚴峻,幾乎要貫穿了托托的眼瞳。

留下這句話後,尊師旋踵離開房間。

直到尊師的背影走遠了,爸媽仍沒有抬起頭。於是托托問道:

「……處分是什麼啊?」

茫然不解的托托問出了心底的疑問。

但母親隻是一臉沉痛地望著女兒的臉孔。

父親蹲了下來,與托托四目相交,緩緩開口:

「托托,妳聽好了……現在的妳和食人魔物已經無法切割了。要是再繼續待在這裏,可能又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食人魔物、無法切割、處分。

這些詞彙都好困難,其中所包含的意思更是艱澀。但是,托托了解父親的意思。

雖然聽不懂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但托托明白雙親想傳達的意圖。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

啊啊,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啊。

托托因抽噎而扭曲了臉孔,眼淚一顆顆不停滑出眼眶往下墜。

父親雖然把女兒擁進懷裏,但托托卻沒有依偎在溫暖胸懷的渴望。

被封閉起來的耳朵空洞裏——

似乎聽見分離的腳步聲正悄悄接近。

托托被帶到王宮的客房,她必須在這裏生活一段時日。

她被禁止進入神殿,也禁止參加魔法課程。隻能待在華麗的房間裏,過著徹底被監視的生活。父親和母親雖然每天都會來和她說說話,但托托卻對他們兩人采取視而不見的態度。

連托托自己都不明白拒絕他們的理由。

但是,如果再過不久就必須分別——那麼,托托連話都不想再和他們多說一句了。

在托托被帶到這個房間過了幾天後,一如往常來訪的父親身旁,出現了一個有著黑色眼睛、黑色頭發,全身上下散發著異國風情的陌生男子。他對托托招了招手。

「妳……好,初次……見麵。」

不流利的招呼斷斷續續從他口中說出。

「托托,妳聽爸爸說。這個人啊,是從遙遠的島國乘著貿易商船遠道而來的,而且他對魔法也很有興趣……從他口中可以聽到許多有趣的故事呢。」

父親很擔心托托會將自己封閉起來,所以才特地帶來這個異邦的旅人。

托托的父親轉過頭,用不太標準的異國語言向異國男子說了些什麼,好像是在告訴他關於托托的事吧?

從男人口中逸出的言語聽起來就像不可思議的咒語,托托的一雙眼睛忍不住直盯著那個男人。如果耳朵還在,她一定也會豎耳傾聽他所說的每句話吧。

待父親解釋完後,男人又轉而麵向托托。

「妳……好,初次……見麵。」

又是那笨拙不流利的招呼。

托托凝視眼前的男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才終於顫抖著微微張開嘴唇:

『……你好,初次見麵。我是薩爾瓦多?托托。』

從托托嘴裏說出的話,讓來自異國的旅人、和托托的父親都不禁瞠大了雙眼。

「托托,妳怎麼……會說出那些話呢…………」

父親會這麼逼問也是情有可原。因為從托托嘴裏說出來的,竟是那來自遠方島國的旅人母語。

托托不懂父親為什麼要這麼問?她隻是在聽到他們兩人交談後,突然就像濃霧散去,陽光重新照耀了大地般——「理解」了這個語言。

『令嬡有學過我國的語言嗎?』

異邦人轉頭詢問托托的父親。但是,父親一時之間根本答不出來,隻能對他搖搖頭。

『我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語言啊,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就是會說嘛。』

托托代替父親答道。稚嫩的童音一如往常,說的卻是其它國家的語言。旅人轉頭麵對托托,對她露出一抹溫柔的微笑。

『真是個聰明的小姑娘,妳彷佛擁有了砂之耳呢。』

『砂之耳?』

『在我的國家裏啊,擁有妳這樣的能力就叫砂之耳唷。就像砂土吸收水分,不管什麼語言都能輕而易舉地理解,是很特別的耳朵。』

「托托……他在說什麼?」

沒辦法完全聽懂異國語言的父親,轉向托托詢問。

「他說托托的耳朵是很特別的。」

聽完托托的答複,父親露出一副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表情。單方麵對旅人說了句:「托托就麻煩你了。」便離開房間。

『……妳爸爸是怎麼了呀?』

目送托托父親的背影離去後,旅人不解地對托托詢問。

但托托隻是低著頭,輕聲回答:『因為托托是壞孩子,所以才變成這樣。』

『唔嗯……』

男人來到托托身邊坐下,臉上依然掛著溫柔的微笑。

『如果不嫌棄,可以讓我知道事情的原委嗎?』

托托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慢慢地開始說出事情的始末。要托托敘述故事實在有點強人所難,再加上使用剛學會的東方語言,所以他很有耐心地傾聽。

說完食人魔物的傳說後,旅人說:『我在旅程中也曾聽過這個故事。』

『真的嗎?』

托托抬起頭追問。

『是啊,是在遙遠的東方國度聽來的。那個國家流傳著一則「無耳芳一」的故事喔。』

『芳一?』

『沒錯,芳一——這是一個人的名字。』

旅行商人瞬間變身成吟遊詩人,開始對托托述說起無耳芳一的故事。那是個忘了對耳朵施法,所以耳朵才被魔物吃掉的可憐僧侶的故事。和托托現在的狀況可說是極其相似,卻又完全相反。就跟王今為止所有的食人魔物所做的事一樣,那也是段非常不可思議的故事。

『好厲害喔。沒想到隔了一座大海的遙遠國家,居然也會有這樣的故事啊!』

托托感動地說。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旅人也鬆了口氣似地微微一笑,又接著說出許多來自異國的傳說。

