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MAMA(3 / 3)

沒有任何理由,托托不否認自己確實被眼前這個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男人吸引。但托托在心底偷偷對自己發誓,絕對不會把他當成戀慕的對象。

雖然知道他凝視自己的眼神是那麼柔和。

但是,托托已經決定不再當別人的媽媽了。像是被重迭上某人的身影,當個代理母親這種滋味她已經嚐過了,不需要更多。就因為如此頑強的念頭,反而讓她的真心也被隱匿,托托刻意忽略了自己真正的心情。

她從不對傑昆提起外交的事,當然對魔法也是隻字未提。

托托隻告訴傑昆自己有個孩子:

「他是個很讓人費心的孩子。個性粗暴,天不怕地不怕的,情緒老是陰晴不定,又討厭無聊……」

「可是……」托托又接著說:

「他是個好孩子……真的,真的是個非常溫柔體貼的孩子。」

話才出口眼眶就忍不住紅了,托托將胸腔裏滿溢的心情化作言語娓娓訴說。

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樣的托托,傑昆抬起手又放下,用力地點了點頭。

「……如果是老師的孩子,那他一定很溫柔。」

托托與傑昆從沒有觸碰過彼此。

反正他隻是個過客啊,托托心裏是這麼認為的。等他離開這個國家,就會忘了托托這個人吧。不管是嘉達露西亞之花或薩爾瓦多之女,他甚至不知道托托就是天國之耳,隻把她當作一位語文老師,然後總有一天會漸漸遺忘。

這樣就好了,托托告訴自己。

托托的周圍沒有任何人知道傑昆的存在。

唯一知道的隻有芳一,但他卻用非常不悅的表情說:

「我討厭那個家夥。」

黑暗中傳出了低沉的悲鳴。

銳利的冰刀撕裂了一身黑衣的男人。

倒在一旁的托托似乎已經失去意識,短時間內不會再睜開眼了。

一切都發生在托托打開自己房門的瞬間,她遭到不是太嚴重的電擊而暈了過去。雖然是趁著夜色進行的偷襲行動,但沒有多加注意就拿出鑰匙打開房門的托托也太粗心大意了。芳一雖然這麼想,但這並不構成讓他饒恕入侵者的理由。

每當有懷抱惡意的家夥襲擊托托,芳一肯定會二話不說地加倍奉還。一開始來的都是些以肉搏戰見長的彪形大漢,不過最近倒是多了不少魔法師。再說到今天的刺客,他所使用的魔法讓芳一不悅的扭曲了表情。

揪住對方的頭發,粗暴地吸取他體內的魔力與生命力,讓他再也無法抵抗。

「阿貝爾……達因……」

嘶啞的呻吟聲令芳一感到血脈奮張。他唇角微勾,無謂的出聲:

「沒錯,我就是嘉達露西亞的食人魔物!」

男人的臉孔因恐懼而扭曲變形。

這樣就好了,芳一心想。這樣就好。這樣才是對的。偶爾這樣……也不錯。

將臉貼近到都快吻上對方的距離,芳一臉上掠過一抹獰笑,仿佛呢喃著愛語般對男人輕柔地說道:

「像你這種人,根本連形體也不需要嘛。」

有多久不曾直接啃食人類的血肉了。

「住手……」

芳一扯下魔法師的一隻手臂,劇烈的痛苦讓男人發出不成聲的哀號。血液四濺,沾上芳一的臉頰。

自己手裏抓著的,是鮮血淋漓的男人手腕。芳一木然地望著殘缺的肉塊。

少了些柔軟,那是隻骨感分明的手腕。

一點都不像,那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卻有著相同的形狀。

(總是擁抱著我……)

那柔軟的觸感……

芳一抬起頭,直視眼前的男人。

失去手腕的傷口,已經將他僅存的最後一絲魔力都消耗殆盡了。

這個家夥也是如此……芳一心裏掠過些許思緒。

身為魔物的他無法理解,為什麼人類竟有這般強烈到近似貪婪的求生意誌。

「你走吧。」

這句話不經大腦就這麼脫口而出。

男人臉上寫滿無法理解的訝異神色,但仍擠出最後一絲力氣消失在黑暗中。看著男人的影子逐漸遠去,芳一並沒有追上去的念頭。

他大概……

已經無法再使用魔法了吧。

芳一將留在自己手中的那隻手腕燒得片甲不留。

手指輕輕抹去沾在臉頰上的血跡。

「我是食人魔物。」

芳一呢喃著,並不是要說給誰聽。

「是嘉達露西亞傳說中的食人魔物。」

那是從喉問硬擠出來的破碎聲音。

這是不會改變的事實,也永遠無法改變。

會放過那個男人,隻是一時心血來潮罷了。不過是有點提不起興致……反正我的魔力很充足,現在也不是太餓。

芳一為自己找了許多借口。

要我殺了他也行啊。

要我把他吃得一乾二淨也沒問題。

「……媽媽……」

將托托抱回床上,芳一執起她的手。

在安穩沉睡的托托身旁,白色的枕套被幾滴透明的水滴沁透。

(哪,媽媽……)

人類的身體為什麼這麼不中用呢?

芳一覺得,這副身體一定是壞掉了。因為使用太久,所以才壞掉了吧。如果不是這樣,那不是太奇怪了嗎?

……為什麼沒有任何理由,眼淚卻掉下來了呢?

芳一心裏這麼想。

無法飛上天空的鳥兒隻能等待死亡。

不會遊泳的魚兒也是一樣。

那麼……

無法吃人的食人魔物呢……?

芳一心裏還找不出答案。

「老師。」

傑昆扶住了眼前搖搖晃晃的肩頭。

托托抵開了他借自己依靠的健壯身體,為了表達謝意而抬起頭注視他時——

「妳沒事吧?」

直到傑昆這麼問之前,托托一瞬間失魂恍神。

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托托根本沒注意自己的身體都已經傾斜了。

「妳的臉色好差,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沒事……我沒事。」

「沒事的人臉色才不會這麼差呢。」

他說的太認真,教托托忍不住失笑。但傑昆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平常隻要惡作劇的多看他幾眼就會連耳根都紅透,忍不住別開視線的害羞男孩,在表達關心之情時總是直直地望進托托的眼睛深處。

「我送妳回去吧。」

此時的天色依然明亮。和平時一樣,為傑昆上完語文課後,托托正準備踏上歸途。

「不用了。」

托托搖頭婉拒了他的好意。

「那就讓我跟著妳吧。」

傑昆固執地要求。

托托隻能妥協,她略為困擾的歎了一口氣說:「那就送我到廣場前的噴水池吧,那裏離我家很近。」托托住在王宮裏,說是「家」其實並不正確。

傑昆似乎很失望,但還是說了聲:「我知道了。」

「可能是最近氣候的變化太大,我的臉色才不太好吧。」

托托隨口編了個理由推托,想讓傑昆打起精神來。我的謊話也說得愈來愈高明了呢,心底某處卻有個聲音冷冷地嘲諷自己。

傑昆沒有接話,嘴裏像嚼蠟似的,露出一臉抑鬱的表情看著托托。

黃昏時刻總帶著一絲寂寥。托托並不覺得討厭,走在萬物皆寂的暮色之中,細細品嚐著再過不久即將悄悄到來的分離。

「你什麼時候要離開?」

走在傑昆前方數步的托托啟唇問道。她曾經走在傑昆的身後,兩人的身高雖然相差無幾,跨出的步伐也差不多大,但托托必須小跑步才能追得上他的身影,連帶一段路也走得氣喘籲籲。從那次之後,傑昆總習慣走在托托的斜後方。

「不……我還沒決定……」

傑昆說他還沒決定什麼時候要啟程。未竟的話像是猶豫著該不該說出口般,隻聽見他的喉間逸出了不甚清晰的輕哼。

「你說什麼?」

托托笑著回頭。那絕不是在夜宴餐會上刻意顯露、訓練有素的美豔笑容,而是天真質樸、宛如少女的無邪笑靨。托托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正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那麼燦爛耀眼的笑靨,令傑昆不由得瞇起眼深深凝視著。「老師……」逸出口的聲音裏包含了某種決心。

但就在這個時候——

「!」

傑昆突然一把扯住走在前方的托托手腕,用力將她拉向自己。

「咦!?」

失去平衡的身子眼看就快傾倒,托托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傑昆一隻手臂上,隻見傑昆的身形輕巧一轉——

順勢將托托擁進了懷裏。

「——唔!」

「唰」的一聲雜音在耳邊響起。無形的沉重壓力伴隨著衣衫被撕裂的聲音,在眼前擴散開來的是一片不吉祥的鮮紅。

「……傑昆!」

托托大喊。好幾道冰刀突然朝托托的所在之處落下。

(居然做到這種地步……!)

