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MAMA(2 / 3)

隻有托托的座位與其它孩子隔開了一大段距離。

而態度上有明顯變化的,不是那群老愛欺負托托的男生,而是經常挺身保護托托的女孩子們。

她們根本不願正眼麵對托托,就算主動向她們搭話,也得不到半點響應。慌張地拉開與托托之間的距離後,她們會三不五時偷看托托,在她背後小聲議論。

托托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手指一直扯著綁在下顎的封印結。雖然綁著封印的紅布,但還是有太多不願聽到的聲音傳進耳朵裏。

(吊車尾的沒用家夥。)

(明明什麼都辦不到。)

好想搗住耳朵什麼都不聽。但因為知道就算這麼做也無濟於事,所以托托隻能緊緊閉上雙眼,好確認緊鄰著心髒的另一個鼓動聲。

授課的老師也全是薩爾瓦多的魔法師,他們當然都知曉托托與那個使魔的事,但每個人麵對這件事的處理態度卻大大不同。沒什麼經驗的年輕魔法師把托托當作腫瘤一樣對待,盡可能不和她有所接觸;而含蓄老邁的魔法師或許是基於使命感,教授的都是對托托有用的重點課程。不管哪一種對待、不管哪一位老師,從締結契約的那二僅開始,就把托托當成特別人物看待了。班上每個同學都看得出來。

「好惡心喔……」

在背後說人閑話的女孩們比想象中更陰險毒辣。

(她一定出賣了自己的身體啦。)

(她憑什麼得到那種跟她一點也不相配的使魔啊!)

傳進耳裏的是輕蔑、不悅,和混雜了嫉妒的非議。下課後,托托用最快的速度結束打掃工作,立刻衝出教室。

真想趕快回到自己的房間和芳一說說話,托托無法在人前召喚出芳一。

「給我等一下!」

走在通往宿舍的長廊上時,托托被喚住了腳步。

早就埋伏在這裏等待托托經過的,是同班同學的幾個少年,和從沒跟托托說過話的高年級學生。

麵對擋在走道上阻礙通行的少年們,托托怯生生地停下腳步。

「傳說中的食人魔物被妳收作使魔了?」

長得最高大的少年緩緩走向托托。而托托為了找尋退路,視線不由得左右飄栘。

「喂,叫出來給我們看看嘛!」

話音剛落,突然一股沉重的衝擊和教人不舒服的聲音,伴隨意料之外的冰冷迎頭襲來。

花了好一會兒的時間,托托才意識到同班的男生剛剛把裝了冷水的桶子砸向自己。透明的水珠從發絲問成串滴落。

「騙人的吧?像妳這種沒用的吊車尾家夥,有哪個使魔會乖乖臣服於妳呀!」

托托還沒會意過來前,就已經癱坐在被水潑濕的神殿地麵上。看來是嚇得腿軟了。試圖出聲回答的嘴唇哆嗦發青,滲入眼裏的水滴正誘發著淚水潰堤。

「妳也說句話嘛!」

少年揮舞著掃帚的長柄準備朝托托狠狠打下。

「……噫!」

要被打了,托托倒抽一口氣,伸手護住頭部,但就在這個時候!

突然乍現的爆裂聲響,讓少年們全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什麼……!」

托托還沒來得及拾起頭,頭頂上就傳來她所熟悉的飄怱聲音:

「哎呀哎呀,還真是熱烈的歡迎方式啊。」

就算搗著耳朵,托托還是清楚感覺得出語尾夾帶的淡淡笑意。

「我順應你們的期待出現啦,怎麼還不趕快拍手呢?」

拾起頭,浮現在眼前帶有淡褐色肌膚的身影,果然是專屬她的使魔。

前一刻還高高舉起掃帚的少年嚇得跌坐在地,手裏握著已碎成好幾段的木片。那木片,就是前一秒少年打算用來對托托施暴的掃帚。

「你就是食人魔物嗎……!」

高大的少年手裏似乎握著什麼印記,但下一秒——

「嗯,對呀。」

「!」

眨眼瞬間,芳一已經移動到少年麵前,小小的掌心扣住對方的頭蓋骨。那動作自然得好像他抓住的不是人類的頭顱,而是顆橘子般,但指尖傳遞的卻是毫不留情的壓力。

「嗚啊、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的哀號和天真無邪的笑聲交錯重迭。

「哈哈哈!像你這種人渣就算擁有魔力,也沒辦法好好發揮吧!」

笑聲多麼愉快,芳一看起來是如此天真快樂,但反而讓周圍的少年們全陷入恐慌之中。

芳一把嘴唇貼向被他扣住頭顱的少年耳邊,呢喃著愛語般沉聲說道:

「我要收下囉。」

指尖悄悄施力。

「……不可以……」淚水模糊了眼前的景象,托托用嘶啞的聲音呢喃。

也許是聽見托托的哭求,芳一回頭瞥了托托一眼,輕歎了口氣訕訕地鬆開手。當高大的少年全身癱軟倒臥在地,其它幾個男生就像小蜘蛛一樣往四麵八方逃開。

但芳一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們。

他輕彈了一下手指,手腕處隨即出現一道旋風拉扯住少年們的腳步,讓他們狼狽的跌倒在地。

「你們不跟我玩嗎?」

那雙澄澈的水藍色眼瞳已掩去了笑意。肯讓他們好手好腳的回去,已經算是芳一最大的仁慈了。

從那一天開始,再也沒有人敢欺淩托托。

狹小的宿舍房間裏,傳出抽抽噎噎還有擤鼻子的聲音。坐在一旁的芳一不免又露出一臉厭煩。

他不懂托托哭泣的理由。雖然動手懲罰了那幾個少年,不過那些大人又沒有因此而發她脾氣。

反正都被看到啦,如果想製止,自然有人會跳出來製止。就算被害程度因此擴大,芳一也覺得無所謂。

關於有人一直在暗中監視自己這一點,其實芳一從很久以前就察覺到了。但就算有人隨時隨地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對芳一麵言也不構成妨礙。真有需要的話,避開那些耳目對芳一來說也隻是小事一樁。

「所以我說,妳到底是在哭什麼啊……」

要是托托再不回答,芳一決定就要消失不理她了。

「因、因為……」

笨拙的抽了抽鼻子,托托吶吶開口:

「他們都說我是個吊車尾的、說我是什麼都做不到的沒用家夥。大家都說我不夠資格待在這裏,說我……把身體出賣給魔物,和惡魔交換契約,說我沒什麼魔力,卻擁有和我不相襯的使魔……」

「他們說的沒錯啊。」

雙手枕在腦後的芳一冷淡回道:

「根本無法反駁,因為這是事實嘛。」

沒多看眼睛哭得紅腫的托托一眼,芳一徑自闔上眼皮,回答得相當爽快,好似這一切都很理所當然。

「妳是吊車尾的沒用家夥沒錯呀,就一個魔法師麵言,妳什麼都辦不到也是事實。所以又怎樣?礙著誰了嗎?想說閑話的家夥就讓他去說嘛,真搞不懂妳有什麼好哭的。」

不過接下來的這句話,他卻是直視托托的雙眼說的:

「妳不夠資格得到我也是真的啦,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都決定跟著妳了嘛。」

下一秒,托托突然張開雙手摟住芳一的脖子。沒料到她會突然做出這種舉動,嚇了一跳的芳一忍不住「哇!」了一聲,連身體都歪向一邊。

她的雙手是那麼纖細,卻用力的緊緊抱住芳一。

托托偎在他的胸前哭著說:

「我隻有你了。」

帶有一些鼻音,甜甜的、撒嬌似的輕喃。托托從沒有被誰選擇過,除了老天賜給她的生長環境之外,托托從不曾被任何人挑選過。原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無法成為某個人獨一無二的特別存在。

但是,芳一對托托說了。說他決定跟著托托,他選擇了托托,他隻要托托。

所以,托托也想用言語表達自己內心有多麼欣喜。無法壓抑湧上胸口的狂喜,恨不得立刻化作言語告訴芳一。

「就算沒有媽媽、就算沒有爸爸、就算沒有朋友,可是我還有芳一!」

聽到她這麼說,芳一有一瞬間不禁瞠大了雙眼,但馬上又溫柔地瞇起眼睛。

「……嗯。」

芳一頷首應允時也帶了點鼻音,聽起來軟軟甜甜的。托托重申似的再次囁嚅:

「托托隻有你了。」

「嗯。」

芳一也伸手擁住托托小小的身體。擁有強大力量的食人魔物,小心翼翼就伯碰壞了懷裏這個小小的母親,隻敢輕輕地擁著。

「……我也……隻有妳呀。」

不知不覺,兩人的心跳鼓動都溶化在滿室黑暗中,直到托托沉沉睡去。

兩人緊握交纏的手始終沒有鬆開彼此。

經過幾天的監視,再度召開了谘詢會。

斟酌著報告內容,他們必須做出決定——是要再繼續觀察,還是要排除可能的危害。

聽取完眾人的報告後,就得有所取舍。

食人魔物「阿貝爾達因」——如今已改名為「芳一」,他表達了願意遵從薩爾瓦多?托托的意誌,隻有在守護她的時候才會使用魔力。

「就讓薩爾瓦多?托托與她的使魔芳一,成為薩爾瓦多一族的財產吧。」

他們所具備的知識與魔力都將成為嘉達露西亞王國的國力,絕不能眼睜睜失去他們。

「被賦予那種命運的兩人,將會帶領我們薩爾瓦多。」

那兩個人的相遇,或許真是命運的捉弄吧。

如此一來,名叫托托的少女一輩子都將被薩爾瓦多的枷鎖囚困,永生永世無法擺脫。

悲歎著自己哪裏都去不了的少女,永遠都無法得知外頭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做出這個決定後,她真的哪裏也去不了,永遠都離不開了。

這能算是幸福的結局嗎?無論是她、或是這些大人,就連魔物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吧。

薩爾瓦多的無能者——薩爾瓦多?托托將嘉達露西亞的食人魔物?芳一收作自己的使魔後,已經在神殿裏居住了十年。雖然稱不上歲月如梭,但驀然回首時,卻也已經度過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光了。托托在同學們的孤立下漸漸長大,成了一個年輕女孩。紫藍色的眼眸一如往昔,混雜些許金發的褐色卷發都長到肩膀了。她待人接物的態度不差,卻變成一個難以親近又頑固的女孩,而使魔芳一總是藏身在她的影子裏。說到芳一,依然是一頭銀色短發,水藍色眼瞳和緊連的三顆黑痣,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外表仍維持當初相識時的模樣。托托偶爾會對這樣的現實心懷感慨,但對於兩人的外貌愈來愈像母子一事倒是頗無所謂。

到了十六歲,薩爾瓦多的少年少女們都將從神殿的學堂畢業。畢業後多半會從事魔法的研究工作,但在課堂上聽老師們說完後,托托知道自己並沒有未來可言。

托托的周圍沒有其它人,每個人都遠遠避著她。避著她,也避著藏身在她影子裏的凶惡使魔。

雖然知道周圍不時會投射出好奇的目光,但托托已經可以把那些視線當作吹拂過臉頰的微風般,以平常心看待了。

白天時,芳一總是躲在托托的影子裏,發出規律的鼻息靜靜沉睡著。

晚上待托托睡著後,他就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中。托托並不知道芳一是用什麼方式來維持自己的魔力。

隻不過,住在神殿裏擁有魔力的一些人,偶爾會在睡眠時感到非常疲勞。托托周圍的人把這種現象稱為「魔力被食人魔物吃掉了」,就算隻是前天晚上玩得太累也都以這種理由推卸。這分明是對托托和芳一的諷刺,但托托並不怎麼介意。

芳一曾對托托說過,不需要在意別人怎麼說。托托也認為隻要芳一身體健康,而且沒有人傷亡就無所謂。

不需要龐大魔力就能維持他的生命,主要是因為沒有什麼工作需要他這個使魔出力的關係。芳一非常好戰,對一些雜事又老是嫌麻煩。沒人敢來惹事下戰帖,反而讓芳一成天嚷著「好無聊」,但他從不曾離開過托托身邊。不管托托再怎麼沒用、動不動就愛哭,他也從來沒有離開過。