那全是托托不曾聽過的故事。以貿易聞名的嘉達露西亞隨處可見來自異國的物品,但托托從不知道原來住在遠方的人們所過的生活,居然也那麼引人入勝。

快樂的時光總是一下子就過去了。男人掏出懷表看了看,隨即站起身來。

『我好像待太久了。托托小姐,今天難得說了那麼多我的母語,和妳聊天真的很開心。』

『托托也覺得很開心呀。』

看托托露出開朗的表情這麼說,旅人臉上也漾起笑容。

『我還會在這個國家待一段日子,有機會的話再見麵吧。』

托托本想回他:『一定喔!』但馬上意識到——

這樣的約定,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們一定不會再見麵了。』

垂下視線,說出這句話的托托表現得有如大人般成熟懂事,讓旅人深感詫異。

『……擁有砂之耳的聰穎姑娘呀,像妳這般未來充滿無限希望的孩子,為什麼會如此悲觀呢?』

男人並沒有從托托的父親口中、或從托托口中得知全部的實情,隻能露出哀淒的表情如此問道。

『因為托托馬上就會被逐出薩爾瓦多家族了。沒有關係,我已經很清楚了。』

托托露出死心的表情響應道。然後,她緩緩抬起頭來麵對眼前神色複雜的旅人。

啟唇幽幽輕喃。這次她說的不再是異國的語言,而是打出生開始就耳濡目染,深知該怎麼使用的嘉達露西亞語,臉上還掛著淡淡的微笑。

「……可是,我還有個非去不可的地方。」

在還背負著薩爾瓦多之名時……

有件事,她非得去完成不可。

當晚,托托偷偷溜出房間。趁著黑夜,鑽小洞潛入神殿中。

托托雖是個吊車尾的沒用孩子,但她生在薩爾瓦多,也在薩爾瓦的教養下成長。小孩子其實知道很多事情,對於這座曆史悠久的古老神殿,每個小地方都知之甚詳。

身上披著深色外套,托托拚命向前奔跑。

她的目的地隻有一個——

就是回蕩著寂靜的神殿書庫。

壞掉的窗戶依舊沒有修繕,鬆了口氣的托托偷偷爬了進去。

托托又再次站在那扇門前。

靜靜解下覆住耳朵的封印紅布。在寂靜中確實存在的嘈雜聲,非常清晰地傳進托托的耳洞中。

當然,還有那不斷呼喚托托的聲音。

「喂……!你在呼喚托托嗎……!」

托托揚聲喊道。

為了讓門的那頭也能聽見。

「我來見你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到這裏來了,魔物先生,會吃人的魔物先生!」

眼前突然有火花迸散。

固守大門的結界彷佛從內側被破壞般,門上的鎖頭裂開了。

周圍的精靈發出悲鳴,這些聲音當然也都傳進了托托耳裏。但是,精靈們的哀鳴聲沒一會兒又被另一種強烈的壓迫感摒除了。

托托把紅布蓋回耳朵上。因為實在太吵了,隻好再把耳朵封閉起來。然後,她伸出顫抖的手推開全新的門扉,發出「嘰」的一聲。

又是那寬闊、充滿無限黑暗的空間。但是,托托確實聽見呼吸的聲音。

為帶來的油燈點上火。燃燒的火苗就像幼子般顫抖搖晃,熊熊火光宛如奢華的枝型燭台照亮了幽暗的空間。

映照出的是一座堅固的牢籠。如玻璃般透明閃耀著,以莫大魔力架築而成的封印。

而牢籠的那頭——

有個飄浮在空中的淡淡人影。

(是個……男孩子……?)

他看起來年紀和托托差不多大,或許隻稍微比她大一點吧。

淡褐色的肌膚。

宛若玻璃珠的水藍色眼瞳,其中一隻眼睛下方還有緊連的三顆黑痣。

然而,隻有那對耳朵,是似曾相識的柔軟白皙。

擁有少年外表的:「嘉達露西亞的食人魔物」扭曲了嘴唇,勾起一絲獰笑。

「來……告訴我妳的第二個名字吧。」

——這裏是嘉達露西亞王國。

世代傳承了數百年,薩爾瓦多一族所自傲的魔法曆史,即將為未曾出現過的契約開啟新的一頁。

他是在問我的名字吧,托托心想。

「我、我是……薩爾瓦多?托托……」

托托擠出嘶啞的聲音回答。她的心跳快得像在敲早鍾似的,也許是對於傳說中的魔物、也就是食人魔物——感到害怕的關係吧。

可是聽到托托的回答後,魔物卻不悅地挑高了眉。

與其說是端正,更透露出驕傲自大性格的水藍色眼瞳正狠狠瞪著托托。

「妳是笨蛋嗎?」

還未變聲的男聲指責托托:

「被問到名字時,有哪個傻瓜會乖乖說出自己真正的名字啊?要是現在我叫了妳的名字,妳的靈魂就屬於我了唷。我是無所謂啦……不過我都被抓起來了,就算得到妳的靈魂也沒什麼好開心的就是了。」

像要看穿托托似的,魔物瞇起一隻眼睛,隨即又自言自語地吐出一句:「況且妳身上也沒有耀眼的光芒嘛。」

聽他這麼說,托托不由得感到困惑。既然人家都這麼說了,那自己該怎麼回答才好呢?