托托不由得顫栗。是從哪裏進行狙擊的?對方又有幾個人?

不會錯的,這的確是懷著惡意針對托托進行的攻擊。「你快逃!」托托對肩上已被劃出一道口子的傑昆大喊,但他臉上卻不見一絲驚慌。傑昆好似自己肩上的傷口沒什麼大不了,轉過身背對托托,擋在她的身前。

不要這樣!托托試圖阻止,但他仍是護在她的身前一動也不動。

傑昆沒有回過頭,隻淡淡對托托說了一句:

「——我會保護妳。」

猶如被切斷絲線的木偶,托托無力地癱坐在地。握緊的拳頭抵在自己耳邊,淚水占據了眼眶,隻能不停搖頭。

(不可以!)

托托拚命告訴自己,不可以!

(快點逃啊。)

但托托發不出聲音。心髒好像壞掉似的加速鼓動著。托托痛恨因這種事而動搖了決心的自己。

雙手抵在地麵上,指尖不自覺用力捏住了掌心間的泥沙。托托痛恨自己的軟弱無能。

(說什麼保護……!)

——而自己,為何又會因為這句話而心旌搖曳。

這個時候,狙襲而來的冰刀映入托托的視野中。以魔法生成的冰刀並沒有變化成液體,而是在轉眼間氣化。冰刃雖然消失了,卻留下施術用的咒術紙。看著那張咒術紙,原本垂掛在托托頰邊的淚水頓時凍結。

托托不敢置信地瞠大眼,倒抽了一口氣——

然後,慢慢抬起彷若修羅的寒冰麵孔。

冰刃之後,接著襲來的是火球攻擊。決心要代替托托承接火球的攻擊,傑昆已經攤開掌心開始凝氣。

但是,托托也不再遲疑了。

「——芳一……!」

托托尖聲叫出這個名字。

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如子彈般衝飛出來的影子隻是伸手往側邊一揮,便築起一道防禦阻擋了火球的逼近。

「——不入流的小角色!」

芳一不屑地吐出一句,將自己的姆指抵在唇邊咬了一口。一縷血絲漫散,在空中畫出了魔法陣。

這是芳一極少使用的高等魔法。

召喚咒語使用的是魔物的語言。無法傳進人類耳裏的咒語所召喚的——是潛伏在黑暗中的魔獸。

一頭有著漆黑毛發的魔獸現形了。外表似豹,但卻是隻雙頭猛獸。

「追!」

在芳一的命令下,魔獸朝天一蹬躍上了屋簷,在屋簷與屋簷間移動著,轉眼問已不見蹤影。

「你是……什麼人……」

嘶啞的聲音來自傑昆。芳一回頭瞥了一眼,飄浮在空中睥睨著站在地上的傑昆。

「醜死了。」

他不屑地吐出這麼一句。

「你是什麼人!」

傑昆緊繃的神經仍未舒緩,不由分說就對芳一發動攻擊。芳一輕鬆避開了他的拳頭,刻意接近傑昆身旁,輕聲囁嚅道:「我是天國之耳的使魔,你這個有著醜陋傷痕的臭男人!」

「天國之耳……」

芳一沒有再說話,雙眼隻注視著托托。

「芳一……」

托托依然癱坐在地,緩緩朝芳一伸出手。

「怎麼啦?」芳一握住她的手問道。

托托的臉色異常鐵青。但比起在大白天遭受襲擊的恐懼,那晦暗的失意更是清晰可見。

「芳一,回答我……」

托托站起身,對芳一質詢。她的聲音顫抖,激動得連語音都有些破碎模糊。但她仍用低啞的嗓音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剛才襲擊我的人——是薩爾瓦多的魔法師嗎……?」

芳一沉默了半晌,終於緩緩啟唇。

「……嗯,沒錯。」

散落在托托腳邊的,是薩爾瓦多獨創的咒術式。從小接受魔法教育的托托對這一點自是再熟悉不過。

「…………」

托托搖了搖頭,心裏有太多的疑問。是誰?這種事發生過多少次了?為什麼?但縱然有太多疑問,芳一也無法為自己解答,多說無益。

「托托老師……」

傑昆一臉疑惑地望著托托、和突然出現的褐膚少年。

他的肩膀被冰刀劃破,不過血已經止住了。托托很想留下來幫他好好包紮傷口,但現在已經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了。

「對不起。」

托托啟唇對傑昆說出的不是感謝,而是寂然的歉語。

「為什麼要跟我道歉?」

傑昆有些焦躁的反問。

托托別開視線不看傑昆,默默地牽起芳一的手。

「……因為,我對你說了很多謊話。」

所以,我沒有資格受到你的保護。

你也沒有必要保護我,握著芳一的手不自覺加重了力道。

「再見了。」

「!!托托老師!」

傑昆嘶聲大喊,但托托已不再回頭。

「……帶我到神殿去吧。拜托你了,芳一。」

於是,托托與芳一兩人乘著旋風轉眼消失了蹤影。

被獨自留下的傑昆握緊了拳頭,用力掄向身旁的高牆。

將他滿心的焦躁不快全宣泄在拳頭上。

推開門板的反彈聲顯示出來人的動作有多麼粗暴。

這裏是過去住過好長一段日子,曾經熟悉,如今卻不願再觸碰的回憶中家園。

「好久不見了……父親、母親。」

突然來訪的淑女優雅地出聲問候,讓屋內的長者一時之間忘了該有所反應。

「托托……怎麼了?妳怎麼會……」

早已卸下工作重任的父親站了起來,向托托走近一步。廚房裏的母親則是愣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多少年了,不曾好好說過一句話的雙親竟比想象中蒼老許多。

「有件事想請問你們。」

就像麵對外交對象般,托托一開口就清楚明了地說明來意,但臉上少了平時總不忘掛上的笑容。失去血色的臉孔若不以禮相對,隻怕早已慌得失去理智。

「妳是怎麼了?來,先坐下來再說……」

無視父親笨拙的貼心舉止,托托尖銳地開口:

「請告訴我……薩爾瓦多是不是決定要排除我了?」

這句問話,讓托托的父親——薩爾瓦多?吉歐魯頓時倒抽一口氣,臉色不再平靜。發出喀噠一聲,托托的母親——雅麗原本僵直的身體顫動了一下。鐵青著一張臉傾身向前的雅麗失聲大喊:「別再這樣了,托托!」

幹澀的嘶啞叫聲,猶如金屬般僵固且生硬。

「放棄那個惡魔吧!!就是因為那個怪物,妳才會、妳才會……!」

「雅麗……!」

吉歐魯嚴厲的出聲打斷雅麗未竟的話,但仍是晚了一步,此時托托的雙眼已透露出比寒冬的大海更為冰冷的眸光。

「惡魔?……您在胡說什麼啊,母親。」

低沉怪罪的口吻讓雅麗頓時怔愣,臉上全是迷惘無措。父親摟著她的肩膀安撫、也同時安撫著托托般緩緩開口:

「妳先等一下,先冷靜下來……托托,我們並沒有收到要排除妳的消息,為什麼事到如今妳還……」

「事到如今?是啊,您說得沒錯,是事到如今。所以我才想問清楚啊!」

托托滔滔不絕地說著:

「最近幾個星期以來,我被魔法師襲擊的次數多到令人厭煩的地步。而其中有一半的魔法師——使用的是薩爾瓦多的法術,我的使魔也證實了這一點。」

托托所說的話,讓吉歐魯蠕動喉頭做出吞咽的動作。

這件事確實很難令人信服,就連托托自己也不願相信。

是誰在背地裏操弄?不,如果真是這樣——

對托托張開獠牙的,確實是薩爾瓦多的魔法師們沒錯。

孕育她,強製要求她背負薩爾瓦多之名活下去的魔法師一族。這些可稱得上是家族的人們襲擊了托托,這是個不爭的事實。

到底是為什麼?托托和那些同窗幾年的同學甚至算不上是朋友。

——事到如今,居然還會被背叛,托托為此感到心寒。

母親雙手搗著臉,父親也沉默不語。托托始終睨視著父母,不願錯過他們臉上閃過的任何情緒。

他們休想編織謊言來欺瞞自己。

半晌,吉歐魯躊躇許久後,終於再度開口:

「我們……不是想排除妳,隻是……」

「隻是什麼?」

吉歐魯沉重得開不了口。仿佛光是開口,都已經觸犯了悖逆之罪。

「……妳好像已經被提名為下任尊師的後補了。」

想都沒想過會有這種事發生,托托不由得怔愣。薩爾瓦多的尊師現在幾乎不再公開露麵,托托也知道再過不久薩爾瓦多的主事者將會改朝換代。但怎麼會提名自己呢?

「為什麼?」

吉歐魯坦白回答了托托忍不住脫口而出的疑問:

「那是因為沒有人的使魔比妳的更強。不隻是現在的薩爾瓦多,就連過去的薩爾瓦多魔法史上也沒有。」

托托倒抽了一口氣。

吉歐魯淡淡地接著出聲:

「托托啊,妳當上外交官之後,工作上的成就有目共睹。妳想把那個使魔高深的力量完全當作是自己的也可以。因為使魔的力量……就是魔法師的力量。」

「這麼說……」

之所以會遭到襲擊,是因為有人不想讓自己登上尊師的位置。但就算如此,托托還是很難釋懷。

吉歐魯從托托身上移開了視線,輕輕說道:「不過我們拒絕了。因為我們知道,妳並不希望得到那樣的地位,所以——」

下個瞬間,雅麗突然嘶聲大喊:

「快點把那個惡魔送走!不管給誰都好,不要再把他留在身邊了!!」

這句話讓托托確信了。沒錯,也就是說——

隻要能得到芳一,就能成為下一任尊師。

隻要殺了托托,切斷契約,芳一就能重獲自由——

「……我不要……」

但這個事實,比自己受到狙擊更令托托無法忍受。

「我不會把那個孩子給別人!」

發出尖銳刺耳叫聲的同時,托托也伸出雙手遮覆住自己的雙耳窟窿。

「我不會把那個孩子交給任何人,那孩子是屬於我的!」

托托歇斯匠裏的大喊,吉歐魯摟著雅麗肩頭的手勁也更緊了些,但仍是一臉沉痛的對托托說:

「沒錯……那個使魔,他是屬於妳的沒錯……托托……」

這麼多年來,比父親和母親都更貼近自己,以家人的身分陪在自己身邊。所以,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他屬於托托的事實。但是……吉歐魯又接著說:

「但是,妳的負擔……實在太重了。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托托隻能咬緊牙關承受這句話。

你們根本不相襯。

這句話,過去托托已經聽了太多次。沒有關係的,托托心想。想說的人就讓他去說,沒有關係的。但是……

「……就算如此,芳一還是我的孩子。」

負擔太重算什麼?即使不相襯又如何?

托托選擇了芳一,芳一也選擇了托托。

隻是這樣難道不行嗎?怎麼可能不行!

托托一直以來都是這麼認為的。

但是,吉歐魯卻對她搖了搖頭。

「現在還無所謂,連係你們的或許不是魔法,而是彼此的信賴關係。但是,托托妳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妳……是個人類啊。」

如果能塞住耳朵什麼都不聽該有多好。這個時候,托托萬分痛恨起自己這對總聽得太清楚的耳朵。

如果可以,托托真的很想毀了自己的聽力。因為她不願再聽吉歐魯繼續說下去了。

「人類總有一天會死。那隻食人魔物會被孤獨地遺留在這世間。失去了主人——失去了妳這個母親之後,他要怎麼辦?妳有為他想過嗎?在失去妳,終於得到解放之後,他又會步向什麼樣的未來,妳有想過嗎?」

托托的肩膀不停顫抖。喉嚨深處像是哽著什麼東西,連呼吸都感到艱難。

就像布滿天際的烏雲,胸臆之間完全被絕望占據。顫抖的身體始終無法平複。

雅麗隻是一味的哭泣。擁著她肩頭的吉歐魯靜靜的、哀傷的說了最後一句:

「繼續這樣下去,你們……實在太可憐了。」

在薩爾瓦多悠長的魔法曆史中,從沒有出現過托托與芳一這樣的契約關係。連身為當事者的托托,對過往的魔法曆史仍有許多不清楚的部分。但就算已經度過了十多年,狀況依然沒變。

契約的約束力也是其中一環。

不管托托有什麼願望,芳一都會為她達成。

魔法師與使魔一直都維持著這樣的關係模式。但托托的「請求」和芳一的「回應」並非來自支配,而是更加密切的呼應關係。就算與世道標準所有分歧,但隻要他們彼此在這件事上能取得一個平衡點也就夠了。

她與他的關係,說是「母與子」也不為過。

「我想命令你做一件事。」

所以,托托彷佛下賭注似的說出這句話。

「什麼事?」

飄浮在半空中的芳一臉上仍掛著笑意,但那張笑容卻籠罩了一絲陰影。是因為太疲勞的關係吧。這幾天來,芳一實在是累壞了。除了耗費的魔力之外,他也沒有好好吃過一頓。

不過,這樣正好。

「妳想要殺了誰?還是需要我打倒哪個家夥?或是想逃到哪裏去呢?說吧,我會替妳達成心願的。」

瞳眸裏蓄著黑暗的光芒,芳一說著。

在短短幾秒鍾的時間裏,托托緩緩闔上沉重的眼瞼,輕淺的吐息。然後,她再度張開眼,凝視著眼前的芳一。

直視那雙水藍色的玻璃珠眼瞳,托托啟唇說道:

「我要限製你所有的行動。」

芳一並不驚訝,隻是懷疑的蹙起眉頭。

露出一臉「我不懂妳在說什麼」的表情。

「這是什麼意思?」

「我要把你……封印在我的影子裏一段時間。」

芳一微微瞇細了雙眼。

「……妳是認真的?」

托托的聲音低沉又嘶啞,臉上浮現近似痙攣的苦笑。

「妳知道那代表了什麼意思嗎?妳知道那會有什麼下場嗎?」

封印在影子裏。

不單單隻是讓芳一感到不自由。

而是完全切斷了來自外界的「食物」供給。若真變成這樣,芳一的身體就會自動吸取封印自己的影子魔力……與生命力。

這樣的狀況若持續太久,托托的壽命也會因此縮短。

但托托並沒有因此動搖,她沒出聲,隻是頷首以對。

「這是什麼意思……」

芳一激動得大喊:

「給我說明清楚!現在就說!立刻就說!有什麼非得把我封印在妳影子裏不可的理由!!」

「……這是……為了保護你……他們打算攻擊你啊……」

托托斷斷續續說著,但芳一並不接受。

「這根本不是理由!!」

他搖搖頭否決了托托的論點。

銀色發絲如寶石般閃耀。

「被攻擊的人是妳,妳也被攻擊了呀!沒道理讓妳來保護我!」

水藍色的瞳眸直勾勾地凝望托托,芳一放聲道。

用與初相識時無異的外表,說著不變的話語:

「保護妳是我的任務!」

如此強烈的反應讓托托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回話。棲宿在水藍色瞳眸中的光芒倏地一變,滲入一絲險峻與憎惡,芳一冷冷地說:

「……是因為那家夥的關係吧!」

托托抬起頭。還沒搞懂這句話的意思,芳一已然逼近。

「就是那個男人,那個傷疤男!因為有那個家夥在,就是那個家夥……」

托托慌了,隻能不停搖頭。

「不是的。你在說什麼啊,傑昆他是……」

「我不會放過他的!絕對饒不了他!!」

飄浮在半空中,芳一激動大喊。

托托困惑了。至今為止,芳一從未拒絕過托托的要求。過去托托也曾抱著玩玩的心態,和其它男性有過短暫的交往,但芳一並沒有放在心上。

「保護妳是我的任務!」

芳一快哭出來似地,發出悲慟的嘶喊。

啊啊……托托張開雙臂緊緊擁住飄浮在半空中的他。

芳一不懂什麼是戀愛、也不懂那些爾虞我詐的謀略。不,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比無知更純粹的,他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保護托托,那是他的愛情,也是他獨占托托的方式。

「我隻有你啊。」

囁嚅似的耳語,絕不是謊言。

「我隻有你啊……」

這句重複了幾千次、幾萬次的話語。從孩提時代開始,每當流淚哭泣時,總像咒語般在耳邊輕喃的話語。

「這樣的話……」

芳一的聲音也顫抖著。

「那是為什麼……?」

托托閉上眼睛。

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動搖。不,其實她心裏一直都拿不定主意。到底怎麼做才是正確的,就連自己真正的願望都快看不清了。

鬆開懷裏溫暖的身體,托托避開了芳一的目光。

芳一露出迷惘的表情,開口說:

「到底怎麼了?妳到底是怎麼了?天國之耳。妳覺得我會輸給那種家夥嗎?如果我不在,妳就——」

「不許還嘴。」

托托伸指抵住芳一的額頭。

「我不要……」

芳一輕而緩地搖了搖頭。

「我不要這樣……」

芳一沒有抵抗,也沒有逃開。如果他願意,並非辦不到。

然而,他隻是不敢置信地看著托托。

「汝,使魔芳一——」

托托啟唇念出她唯一會使用的魔法咒語。

「我以薩爾瓦多?托托之名命令你——」

芳一的表情扭曲了。

「……為什麼……」

這是芳一最後的一句話。

「從今開始必須封印在我的影子裏,禁止你依自己的意誌行動。」

不願麵對芳一因絕望而扭曲的悲戚麵孔,托托逃避似地悄悄閉上眼。

他被吸進托托的影子裏,直到托托再次呼喚那熟悉的名字之前,他都不會再出現了……這一點毋須懷疑。

托托握緊拳頭抵在自己的胸前,咬著牙切切呢喃:

「不給任何人……這孩子是屬於我的。」

無法交談的空虛、沒辦法看見他的寂寞,都比不過可能會失去他的恐懼。

就算必須削減自己的生命。

擁懷著寄宿在胸口的小小靈魂,當天夜裏托托偷偷逃出了嘉達露西亞。

天國之耳突然失蹤的消息,隔天一早就傳進了緹蘭耳中。

「還真是奇怪啊。」一邊梳理頭發,緹蘭淡淡地說出自己的感想:

「托托隻是一夜未歸而已吧,怎麼就說她失蹤了呢?如果早上才回來,現在可能還在賴床吧?」

好像不是這樣呢,一旁的侍女回道。

聽侍女說她還打包了行李,就這麼失蹤了,這樣的回答讓緹蘭不禁笑了。

「嘿~~沒想到大家居然這麼看重托托啊。」

緹蘭並不訝異,因為她早就料想到了。甚至還覺得這一天來得太晚。雖然不知道托托會逃到哪裏去,不過她也隱忍得夠久了。

從很久以前開始,緹蘭就認為托托不管何時逃離這個國家都不奇怪。

但托托並沒有這麼做。她沒有離開的理由有很多,但說穿了,也隻是想要一個可以回去的棲身之所吧,緹蘭是這麼認為的。放逐自己需要多大的勇氣啊,人心總是太過脆弱。

緹蘭當然不是不了解那種脆弱。

所以,她的離開並不讓緹蘭感到驚訝。

連歎氣都辦不到,緹蘭隻能呆呆望著鏡中的自己。

幽幽地,囁嚅似的輕語從緹蘭的嘴角逸出:

「……結果,她連向我道別一聲都沒有。」

真是寡情啊,抱怨聲轉眼已落地散去。

身體像被灌了鉛般沉重不已。強烈的思心感和暈眩不斷襲來。在旅店等到船隻出發的時刻接近,托托才拖著身體走出來。

這是托托生平第一次嚐到生命力被削減的感覺,但這種難受的痛苦滋味也是讓她知道自己還活著的證明。

是那個孩子——芳一存活在自己體內的證明。

托托不怕被襲擊,因為她知道有雙小小的手一定會盡全力保護自己。托托怕的是,有人想從自己身邊奪走那雙與自己相依偎的手,這是托托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的。

(我隻有你啊。)

我隻有你了,托托在心裏輕輕呢喃。

像是在尋求依靠,也像是在確認什麼般。

其實托托隻要抗拒這一切就可以了。隻要命令芳一殲滅薩爾瓦多,就用不著那麼為難;隻要向那些人進行報複就好了。但是,托托卻選擇了逃亡一途。

如果得用自己的生命喂食芳一,那就盡量吃吧。

隻是這樣的要求未免太愚蠢,所以托托才沒有說出口。

不過,托托真的寧願和他一起凋朽腐化。

就算有人殺了自己和芳一,那孩子依然封印在自己體內。

不管是墳墓裏,或是死後的世界,托托都想帶著他一起去。

(不要再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托托不想再嚐到那種噬心的孤寂感了。而光是想到那孩子會對其他人伸出手,就幾乎快令托托瘋狂。

(我們……)

一定在什麼地方……

(選錯了路。)

所以才會走到這個地步。

(這樣也好。)

托托並不後悔。

(就算做錯了也好。)

比起做出正確的選擇,托托知道自己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得守護。

不管這樣的罪孽再怎麼深重、再怎麼不可饒恕都無所謂。

(我隻有你……)