「告訴我妳的第二個名字吧。」

第二個名宇。

對了,最近上課時老師不是才教過嘛。要指使精靈或魔物時,要報出的是「代表自己的名字」,而不是自己「真正的名字」才對。

名字是鎖鏈,也是靈魂的記號。不隻限於魔法,所謂的真名是不能輕易示人的。

托托的第二個名字,也就是她的外號。

真要說的話,托托也隻有那個外號了。

托托蠕動著喉頭倒吞一口氣,緩緩開口道:

「——我是……薩爾瓦多的無能者。」

咬著下唇說完後,魔物臉上的笑意也加深了。

「這個名字還真是傑作啊!薩爾瓦多的無能者啊!」

哈哈大笑的魔物戲譫地叫著托托的外號。

他銳利的目光同時也睥睨著托托。

「妳到底來這裏做什麼!」

怯於那幾乎讓人感到痛苦的犀利視線,托托不由得向後倒退了幾步。

來找魔物的理由——哪有什麼理由。因為……你一直……在呼喚我啊……

「我話說在前頭。妳千萬別會錯意了,我可沒有呼喚妳!」

彷佛看透了托托的心思,魔物毫不拖泥帶水的斷然說道:

「我沒有呼喚妳。隻是因為我們分享了同一具身體,所以才產生共鳴罷了。如果妳是抱著什麼莫名其妙的期待,我勸妳還是快滾吧——又或者……薩爾瓦多的無能者啊,妳是想來找我拿回妳的耳朵嗎?」

聽他這麼說,托托這才抬眼看向魔物的耳朵。那對柔軟白皙的耳朵,與魔物淡褐色的肌膚一點也不相稱,放在他身上更顯得突兀。

若問托托是來要回自己耳朵的嗎?似乎又不是那麼一回事。

那對耳朵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就算魔物真的把耳朵還給托托,也改變不了她是個無能者的事實。

——應該也沒辦法免除遭到薩爾瓦多放逐的命運吧。

那麼,托托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真要說的話,托托隻是想見他一麵罷了。

趁著托托還能到這個地方來時,趁她還冠著薩爾瓦多之名時。

托托想見魔物一麵。

隻是這樣罷了。

「食人魔物先生……」

托托陽聲發問:

「你會怎麼樣呢?」

「什麼怎麼樣啊——?」

挑起一邊眉毛,魔物反問。

「你會一直被關在這裏嗎?」

這個問題,讓魔物的視線瞬間變得冷冽。

「……這種問題幹嘛問我!還不是你們薩爾瓦多害的!!」

不願承受魔物充滿憎恨的指責,托托忍不住大喊:

「托托馬上就要被薩爾瓦多舍棄了!馬上就不再是薩爾瓦多的一員了!!哪,魔物先生……魔物先生你要一直孤孤單單一個人待在這麼寂寞的地方嗎?」

不管是昨天、今天、明天或是後天。

他都得待在這麼黑暗、冰冷,又孤獨的牢籠裏。

被戲稱是薩爾瓦多無能者的托托,甚至還不夠格成為一介魔法師,若說她麵對傳說中的食人魔物卻完全不感到害怕,那是騙人的。

在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家人就不斷告誡她食人魔物有多麼恐怖,對食人魔物的恐懼早就深深刻劃在心頭,這是薩爾瓦多一族所害怕的記憶。

但是,托托卻期望能再見魔物一麵。她是真的渴望……渴望能再見魔物一麵。

魔物說,那不過是種共鳴。或許他說的沒錯,可是托托的心確實被撼動了,連心都產生了共鳴。

這個強大的魔物,他體內深沉、悲哀的孤獨,讓托托的心產生了共鳴。

也許是因為托托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許,托托不過是覺得可憐;也許,托托不過是對魔物寄予同情。

但是,托托卻無法不前來見他一麵。

食人魔物吃掉了托托的耳朵。那個時候,他或許也將托托的靈魂咬走了一小塊吧。

魔物似覺疲憊地輕歎了一口氣說:

「……薩爾瓦多的無能者啊,妳自己看看刻在那裏的文字吧。」

魔物伸手指了指囚困他的牢籠正麵。托托走近細看,但上頭寫的是一堆複雜的魔法文字,托托根本無從解讀。

「……?」

魔物微偏著頭開口道:

「阿貝爾達因——是這個身體真正的名字。」

「阿貝爾……達因……」

托托聽過這個名字。尊師大人曾經提過,所以托托記得。

魔物點了點頭。

「我以前並沒有名字。在我還沒有名字之前,就已經被封印了。阿貝爾達因這個名字,是這具身體的主人,被我吃掉的那個人類的名字。」

名字是鎖鏈、也是記號,沒有名字就表示其存在相當薄弱。為了幹預這個世界,才需要一個名字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過去,魔物曾吃掉一名少年。

魔物得到了少年的身體。

「我雖然『不是』阿貝爾達因,但我除了阿貝爾達因之外,『什麼都不是』」

飄浮在半空中的身影有些倦怠地托著腮,被囚困的魔物喃喃道:

「這就是——我無法逃出這座牢籠的理由。」

對一個被名字束縛住的魔物而言,真名的力量是如此強大而不可抗拒。

「可是——」

「幹嘛?薩爾瓦多的無能者啊,妳還想說些什麼?」

雖然有些猶豫,托托還是開了口:

「可是,你不也吃掉了托托的耳朵嗎?既然這樣,你應該……就不完全是『阿貝爾達因』了吧……?」

聽托托這麼說,魔物不禁扭曲了嘴唇發笑。那是近似嘲諷的笑意。

「妳說的話還真是有趣啊,明明隻是薩爾瓦多的無能者!」

魔物的讚許決不是出自真心,托托卻向他走近了一步。

「喂,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從這座牢籠裏出來呢?」

眼裏閃著光芒的托托這麼問,但魔物的目光立時變得淩厲,警戒地瞥向托托。

「……妳在期望什麼?」

對薩爾瓦多一族而言,傳說中的食人魔應是他們的仇敵才對。要不至少,他們對魔物而言也隻是複仇的對象。魔物不解,這個人類在胡說什麼啊?

麵對一個食人魔物,她到底在期望什麼?

「我們一起走吧。」

托托說。身體貼在玻璃牢籠上,對飄浮在半空中那個小小的、卻極其強大的魔物要求。

「我不想一個人,那太寂寞了。你跟我一起走吧,也是孤單一人的魔物先生。」

但托托不了解,這是多麼奢侈的願望啊!托托也不了解自己正對著什麼樣的東西傳達了這樣的心願。

不過是一個害怕寂寞的少女,在被封印於黑暗中的孤獨食人魔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罷了。

真是愚蠢的行為呀。

「……真有趣。」

有些危險的笑容,浮現在魔物臉上。

「……好啊。」

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隻是短短一瞬、剎那間稍縱即逝的玩興罷了。

無關未來如何,一切都僅止於戲言。

「我就給妳一個機會吧,薩爾瓦多的無能者啊!」

魔物呼喚著托托。

他說:

「為我命名吧。」

魔物由上往下俯視著托托,臉上揚起深沉的笑容。

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托托驚訝得瞠大了紫羅蘭色的眼瞳。

那是比「襲用故名」更高階的儀式,托托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有為人「命名」的一天。

但小小的她隻是微微一笑。

接著說:

「那麼,你就叫芳一吧。」

彷若銀鈐般輕脆高昂的音調。

她如此宣示道:

「你就叫芳一吧,真的很適合你耶。那是很遙遠、很遙遠的某個國家裏所流傳的故事喔。」

她所說的話也像戲言般,隻是基於有趣的玩笑話。

「芳一……?」

陌生的發音,教魔物詫異不解地蹙起眉頭。

「這麼奇怪的名字……」

正想拒絕冠上這種怪名字時——

某種美麗的響聲竄入了耳膜。

玻璃製成的堡壘緩緩崩塌了。

「……什麼……!」

魔物倒抽了一口氣。

水藍色瞳眸不由得睜大。

玻璃牢籠在眼前逐漸崩塌,刻著阿貝爾達因之名的囚籠彷如糖粒般分崩離析。

肉眼看不見的鎖鏈溶解在黑暗之中。

曆經了數百年終於重獲自由,魔物卻隻能愣愣地飄浮在半空中。

「怎麼可能……」

就像壞掉的人偶娃娃般,食人魔物動作僵硬的看向托托。

托托同樣也露出一臉錯愕的表情,張大嘴抬頭望著魔物。

如果嘉達露西亞會下雪,托托一定會認為這幅景象好像是下起了皚皚白雪;隻可惜嘉達露西亞終年從不下雪,托托隻能把這一幕當作美麗的雨景深深收藏在心底。小小的托托並不了解,這一幕美麗的崩塌代表了什麼意義。

「命名」的儀式已經結束了——魔物花了好幾秒的時間,才意識到這個事實。

在好久好久以前,剛出生不久的食人魔物,曾吃掉一名少年。留下戴著除魔耳飾的那對耳朵,少年將他的身體和靈魂都獻給了魔物。於是,除了耳朵之外,魔物得到了「阿貝爾達因」的身體和一切。

然而如今,魔物吃掉了另一個少女的耳朵。

分了一對耳朵給他的少女——

「……芳一……?」

也為魔物取了一個「真名」,一個全新的、真正屬於他的名字。

隻能說是奇跡。那是絕對無法成真、隻可能出現在夢裏的幻想。

「命名」原本就是為了讓擁有強大魔力的魔物,成為自己麾下之將所進行的儀式。身為傳說中的魔物,他所擁有的魔力哪是托托這個薩爾瓦多的無能者比得上的?不可能成真的,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就成真了呢?

若不是完全適合靈魂的名字,又怎麼能成功?

這個世界上若真有奇跡,那麼這一晚所發生的事,絕對符合「奇跡」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此刻,食人魔物正麵臨了二擇一的選項。

要不就是屈服於托托。

歸順於為自己命名的魔法師,成為使魔,將自身的魔力完全奉獻給主人。

要不——就是現在立刻殺了這個為自己命名的少女。

不是將她啃食殆盡,而是殺了她,讓她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如此一來,他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這座玻璃牢籠已經崩塌了,不會有人知道他的真名。魔法師為自己取的真名,在那個魔法師的引導下將能使自己發揮更強大的力量。

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真名,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一舉殲滅可憎的薩爾瓦多一族,並吞噬他們的力量——就是最好的結果。

沒有什麼契約需要遵守。

他也無須對托托卑躬屈膝。

但芳一並沒有做出選擇。

他輕盈地降落在托托麵前,凝視著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眸。

緩緩開口問出長久以來的疑惑:

「喂,媽媽……是什麼啊?」

略顯嘶啞的聲音靜靜響起。

那是占據心頭已久的強烈疑問,深深沁染了靈魂的不解迷惑。

好久好久以前,他曾經吃掉一名少年。彷佛靈魂的嘶吼般,直到臨死的前一刻,還殘留在少年心底的思念——

(媽媽,妳在哪裏?)