逐漸蒙朧渙散的意識中,托托一直不斷重複著這彷如咒語的呢喃。還有,芳一那句「我也隻有妳呀」的回應。

遠處傳來汽笛的嗚鳴聲。托托知道自己該走了,到哪裏去都無所謂。好幾個港口的名字在腦海中掠過,其中也有傑昆準備前往的那個地名。

一想到傑昆,托托立刻別開視線以逃避揪心的痛楚,像在自我暗示般輕撫自己的嘴唇。

「我愛你。」

因為不能呼喚那個名字,托托隻能將這句愛語放在口中輕輕低吟。一旦說出口,彷佛連神經都泛起甜美的輕微麻痹,原本溢滿心頭的苦澀也漸漸和緩了。

「我愛你。」

愛誰?愛著我那小小的……

眼皮重得快要闔上了。她心想,如果能趴伏在地,就這樣沉沉睡去該有多好。但就在這一瞬間——

「!!」

手腕突然被人抓住。是誰?回頭一看,托托腦中霎時隻剩下一片空白。

「終於……找到……妳了……」

話說得斷斷續續,因呼吸過於激烈而起伏不定的肩膀上,還纏著沒有固定好的繃帶。

「……傑昆……」

托托愣愣地出聲。

「妳說妳家在噴水池附近,是騙人的吧!」

抬起手臂抹去滑落下顎的汗水,傑昆像要摒除雜念般甩了甩頭。托托知道,他一定到處尋找自己,說不定已經找了一整晚了。

「……你在做什麼?」

「我在找老師妳呀!」

「為什麼……?」

在那麼尷尬的情況下分別,托托已經打算再也不跟他見麵了,這是自己說了太多謊話所必須承擔的懲罰。就讓傑昆恨我吧,托托甚至不希望他懷抱著想和自己再見一麵的念頭。

傑昆露出像是懊惱,又帶著些許怒氣的表情。

「在那種情況下分別,妳叫我怎麼能釋懷。」

傑昆用少年般清澈的眼瞳凝視著托托,固執地說。但現在的托托已經無法再響應他那樣的目光。

「我……對你說了很多謊……」

「我知道。」

「咦……」

托托茫然的抬起頭。傑昆沒有掩飾他臉上的失意,但仍是柔柔地開口:

「……老師是天國之耳,我說得沒錯吧?」

「為什麼……」

你調查過我了?托托追問。

「我早就知道了。雖然在第一次見麵時,我沒認出來……」

他像是有口難言般扭曲了表情,又吶吶出聲:

「我之前待在另一個國家時,還算小有名氣,當時就有人來找過我,對方說隻要我能把這個國家的天國之耳帶回去,他就願意奉上高額的報酬,不過我不喜歡這種做法,當下就嚴詞拒絕了……那個時候,對方讓我看過妳的肖像畫。」

「這麼說……」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關於托托的職業、托托的家世……就連芳一的事情也全都知道了。

但傑昆仍用不變的表情直視著托托說道:

「可是,老師很細心教導我外國的語言。所以對我而言,老師就是老師,這一點並沒有任何改變。」.

多麼單純又坦率的一句話,完完全全將他純粹的心性表露無遺。

托托輕綻出如雪花般稍縱即逝的極淺微笑,但隻維持了短短一瞬間。

「我得走了……」

托托搖搖晃晃地邁出步子。身旁的傑昆連忙扶住托托的手臂,也跟著踏出腳步。

「我跟妳一起走。」

「你別跟來。」托托停下腳步,虛弱地啟唇:

「我沒事的。」

「看起來不像沒事,妳的謊話說得很差勁。」

被他這麼一講,讓托托原本想說的話頓時全哽在喉間。「我不是說了我不要嗎!」用力揮開傑昆好意攙扶的手,托托突然動氣粗吼:

「我身邊已經有個使魔了!」

雖然封印了他的力量,但托托一開口,還是隻能吐出這句話。

「我知道。」

傑昆並未因此動搖。

「跟隨老師的使魔,雖然有著稚氣的外表,卻是個非常厲害的角色。妳或許一點也不需要我這種半吊子的家夥跟在身邊,可是……我就是想保護妳。」

看著托托因悲慟而忍不住扭曲的表情,傑昆重申似地再一次開口:

「我……想要保護妳。」

托托用力搖頭,像是要甩開他所說的那句話,隻能夢囈般不斷重複:「我已經有那個孩子了……」

就是因為那個男人,所以妳才不要我嗎?想起芳一曾說過的話。他質問了一遍又一遍,托托也一再地否認了。

所以……托托告訴自己:所以我不能接受他對我伸出的手。

「那又怎麼樣!」

傑昆一把扯住托托的肩膀。

「老師確實有個孩子沒錯!那孩子一定也會守護老師!但是,這並不表示妳就必須否認其它人的存在啊!」

為了讓托托看清現實,傑昆用力搖晃著掌心問纖弱的肩膀,直勾勾地望進她的眼眸深處,拚了命訴說:

「我知道妳把他看得很重!可是,妳身邊……還有我、還有其它人啊。」

太過純粹、也太過直接的一句當頭棒喝,而這句話也確實深深打動了托托的心。

托托的麵容因抽噎而扭曲。

「沒有……」

像個少女般落淚,此時托托說話的語氣就像個無助的孩子。

「我身邊……沒有其它人……!」

被當成吊車尾的、被父母舍棄、被朋友拒絕,一直以來都受到族人的排擠。烙印在心中的傷痕,遠比托托所以為的還要深、還要重。就算現在的她擁有能證明存在價值的武器,學會以微笑武裝自己,但她的心依舊孤獨。

托托說,沒有人在她身邊。

她唯一擁有的,隻有芳一。

事到如今,托托怎麼還能承認其它人的存在呢。就讓封閉的世界一直封閉下去,直到一切劃下句點吧。

如果托托承認這個世界有多麼遼闊,即是代表芳一也能擁有更寬廣的世界,托托差一點就忍不住承認了。

還差一點,托托幾乎就快發現,其實他們兩個還有更多更坦蕩的路可以選擇。

「老師……」

傑昆伸出手想觸碰托托。他想,如果不用觸碰來讓她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那她或許一輩子都不會了解。傑昆認為隻要能碰觸她,可能一切都將有所改變。

托托會發脾氣,隻是因為現在的她就像個迷路的孩子。

一個佇立在人群之中,卻哭著說身旁沒有半個人的孩子。

多年來的旅程,讓傑昆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麼寬廣遼闊,人們是多麼體貼溫柔。

必須有人主動緊抱著她不放,盡管這麼做,很可能會讓她的使魔怒不可遏。

但就在傑昆的手撫上托托的臉頰時——

一陣衝擊毫無預警的襲來。

「……」

啪!耳邊隻聽見猶如巨大陶器碎裂的響聲。托托與傑昆腳下產生了裂痕,以他們兩人為中心的地麵開始皸裂,形成一個圓形的魔法陣,綻放出詭譎的光芒。

「——!」

托托突然使出渾身力氣推開傑昆,一把將他推出釋放亮光的魘法陣。

「你快逃——!!」

托托嘶聲大喊。

「托托老師!!」

大地碎裂的無數碎片覆住托托的腳趾和腳踝,奪去了她自由行動的能力。

傑昆急得咋舌,同時也握緊自己的拳頭。

發出一聲如猛獸般的低吼,傑昆的拳頭用力打向地麵時,強烈的衝擊讓托托腳下的地麵又多了好幾道皸裂的痕跡。

突如其來的莫名狀況讓路過的行人全都嚇傻了眼,這等不尋常的騷動就像被捅破的蜂窩,嚇得周圍的人們趕緊抱頭逃竄。

魔法陣的光芒消失了,估計托托應該已能自由行動後,傑昆立刻把她拉向自己。

「不行、不行的,你快點逃——!」

托托眼眶裏浮現淚霧,搖著頭說。

「我辦不到。」

他說要保護自己。他確實用行動證實了這句話。

魔法的攻擊不隻打一處襲來。在托托逃離了嘉達露西亞之後,不曉得究竟聚集了多少魔法師打算對付她。她和她的使魔至今仍是屬於薩爾瓦多和嘉達露西亞的財產。

傑昆拉著托托的手,拔腿向前狂奔。

滑落的淚水模糊了視線,托托下意識揪住自己的胸口。

該呼喚嗎?

該把他叫出來嗎?

爆炸聲響與漫天塵沙在眼前飛舞。托托慌了、亂了,忍不住叫出從自己掌心問滑開的傑昆名字。

人類的殺意化作聲音。托托的耳朵清楚捕捉到敵人的呼吸與屏息。

(不行——!)