熱烈灼痛的愛戀……

心心念念渴望的……

那個唯一的、溫柔的某人。

芳一的疑問,讓托托臉上漾出甜甜的微笑。

在黑暗中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果然不是自己聽錯了。想到這裏,托托不禁笑了。

耀眼奪目的笑容掛在臉上,托托開口說:

「那麼,讓托托來當你的媽媽吧。」

滿溢慈愛的一句話代替了回答。

(啊啊……)

原來是這樣啊,他——芳一想著。

(啊啊,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媽媽就在這裏啊……

於是,他靜靜對少女低下頭。

對著她小小的身體,小小的雙腳。

少女得到了傳說中的食人魔物。而魔物得到的是——自己所要服從的主人,還有隻屬於他一個人的——小小的媽媽。

在魔物懂得呼吸時,也就知道該怎麼吃人。

當他從天地的交界處,這個世界最深沉的黑暗溝渠中出生時,還沒有任何形體,有的隻是濃稠的高強魔力。不對,不該說「他」,應該用——「那個」來稱呼比較正確。「那個」必須先吃掉某個東西,才能得到存在於這個世間的形體。

在嘉達露西亞港口,他發現了被套上鎖鏈的少年。

他的體內蘊藏著強大的魔力,但沒有人、甚至連他自己都沒發覺這一點。

『殺了我。』

少年流下眼淚,向魔物懇求。

他是個被人秤斤論兩買賣的奴隸,是個乘船來到此地的少年。

少年有一身深褐色的皮膚。

『媽媽她……我媽媽她……』

少年說,他媽媽病倒了,在他的麵前被殺害了。

『讓我跟媽媽見麵,帶我去找媽媽,求求你……殺了我吧……』

魔物為他達成了心願。

吃掉他的手、吃掉他的腳,咬上他的脖頸。

溫熱的血液濃鬱而甜美,魔物聽見肌膚被撕裂的聲音。

捕食讓他感到歡愉,卻有個異常的東西打斷了魔物進食的樂趣。沒辦法啃食殆盡的異物來自少年的耳朵,他的耳朵上戴著一隻鮮紅的除魔耳飾。

那是少年的母親送給他的耳飾,沒想到竟擁有意想不到的強大力量。拒絕成為剛形成不久的身體所啃蝕的對象。

所以,魔物得到了不完整的身體,和「阿貝爾達因」這個名字。

在王國的偏遠地帶出現一隻「食人魔物」。享譽盛名的薩爾瓦多魔法師們得知了這個消息,原本想將那隻食人魔物的能力納為薩爾瓦多所有,但魔物根本沒得商量,而當時派出的魔法師集團也沒有一個有足夠的魔力降服他,與他的對戰實在是場災厄。

放棄降服魔物的念頭,這一次魔法師們決定出征討伐。

魔法師們用盡手段,總算查出少年的名字叫「阿貝爾達因」;他們使用了真名咒術,終於成功將食人魔物封印在神殿深處。

刻印了真名的牢籠彷佛是床搖籃,引誘著阿貝爾達因陷入永恒的沉眠中。

少年的身體和魔物的靈魂漸漸混合、相融、拖曳出更多情緒。

魔物感到憎恨,也覺得饑渴。但比起這些,對潛藏在靈魂深處的殘香更深深渴求著。

(……媽、媽……)

從未見過麵的某人。

我好想……好想見妳。

「不準動……!」

威嚴的聲音響徹神殿深處。手中握著點燃火苗的手提油燈,一群薩爾瓦多魔法師們蜂擁而至。

食人魔物的封印已解開一事,以最快的速度傳人尊師耳裏。哪管現在是三更半夜,一大群魔法師們聚集到神殿。

「托托……!」

那群人之中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令托托不由得顫抖著肩膀回過頭。

「媽媽。」

托托的父母也站在人群之中。但是,他們並沒有來到托托身邊。

輕飄飄的,原本站在托托身旁的食人魔物——芳一的腳尖悄悄離開地麵。浮現在他麵容上的是抹殘忍的笑意。

尊師往前踏出一步,嚴厲地揚聲道:

「阿貝爾達因,乖乖束手就擒吧!」

猶如繃緊的絲線,周圍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氛圍。

而切割了這窒人空間的,是道平靜冷凝的聲音:

「薩爾瓦多的魔法師們哪……你們到這裏來,是想做什麼啊?」

跟之前沒什麼兩樣,仍是未變聲的少年嗓音,但隱含在話語中的意誌卻無比黑暗,沉重異常。

尊師下令道:

「離開托托身邊,回到牢籠裏去!」

「為什麼?」

芳一像隻鳥兒般不解地歪著頭,其實根本連問都不必問。當然,他也不需要任何回答。

一切就像發生在昨天般鮮明,他可沒忘了這群薩爾瓦多的魔法師們當初是怎麼費盡心力捕捉他的。

站在芳一身旁的托托忍不住顫抖。對她而言,最害怕的莫過於眼前這群大人正露出恐怖嚇人的表情惡狠狠瞪著他們。托托知道,爸爸和媽媽一定不會再站出來保護自己了。

待尊師默不作聲地以眼神下達指令,魔法師們隨即開始詠唱魔法咒語。看著他們的模樣,芳一臉上綻滿了笑意。

「——你們來的剛好,正巧我肚子也餓了呢。」

餓得足以把你們這些家夥一根骨頭不剩的全部吃光。

芳一將手伸向半空中揮舞著,儼然把自己想象成率領樂團的指揮大師了。

一名魔法師手裏的火把瞬間幻化成能噴火且擁有自我意識的大蛇,往芳一襲去。

「太慢了。」

芳一微微一笑,輕揮了下掌心,燃燒中的熊熊火球立即被吸入他的掌心中。淡褐色的肌膚就像是深不見底的黑洞。

「就算經過了幾百年,你們還是隻有這種程度啊……」

芳一喃喃自語著。其問魔法師們又發動了兩、三波攻擊,但他臉上的笑意未減,正打算踢飛他們時——

「不可以!」

耳邊傳來一聲尖銳的叫喊,芳一的腳突然被拉住。

「什麼!?」

從意想不到的方向襲來的衝擊,讓芳一的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拉住他腳的人——竟是小小的托托。

「妳做什麼啊……!?」

慌張地重新挺直身體,築起防禦。以粗糙魔法架築出的防護壁彈開了襲擊而來的火矢,迸散出刺目的火光。

薩爾瓦多的魔法師們不可能因為擋在麵前的少女,而停止對魔物發動攻擊。緊抓著芳一的托托流下眼淚,對魔法師們大聲哭喊: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那些曾教導過自己的老師們,那些該得到敬重的大人們,還有自己的父母,他們全站在托托的麵前。

「你們不可以對芳一惡作劇——!」

芳一驚愕得張大嘴。擺出一副「妳到底在說什麼啊?」的驚訝表情低頭看著托托,愣愣發出一聲:

「嘎啊?」

感受到魔物侮蔑的視線和不屑的反應,托托還是拚命搖頭。眼裏雖然泛著淚光,但仍是一臉堅決。

「別擔心,你不用擔心,托托會保護你的!」

托托沁出冷汗的手包覆住芳一的手,像是要阻斷自己的恐懼般顫抖、也像是說服自己般,她開口道:

「托托會保護你的,因為……托托是芳一的媽媽呀……!」

托托鬆開手,挺身擋在芳一麵前,張開小小的手臂。就算沒辦法成為護衛他的銅牆鐵壁,至少也能成為保護他不受傷害的盾牌吧。

薩爾瓦多的魔法師們全都一臉困惑,食人魔物更是愣住了。

垂下肩膀,芳一搔了搔一頭銀絲,做出了這個十足充滿人味的動作後——

「妳?是?笨?蛋?嗎?」

他親切的一字一頓分隔開來,對托托諷刺道。從芳一口中逸出的並非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退下啦!這不是妳的工作!!」

芳一認為這是不對的。這個少女不該站在自己麵前,為自己張開雙臂阻擋敵人。她是他的主人啊,世界上有哪個魔法師會挺身保護使魔的?

「妳快點說啊!快點對我下命令啊……快點叫我守護妳啊!!」

隻要這麼做,他就能豁出這條命和魔法師們展開激戰。芳一知道自己不會輸,敵人是不是托托所尊敬的大人,這些事和芳一沒有任何關係。隻要是想毀滅他的家夥,全都是敵人,這些魔法師都將成為他的食物。

但托托卻轉過身對芳一大喊:

「安靜一點!」

小小的拳頭用力握得牢牢的。此刻浮現在托托心中的,是從小看到大的母親身影。她必須更堅強果決才行,不能再任性下去了。因為——

「小孩子要乖乖聽媽媽的話才行!」

這句話,讓芳一頓時啞口無言。托托的魔力甚至不到芳一所擁有的千萬分之一。照理來說,他應該不會受到言語力量的拘束才對。可是,芳一卻不得不遵從,因為他是托托的使魔,托托卻並非他的主人——

而是他的媽媽。

「啊啊,真是的……!」

芳一像個人類般猛一咬牙,丟下一句:「我知道了,隨便妳啦!」隨後,他的身影就像倒映在水麵上的幻影般模糊搖晃了起來。

「咦……!?」

下一秒,隻聽見啪沙一聲水聲,芳一就這麼消失了。就像被吸入了托托的影子裏。

他跑到哪裏去了?托托驚訝地四下張望,一會兒後她終於發現了,伸手輕輕抓著自己的胸口。

(他在……)

在心髒旁邊。就在自己的心髒旁邊,還有另一個聲音。那股熱度好溫暖啊。

(芳一就在這裏……)

就算不見他的身影,托托也知道他仍和自己在一起。那是近乎歡喜、幾乎要逼出眼淚的欣慰發現。

耳邊傳來騷動,巨大的黑影靠了過來。被大人團團包圍住的托托,更用力地攥緊抓著胸口的小手。在大人們圍起的人牆另一頭,托托看到了自己的爸爸媽媽。但她立刻就把視線從父母身上栘開。

他們雖然正看著自己的孩子,臉上的表情卻因恐懼而凍結了。

「……托托啊。」

尊師出聲打破了這片沉默,覆在連帽鬥篷底下的雙眼閃爍著幽暗的光芒。

「薩爾瓦多?吉歐魯和薩爾瓦多?雅麗的女兒——薩爾瓦多?托托啊……瞧瞧妳做了什麼好事!」

托托沒有回答,她不記得她曾「做了什麼好事」。

原本想大喊:「那就把我逐出家門吧!」隻要把托托丟掉就沒事了。托托想這麼說,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就算自暴自棄出言頂撞,托托也看不見自己的未來。從小到大所接觸的隻有薩爾瓦多,對於外麵的世界,她根本一無所知。

冰冷嚴厲的聲音從天而降。托托縮著小小的身體,緊緊閉上雙眼,等待這場暴風雨過去。以她的知識和所認識的詞彙,並不足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出聲辯解。