恐懼凍結了身體,就在這個時候——

一聲巨響撞擊聽覺,傑昆的身影突然擋在身前,而另一頭——

穿著灰色胴衣的男人手持短刀刺入了傑昆的腹部。

托托發出不成聲的尖叫。但傑昆甚至沒有因痛楚而扭曲麵容,放聲一暍的同時也將那個男人擊倒在地。

(會壞掉的。)

這樣的想法驀地浮上托托腦海。

(不行,會壞掉的——!!)

耳邊傳來的微小爆炸聲就像謊言般不甚真實。

然後是一聲悶哼。

這是傑昆唯一發出的悲鳴。

他的血在眼前飛濺。產生爆炸的,是刺入他腹中那把被貼上咒術紙的短刃。

鮮紅的血液進散四濺。

那是肩膀上的刀傷無法比擬的,大量的豔紅鮮血。

托托嘶聲哭叫。

她再也無法忍受,幾乎就要瘋狂。

隻能不停叫喚那個名字。

唯一能夠拯救她的——那個使魔的名字。

在漫天沙塵中,重獲自由的芳一衝了出來,輕瞥托托一眼。

芳一的臉色很難看。

「……結果妳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把我叫出來,還真是自私呀。」

他的魔力根本不足。為了不過度奪取托托的生命力,芳一也同樣大量削減了自己的魔力與生命。

托托抱著滿身是血的傑昆,哭得像個孩子般傷心。

傑昆雖然受了那麼重的傷,但並沒有倒下。剛才的爆炸,應該已經讓他的內髒遭受致命創傷了才對。

但就算如此,他還是沒有倒下——因為,他是個武士。

「救救我……」

托托哭喊著: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是自己親手封印了使魔,強逼他斷食。但到頭來,什麼都辦不到的自己還是隻能借助他的力量,托托知道自己有多麼自私。

但是,她已經什麼都辦不到了。

芳一別開視線不再看托托傷心啜泣的臉孔。攤開掌心回敬了準備發動下一波爆炸攻擊的魔法師後,他說:

「妳別忘了。」

從芳一口中逸出的是算不上回答的答複:

「無論何時,我一定永遠都在妳身邊。」

他的聲音,宛如羽毛般輕淡柔和。

那是一場壯烈的戰鬥。

不絕於耳的轟炸聲響甚至連遠處的王宮都聽得見。

芳一消耗了太多魔力,但仍使出全力與那群魔法師作戰,將他們一一擊退。

——即使削減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拜托……」

托托趴伏在血泊中,輕撫無法再戰的傑昆臉頰。

晶瑩的淚珠沿著臉頰滴落在逐漸流失生命力的身軀上,托托用細如絲線的聲音喃喃說著:

「誰都好,拜托快來幫忙……」

傑昆挺身保護了托托,而他的生命之火眼看就要熄滅了。

這場無法判斷究竟有多少敵人的戰爭仍在持續上演。

除了向神祈禱之外,托托已別無他法。

托托甚至認為,眼前這幕猶如暴風雨來襲的惡夢,說不定永遠都不會有結束的一刻。

就在這時——

不知打哪兒出現的集團轉瞬包圍住托托。太過突然的發展,讓托托不禁呆愣地抬起頭。

這次又怎麼了?疑問才剛浮上腦海,芳一也立刻注意到托托這邊的異狀,正準備朝圍住托托的人們發動攻擊時,有道纖影從人牆裏站了出來。

「——妳好嗎?」

出現在托托眼前的人,居然是黑蝶小公主。

「緹蘭……」

緹蘭對她從王宮裏帶來的人們下達指示,將傑昆抬上擔架立刻送回王宮裏醫治。

「為什麼……」

「哎呀,妳居然問我這種問題。太愚蠢了,實在足太愚蠢了,蠢到我都看不下去了!」

吐出不像公主該說的粗鄙言詞後,緹蘭雙手環胸、低頭俯視著托托,開口說道:

「這些話我隻說一遍。」

她隻說了這麼一句。

無關施恩或人情。

有些嘔氣似地露出不滿的神情,她隻說了這麼一句:

「托托,我知道是我自己在一頭熱。不過我呀,也是在用我的方式——當妳的朋友喔。」

遠處似乎有誰在呼喚我的名字。

那是個女人的聲音。我不知道她是誰,可是聽著她的聲音,就覺得好安心。打一出生就很熟悉的,纖細、柔軟,卻比任何人都更強而有力擁抱著自己的雙手。

「托托!」

早已遺忘的熟悉叫喚:

「托托、托托……!」

從那流著淚,嬌小的纖弱身體上傳來的,是始終忘不了的味道。

「……為什麼……」

托托夢囈似地開口:

「媽、媽……」

托托看見父母就待在自己身邊。父親為了守護她而以肉身擋在她身前,母親則以自己為盾,緊緊抱住她。

「沒事的……妳不要怕。」

母親的低喃聲中,有著托托從不曾聽過的堅強,擁著肩膀的掌心力道也是。纖細嬌小的母親,怎麼會有如此強大的力量。我也是個母親啊,托托心想:但……那說不定隻是自己太驕傲自負了。也許,我根本就太自滿了。

因為身為母親,所以付出了愛情,但是……

所謂的愛情,難道不是反複無常的嗎……?

急忙趕來的人群裏,也有已不問世事的尊師身影。

(妳不是孤獨的。)

有人對自己這麼說過。

(我一直都是孤單一個人。)

托托朦蒙朧朧想著。

真的。

……真的是這樣嗎?

難道不是假藉「自己隻有芳一」這樣的理由,而別過臉不願去正視而已嗎?

頑強抗拒的人,難道不是自己嗎……

有些人一直都陪在托托身邊。就像現在這些為了托托而全力應戰的人們一樣,好久好久以前,一定也有人曾默默地為托托付出吧。

會認為這個世界黯淡無光,難道不是因為自己先把眼睛閉上了嗎?

(如果……)

真的有人一直默默地陪在托托身邊……

而芳一也有機會重來一次……

說不定,他也會因此得到更重要的東西。

現在才發現,或許已經太遲了。

托托不停祈禱。自己不管會變得怎樣都無所謂,不管要我接受什麼懲罰都沒有關係。

隻希望我所深愛的人們,都能回複到原本寧靜的生活。

祈禱的對象不是神,而是……為自己而奮戰的人們。

被送回王城的傑昆馬上接受王宮禦醫的診療,但就連禦醫也對他滿目瘡痍的內髒束手無策。

「傑昆……!」

回到王城的托托疾馳著,嘴裏不停呼喊那個名字。

就算血液不斷流失,內髒破敗全毀,傑昆依然保有意識。

禦醫們大歎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他已經活不久了,每個人卻也異口同聲地告知托托。

盡管如此,托托還是伸出手覆住他的掌心,而他的手也依然強而有力的回握著她。

「別擔心……我……」

他剛強的笑著,卻抹不去覆罩在麵容上的死亡陰影。

「……妳不要哭。」

他的喉間發出微弱的氣音,微微笑著。

到了這個時候,他仍在安慰托托,而托托除了流淚之外什麼都辦不到。

拜托,求求你們救救他!托托不斷向醫師和魔法師們懇求,但每個人都無能為力地對她搖搖頭。

啊啊……托托已然崩潰,身旁的緹蘭緊緊摟著她的肩頭。

托托被帶走後,還有一抹影子留在傑昆的病房裏。

「……所以我就說嘛,你真是個沒用的男人。」

芳一開口說,水藍色眼瞳透露出打從心底的輕蔑。他沒有陪在托托身旁,而是留在傑昆身邊。

他的魔力消耗太多,幾乎已是所剩無幾,光是要飄浮在空中都很艱難。但傲慢如他,還是從空中睥睨著傑昆。

「憑你這種程度的力量,也想守護天國之耳嗎?哼,別笑死人了。」

「……從今以後,我一定會變得更強……我會變強,給你看的。」

傑昆睜著沒有焦距的雙眼,握緊了拳頭說:

「我要用這雙手,守護重要的人……」

芳一瞇起了眼,凝視著麵前的男人。

「守護天國之耳是我的任務。」

「嗬……」傑昆輕笑:

「是啊……因為,你是老師的孩子嘛……」

他的聲音破碎嘶啞,就算豎起耳朵也很難聽得清楚。

芳一俯視著這樣的傑昆,緩緩垂下眼瞼,然後再度張開。

「既然你都這麼說——」

不悅的情緒顯而易見,芳一露出一點也不覺得有趣的表情,放聲道:

「——那就和我戰一場吧,傷疤男!」

請緹蘭讓自己獨處後,後悔的淚水不斷從托托的眼眶滑落。

因為自己任性的行為,害別人幾乎喪了命。傑昆為了保護托托,為了教會她什麼是真正約溫柔。

托托已經不再認為隻要有芳一陪在身邊就好。

其實托托早就知道了。如果真的隻要芳一,如果真的其它什麼都不要,那自己也不會如此痛苦。

到頭來,托托還是貪心的。想要得到力量、想要有個故鄉、想要光鮮亮麗,也想要身旁有人陪伴,托托渴望得到一切。

——但芳一始終都是孤單一人,始終隻注視著托托。

絕望幾乎使人瘋狂,一抹柔和的氣息悄悄來到托托身邊。

抬起淚濕的麵孔。飄浮在空中的芳一明明遭受了近似背叛的強行封印,但此刻浮現在他臉上的,卻是不可思議的溫柔神情。

「妳在哭嗎?」

他以微笑般的語氣輕輕問著。

「芳一……」

托托的臉孔再度扭曲。他用那麼溫柔的表情原諒了托托的自私與任性。他全都原諒了。

「哪,媽媽……」

芳一柔聲囁嚅著。

彷佛又回到了小時候。

「哪,媽媽,我有個東西想要給妳,妳願意收下嗎?」

那微笑的姿影宛若天使,芳一朝托托伸出雙手。

飄浮在空中靜靜微笑著,他開口說:

「我要把這對耳朵還給妳。」

麵對一臉愕然的托托,芳一繼續道:

「包括這個名字,還有從今以後的未來……」

這句話就像宣誓。

猶如對神起誓般,連係著彼此。

「全都還給妳。」

芳一解開了覆住托托雙耳的封印布。

在她的雙耳上,烙下溫柔的吻。

「所以,我也有件事想拜托妳。」

笑容瓦解了,頂著一張快哭出來的表情,他微側著頭。

「如果我死掉了,妳可不可以也像這樣為我哭泣呢?」

絕望占據了托托的臉孔,她隻能狼狽低喃:「芳一……」

「說YES,告訴我妳願意。」

芳一隻央求托托給他這個答案。

「這樣一來,就算把我的心帶走,也沒有關係了。」

他說,要分個勝負。

我要吃了你,他對傑昆呢喃道:

「我要吃掉你的身體。」

從他的頭發、到腳趾——他說,他要把他全部啃食殆盡。

以食人魔物之名,順從他的本能行事。

「這樣的話,照理說你就會變成我。」

就像當初他奪取了阿貝爾達因的身體時一樣,傑昆的身體也將會變成魔物的一部分再生,內髒的嚴重傷勢也會痊愈——芳一對他說明:

「但是,如果你的靈魂比我更強……」

接著,他說出決定勝負的標準。

「也許,我就會變成你。」

如果是在一般情況下,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就連阿貝爾達因的意識,也隻是成為構築深層心理的材料,存在於芳一的潛意識中而已,就像那難以用筆墨形容的鄉愁。對芳一這般強大的魔物來說,這都是很平常的。

區區一介人類的靈魂,怎麼可能贏得過芳一。

但芳一知道,傑昆還是有勝算的。原因之一在於芳一此刻的生命力相當衰弱,現在的他實在太弱了。不過,傑昆的力量同樣也隨著大量的鮮血不斷流失。

而第二個原因,並沒有人告訴托托——其實傑昆體內也潛藏著魔力。沒有人知道他來自何方,但同為魔物的芳一能從他的血液中感覺到魔力的存在。

如果他潛修魔法,說不定還能成為讓托托望塵莫及的優秀魔法師呢。

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芳一的耳朵。

經過了十幾年,他主動放棄那對耳朵。這麼做又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其實連芳一自己都不知道。

芳一與傑昆,究竟誰的靈魂比較強?這一點,連芳一也無法預測。

「……為什麼……?」

因傷痛而寡言的傑昆問出心中的疑問。

「媽媽她……」沉默了半晌,芳一才緩緩開口:

「為你哭了。」

但這樣的解釋無法讓傑昆接受。

「……如果你死了……她會哭得……更慘的。」

芳一淡淡一笑,神色滿是寂寥。

「是嗎……」

「是的。」

明明連呼吸都已經有氣無力了,傑昆還是想也不想地立刻回答。真是個笨蛋啊,芳一笑著。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現在的心痛得要命,卻又覺得相當愉快。

「我也覺得這是件很蠢的事。你硬要問我為什麼,其實我自己也不太了解。」

芳一的呢喃,輕得像是雨滴飄落的聲音。

「我不認為我們的關係是錯誤的,可是……確實是扭曲的。」

托托的愛很溫柔,也讓自己感到滿足,可是……

「我們畢竟不是母子。」

或許我們的關係像是母子,卻也像朋友,有時候甚至像情人。可是,卻不是任何一種。芳一說,而且我們也不是主從的關係。

「但就算如此,我還是覺得這樣很好。」

芳一其實早就隱隱約約感覺到,人是無法獨自活下去的。所以,這樣就好。

真的,這樣就好。

就算托托的身邊有了其它人,不管是怎麼樣的朋友都好、老師也好、情人也罷,家人也無妨。

傑昆說他會守護托托,隻有這一點令芳一難以接受。但除此之外,真的怎麼樣都好。

就算托托找到了比芳一更重要的東西,就算她不再「隻有」芳一了,都無所謂。

因為她是人類,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芳一是個魔物。因為是個魔物,所以他隻忠於托托這位主人,也認為隻要能陪在她身邊就好。

然而托托並沒有這麼做。就像芳一心裏隻有托托一樣,一直以來托托也隻在乎他。

她明明是個愛哭鬼,又是個沒用的無能者。

老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分外頑固——芳一懷念似地輕聲說著。

托托心裏一直懷著罪惡感,因為她還是無法克製自己想得到更多的想法。

——如果這件事沒讓芳一覺得開心,那絕對是騙人的。

芳一真的很開心。

托托雖然是個人類,那麼久以來卻隻把芳一當作她的唯一。就算這是困住她的枷鎖,芳一也覺得欣喜。

「可是,已經夠了。」

這當然不是芳一的真心話。

「身為使魔的我居然會奢望這種事,真是笑掉人的大牙了。」

人類那麼軟弱易碎,輕輕一碰就會壞掉,但裏頭卻裝了許多複雜難解的心思。可是……

「我希望她能幸福。」

傑昆瞇細了眼,凝望緩緩道出真心話的芳一並出聲回應:

「……老師說的果然沒錯。」

「……?」

芳一微側著頭露出一臉不解,傑昆闔上了眼皮接著道:

「你真的……是個溫柔的孩子。」

哈!芳一不屑似地吐出一聲哼笑。笑著笑著,卻背過臉去。

為了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還用力眨了好幾下眼睛。

「——傷疤男,如果我贏了你,我會帶托托離開這個國家,用你的樣貌。所以……」

用不著把話說盡,傑昆應聲:

「我知道……如果是我贏了,往後的事……你不用擔心。」

就這麼立下了約定。

並非以名製約,也沒有以血起誓,這隻是個小小的約定。

但足以令他們獻上彼此的未來。

芳一伸手罩上傑昆的心髒。

仿佛沉入深深的睡眠中般,悄悄闔上雙眼。

托托昏昏沉沉睡著,作了一個好久好久以前的夢。

夢境中的她還很幼小。在她的手掌還和小小的芳一差不多大的孩提時代。

托托窩在深夜的床上不停啜泣。一個人流淚哭泣的時候,芳一總會來到身邊。

『妳在哭什麼啊?』

——我還記得。

托托在深眠之中微微想著。

我還記得,那是還待在神殿裏的時候,大家一起飼養的貓咪死掉的那天夜裏。

當時的托托,稚幼得還不習慣度過孤獨一人的夜晚。

『我好怕喔。』

小小的托托在回答時還藏不住哽咽,她拉著專屬自己的使魔衣角。

『妳怕什麼?』

在這種時候,芳一總會追問理由。大多時候他都覺得托托哭泣的理由很無聊,還會露出一副「真搞不懂這有什麼好哭的」的厭煩表情。

但是,陪伴在愛哭鬼托托身邊,是他的任務。

『真的很可怕啊——死掉真的是件很恐怖的事啊。』

那是個對於死亡的概念突然成形的夜晚。

貓咪的身體逐漸冰冷,好多小孩子都哭了。

——大家總有一天都會像那樣死去。

一旦理解了死亡,就奸像窺探著深不見底的黑暗般,讓人恐懼不已。

不管是誰,孩提時代一定都曾走過這一遭吧。

對死亡突然有了真實的體悟。

但麵對不停哭泣顫抖的托托,芳一既沒有出聲嘲笑,也沒有覺得不耐煩。

『妳不會死的。』

他直視著托托說道。

就像保證般斬釘截鐵。

『妳不會死的,因為我會保護妳呀。』

芳一所說的話就像魔法,輕而易舉就抹去了托托滿心的害怕恐懼。

那個時候,托托覺得自己得救了。

確實是得救了,芳一輕輕的一句話救贖了她。

不是覺得死亡永遠不會到來,也不是因為能被芳一守護的安心感。

托托的恐懼害怕之所以得到救贖,是因為——

托托明白自己一定會比芳一早死。

人類與魔物的壽命長度原本就不同,時間在體內流動的速度也不一樣。總有一天,自己會拋下芳一先死去:換句話說,托托永遠不必親眼目睹芳一的死亡。

那時候的托托還隻是個孩子,實在太稚幼了,所以才會隻想到自己。

如果目睹死亡是這麼悲痛難耐的事——

那麼,對方說不定也是活在不知何時會失去自己的恐懼當中吧。

再三的磨合,早已扭曲變形。

因為太過寂寞,才會互相渴求。

我想,我們的關係一定有哪裏出了錯。

但是……

(就算如此……)

我也從不後悔——托托是這麼認為的。

緩緩睜開眼時,世界充滿平靜安寧。托托心想,有多久沒這麼安靜了?

對了,我的耳朵回來了嘛。

有道人影正深深凝視著托托。

有一瞬間,她將眼前的人影看成自己那小小的孩子。

總是在托托睜開眼睛的瞬間,對她說「早安」的孩子。

托托伸手想撫摸他的臉頰。試著集中目光焦距看清楚來人,雖然他也有一身褐色的肌膚,但並不是她的使魔。

一頭深綠色的淩亂頭發、鼻梁上那一道傷疤,比天空藍稍微黯淡一些的眼瞳正專注在托托身上。

「你是……誰?」

托托白皙的耳朵,再也聽不到使魔的心跳鼓動了。

所以托托才問。

你是誰?

——你是哪一個?

「對不起……」

扭曲了麵孔,從他口中逸出的是自責的歉語。

托托用嘶啞的聲音冷靜地開口:

「……你贏了是嗎……」

淚水滑下微側的臉頰。

「對不起。」

傑昆又說了一次。人稱嘉達露西亞的食人魔物,傳說中的魔物靈魂已經被他封印了,但這個創造奇跡的武士卻悲慟得扭曲了臉孔。

托托伸手碰觸他的臉頰,撫過脖頸,最後將掌心輕輕貼在他的胸口。

為了感應那熟悉的心跳鼓動。

「我也許……會恨你……」

像是假寐的夢境延伸,淚水卻止不住地從眼眶滑落,托托輕喃:

「殺了我的孩子……的你……」

「我知道。」

傑昆想也不想地立刻回答。

堅毅的雙眼透露出他的決心。無論何時,他從不迷惘。

「妳恨我也好,憎我也罷,妳有這樣的資格。但是——」

執起托托的手,他說:

「就算賭上這一輩子,我也想守護妳。」

視線被淚水浸濡而扭曲模糊,聽著傑昆逸出雙唇的溫言,托托悄悄閉上了雙眼。

「這是……誰的意誌……?」

是為了贖罪?

還是,基於人情道義?

傑昆握緊拳頭抵在自己胸前,沒有一絲猶疑的回道:

「是我的意誌,還有……這家夥的願望。」

托托伸出顫抖不已的雙臂,緊緊地擁住傑昆。

就像是擁抱著所有的過去、還有已被托付的未來。

嘉達露西亞的食人魔物,他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在神殿深處的那塊石板上,他的故事將會被永世流傳。

同樣也被刻劃在曆史中的少女,名字叫做薩爾瓦多?托托。

曾因魔力低下而差點遭到薩爾瓦多一族的流放,但因為她的使魔太強大,她隻能被留在薩爾瓦多之中。換句話說,她隻是個附屬的少女。

她的使魔,名叫——芳一。

過去曾是傳說中的食人魔物,人們叫他阿貝爾達因。他有一雙水藍色瞳眸、淺褐色的肌膚、眼睛底下是三顆相連的痣。然而,他卻有雙白皙的耳朵。魔物有著少年的外表,且將永遠被刻劃在曆史之中。

漫長的陣痛與大量出血,這就是女人生產時所必須經曆的苦痛。

已見證過多次生產的女性們在周圍走來踱去忙得團團轉,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新生命。

不斷喘息、拚命緊咬牙關,在眾人包圍下忍受痛楚煎熬的,是個即將為人母的女性。

還以為這樣的痛楚永遠不會有結束的一刻,奸不容易生下來的孩子那響亮的哭聲,立刻讓一切苦難都煙消雲散。

想要活下去的嚎啕哭聲,化作歡喜的叫嚷傳人母親耳中。

打從心底愛他。

這是在他誕生的許久之前就已經決定好的事。

她連滿臉的熱汗都沒有擦去,就伸出手希望能抱抱自己的孩子。

但是,周圍的女性與醫生們卻有所猶豫。

那些女人在鬆了口氣的同時,卻也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彼此交頭接耳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請讓我抱抱他,母親要求道。

請讓我看看我的孩子。

女人們的表情有些不安,看來似乎相當憐憫這位初為人母者。看她們的態度,母親不由得猜測,該不會這孩子身上有什麼缺憾吧?雖然這麼想,但母親並不在乎。

這的的確確是自己的孩子沒錯。

於是,她們還是將小小的生命送到了母親手上。

確實,孩子的膚色跟她完全不同、也不像她以愛起誓的丈夫。

她流下晶透的淚水,哽咽地抱緊了懷中的孩子。

被膚色白皙的母親抱在懷裏的,是個有著褐色肌膚,眼睛底下有三顆痣的小小嬰孩。

不,這孩子確實是我的孩子。

她邊說邊落淚。

這孩子就是我和外子所生的孩子沒錯。

就算膚色不同、眼睛的顏色不同。

這孩子的名字——早在他誕生之前,托托一定就已經知道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