深深的、深深的歎息。

「……食人魔物『阿貝爾達因』是——」

「不是的。」

托托抬起頭,打斷了尊師未竟的話。她的身體還是縮得小小的,卻拚命壓抑著不讓自己顫抖。

有一件事非說清楚不可。

「不是的,那孩子不叫這個名字。」

托托的影子微微晃動。刻劃著確實存在的鼓動,就像心髒的跳動般。

「那孩子的名字是『芳一』。」

尊師微瞇著眼,不再言語。低頭看著毫不畏怯說出這句話的托托,尊師像在思索什麼般沉默不語,半晌過後,他才背過身幽幽開口道:

「……把托托押進懲罰房。看來,有必要開個會好好討論一下了。」

懲罰房是間有著鐵門的房問,也是神殿裏的牢房。在大人們的帶領下,托托安靜地跟著前往。

臨行前,托托曾和母親對視了一眼。

在雅麗蠕動嘴唇想說些什麼之前,托托已經先別開視線。小小的手掌用力扯住了有芳一棲息的胸口。

懲罰房裏相當寒冷,白色的床鋪雖然幹淨,卻帶有冷冰冰的拒絕意味。

鐵門被重重關上,門的那頭傳來上鎖的聲音,豆大的淚珠也從托托的眼眶滑落。

「嗚啊……嗚嗚嗯……」

托托癱坐在地,伸手覆住小小的臉孔。她沒打算抑製嗚咽,一個勁地號啕大哭。因為叫不出任何人的名字,隻好專注在哭泣這件事上。這些眼淚沒有理由,也許是覺得害怕,也許是感到安心,也或許是因為「遭到排擠」的孤獨感所致。

「……噫、噫嗚、嗚啊啊啊啊……」

嚶嚶啜泣聲充斥了狹小又冰冷的房間。哭著哭著,忍不住就想睡了。

再睜開眼睛時,如果一切都沒發生過該有多好,隻要等著媽媽來叫自己起床就好了。托托並不為自己的所做所為感到後悔,隻是這個房間未免太過冰冷,刺痛了托托小小的身軀。

把臉靠在床邊,隻能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垂淚哭泣——托托是這麼想的。

「吵死人了。」

不是教人眷戀的輕聲囁嚅,而是毫不拐彎抹角又有些無奈的小小抱怨。

眼睛和臉頰、連鼻子都哭得紅通通的托托一抬起頭,就看到盤腿坐在床鋪上的芳一。

他倦懶地支著臉頰,瞇起眼睛瞥向托托。

「芳一……」

前一刻還沉浸在幾乎打垮自己的孤獨無依感之中,芳一的突然出現,讓托托嚇了好大一跳。吸了吸鼻子,抹去殘留在臉頰上的淚痕。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妳會覺得我不在呢?」

傾斜了上半身,他發自內心不解的詢問:

「喂,妳為什麼哭啊?媽媽。」

感覺不出他有半點想安慰的意思,因為芳一表現得像是迫不及待吵著要糖吃的小孩,托托隻好吞回已經到嘴邊的嗚咽。

托托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不停顫抖。芳一環視了懲罰房一眼,輕喃道:

「……好爛的結界。」

接著又把目光放回托托身上。

「要走嗎?」

芳一微偏著頭詢問。

「咦……」

「我是說!」對於托托茫然不解的反應,芳一有些焦躁地喊出:

「妳要不要離開這裏啦!這種薄得像紙的牆壁,我隻要兩秒鍾就可以把它吹倒了,當然這裏的結界也是囉!」

哼哼哼,從鼻間哼出一口氣的芳一,自信滿滿地說著。不過托托倒是從頭到尾都沒有發現芳一口中所說的結界。

「要一起走吧?」

托托的確是對芳一說過「我們一起走吧」這句話。托托當時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和被逐出薩爾瓦多的自己一起離開,並不是指他們有什麼地方可去。

就算芳一跟在自己身邊,她也無處可去呀。

「……沒有關係……」

兩隻腳晃啊晃的把鞋子踢掉後,托托爬上床注視著盤腿而坐的芳一,輕道:「隻要芳一肯陪在我身邊就好了。」

托托的這句話,讓芳一不覺瞠大了水藍色眼瞳。但下一秒他又不滿地嘟起嘴:

「真是無趣。」

這種說話方式真的和討厭無聊的時下男孩沒什麼兩樣,托托覺得好不可思議,不由得深深注視起芳一鬧別扭的側臉。

「……芳一是托托的使魔嗎?」

「不然還會是什麼啊。」

為了確認而再次詢問,芳一也一如往常擺出冷淡的態度與蔑視來響應。好像作夢一樣喔,托托心想。沒想到自己居然也能得到像「使魔」這種高等的隨從,原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做到了呢。

「不管托托說什麼,芳一都會乖乖聽話嗎?」

使魔原本就是這樣的存在。雖然訂下契約的方式各有不同,基本上對已是主人的魔法師都會絕對服從。不過芳一卻閉上眼聳了聳肩,冷冷地丟了一句:「再說啦。」

「妳的魔力那麼低,就算以真名來命令我,想抵抗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基本上呢,我隻做我想做的事,沒興趣的事可是碰也不會碰的。」

任性的說完後,芳一又瞇起眼看向托托,唇邊泛起笑意接著說:

「不過妳還是可以說說看啊?妳想要我為妳做什麼呢?」

芳一的話說得傲慢,讓坐在床鋪上的托托抿著嘴不知該如何回答。努力地左思右想後,浮上腦海的是高年級的學生們在神殿進行魔法演練的情景。

那個時候,高年級的學生們也是召喚出魔物,命令他們做事。托托還隱約記得當時他們使用的咒語,於是吶吶開口:

「——以薩爾瓦多?托托……之名……命令我的使魔『芳一』——」

這是最簡單的真名指令。

「說來聽聽。」

芳一笑得奸詐,期待著托托會下達怎麼樣的命令。那寫滿自信的表情似乎正說著,如果是不合意的命令,他會馬上一口拒絕。

托托深吸了一口氣、吐出,然後怯怯地啟唇下令。

這是兩人締結契約之後的第一道命令:

「在托托睡著的時候,要一直牽著我的手。」

「嘎?」芳一錯愕得「嘎」了一聲當作反問,嘴巴還愣愣地半開著。但托托的表情再認真不過,又接著說:

「牽著我的手,跟我說『晚安』。等我醒來的時候——還要跟我說『早安』喔。」

這就是托托所下達的命令。

沉默籠罩了彼此。芳一好幾次蠕動嘴唇想把托托罵個臭頭,卻因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而作罷。

僵持了一會兒,芳一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來:

「……我說妳啊,果然是個笨蛋耶。」

感慨不已似的,芳一夾帶著歎息輕喃。

托托依賴的雙眼直望著芳一。除此之外,她已別無所求。說不定還有其它希望,但目前最困擾的,就是不得不睡在這個冰冷房間裏的無情現實。

「啊,可是啊!」

托托忽然想起什麼,又慌張地出聲:

「我也不是非得要你一直牽著我不放啦,因為芳一也需要睡覺嘛,說不定還會賴床起不來呢——」

「我知道了啦!」

為了阻止她囉哩八唆的嘮叨,芳一出聲打斷了托托未竟的話後,輕飄飄的浮在床鋪上,但他還是待在托托身邊,在半空中盤腿而坐。

「這樣可以了吧!妳快點睡啦!」

芳一伸出手。戴在淡褐色肌膚上的金色細手環閃著微光。芳一的掌心不是褐色的,而是淡淡的桃紅。

托托綻開了如花般的燦爛笑容,鑽進被窩裏,握住芳一伸過來的手。

托托的手因沾了淚水而有些冰涼,但芳一的手非常溫暖。他雖然是個魔物,卻有著和人類無異的溫暖掌心,擁有同樣的溫暖。

「……晚安,芳一。」

托托小小聲的囁嚅。

芳一牽著她的手,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用有些倦懶的嗓音,溫柔地輕輕回應:

「晚安,媽媽。」

冰冷的寒風漸趨溫暖,那是港口逐漸變得熱鬧的季節所發生的事。

托托離開了親切、體貼的家人,卻得到生命中無可取代的另一半。那是一個永生難忘的夜晚。

薩爾瓦多的神殿裏聚集了許多出身市井的小孩子,為了讓這些離開親人的孩子們能找到安身之所,所以才有了宿舍這樣的地方。原本該是幾個孩子共享一間房的,但托托因身分特殊所以自己獨立一間。雖然是不甚寬廣的簡樸房間,但托托並不因孤單一人而感到悲傷寂寞,因為她的身邊有芳一陪伴。

「哪,芳一……」

「怎麼啦,媽媽?」

總是陪伴在身旁的少年,是和父母都已疏遠的托托唯一的家人。

「芳一是食人魔物吧?」

「嗯,對呀。」

「你會吃人嗎?」

「嗯,會呀。」

芳一回答得漫不經心,卻比誰都坦率。就算臉上掛著乖戾的笑意,但他的回答從不摻雜一絲謊言。

可是,托托卻因他的回答而蹙緊了眉頭。

「芳一,難道你不能吃人類以外的東西嗎?像是……你可以和托托一樣吃白米飯呀?」

「沒辦法啦!我吃的是人類的生命力和魔力,人類的血肉最多隻能算是附屬品啦。」

芳一從鼻問哼出一聲,不屑似地說道。聽他這麼說,托托小小的臉蛋瞬間綻放出明亮的光采。

「也就是說,你隻要吃魔力就好囉?那我把我的魔力給你吧!」

飄浮在身旁的使魔就像平時一樣挑起了單邊的眉毛,這似乎是他感到無奈時的習慣性小動作。

「妳是笨蛋啊?妳該不會忘了自己是個吊車尾的無能者吧?憑妳這種程度的魔力,怎麼可能維係我的生命嘛!」

毫不留情的說法讓托托難過得扭曲了麵容,眼眶裏也蓄起水氣變得濕潤。

「哎唷,真拿妳沒辦法!」芳一忍不住大叫:

「知道了,我知道了啦,媽媽!我不亂來總行了吧!隻要吃掉一個人,就算很久不吃東西也無所謂啦!」

但托托還是睜著水汪汪的眼睛搖了搖頭。

「不行,不行啦!隻要吃魔力就好了,求求你,求求你嘛,芳一……」

被少女苦苦哀求的芳一焦躁得搔了搔頭。

「……妳這麼說,根本不是施令的方式嘛。」

芳一的低喃雖然沒有正麵響應托托的懇求,然而她也沒有繼續央求哭鬧。隻不過,托托始終沒有放開緊緊握著芳一的手。

托托被送到宿舍後,被命令依然得如往常一樣到神殿上課。雖然感覺到很多事物都改變了,但又覺得並沒有太大的不同,直到踏入神殿教室的那一瞬間,托托才不得不改變自己天真的想法。

托托不過是一腳踏進了教室。

那些原本玩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們同時轉過頭來看著她,卻沒有半個人開口說話。不自然的尷尬沉默對托托釋出了拒絕的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