這十年來,托托身邊沒有半個稱得上是朋友的朋友。

她說,我隻要芳一就夠了。而他,也因為這句話而開心不已,始終陪在她的身邊。彷佛一切都是如此理所當然。

從學校畢業後的某天夜裏,托托接到了進王城的命令。

敲響她宿舍房門的,是許久不見的父親。每每麵對雙親,感受到的總是如鴻溝般無法跨越的距離,托托早已死心了。

雖不知薩爾瓦多的那群老人究竟做出怎麼樣的判斷,但進宮一事卻遠遠超出了托托的預期之外。

「你是要我當宮廷魔法師嗎?什麼嘛,你們到底存著什麼居心啊?我可是薩爾瓦多的無能者耶?還是說,你們的目的其實是這個孩子?」

托托狠狠瞪視父親。灼人的視線中,隱含了無言的憎恨。

「你想叫芳一為了國家去殺人嗎?」

麵對托托不善的口氣,父親深戚狼狽。

「不是的,妳誤會了。」

「不然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

托托不留給父親任何一點喘息的空間,又繼續追問。父親隻能慎重地選擇詞彙,表明自己的來意:

「要指派給妳的工作……不是宮廷魔法師……是外交官的職務。」

沒想過這種可能性的托托,瞬間愕然地張口不能言語。

「外交官?」

托托所居住的嘉達露西亞王國,確實足個因貿易繁盛的國家,停泊在港邊的那些大船,也經常載來各國的達官顯要。以一扇向廣闊大陸開啟的窗口來說,嘉達露西亞的外交工作確實占有極重要的地位。

托托知道自己的父親也擔任了輔佐外交的工作。但想成為一名外交官,必須有稱頭的家世與長年經驗和多方知識。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必須富有涵養才行。想當一名出色的外交官,可不是一朝一夕便可成就的。

「沒錯。妳想不想到王城裏去接受教育,好成為一名外交官呢?妳是有才能的。」

父親如是說。視線在半空中逡巡,像在思索該怎麼說才好,又低聲加了一句:

「……因為,妳有那樣的耳朵。」

肩膀頓失了力氣,父親的解釋總算讓托托理解了。

「啊啊……」

她反複咀嚼著父親所說的話,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是因為耳朵的關係。

能夠聽得懂且理解各種語言的這雙耳朵——身為一個外交宮,再也沒有比這更重要的能力了。

托托心想,自己真的做得到嗎?在得到答案之前,率先湧上心頭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往事回憶。那個來自東方國度的青年,還有他所說的那些令人心動雀躍的故事。

托托明白隻要自己還背負著薩爾瓦多之名的一天,就哪裏也去不得,但也許能窺探外麵世界的期待,不得不令托托感到興奮。

「那樣……」

為了不泄露此刻的心情,托托刻意轉頭望向窗外,幽幽道:

「是以薩爾瓦多?托托的身分?還是以我個人的身分?」

從父親的抽氣聲中,托托明白他正苦思著該怎麼回答這個棘手的問題。一番躑躅過後,父親終於出聲:

「……以薩爾瓦多的身分。這是當然的呀,因為妳是……我們的女兒啊。」

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啊,托托心想。本想問問他怎麼有臉說出這種話,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反正到頭來感到難過空虛的還是自己。

所以當她轉頭麵對父親時,隻能露出死心的微笑。

「這麼看來,我也沒有選擇的權利吧?」

這是在托托十六歲那年春天所發生的事。

得到芳一這個使魔後,不知不覺也已經過了十年歲月。挾著薩爾瓦多之名,托托第一次以正式的候補外交宮身分進入王城。

托托從神殿的宿舍搬到王城裏,除了日用品的質量提升不少之外,大體而言她的生活並沒有太大改變。神殿與王城比鄰而居這一點,確實令托托內心鬆了一口氣。雖然,她從沒問過芳一到底是從哪裏取得魔力以延續生命的。

想成為外交官,必須學習相當多的課程。所幸語言這門學問對托托而言並不算什麼難題,但除此之外,她仍得麵對堆得像山一樣多的課題。各國的情勢、曆史與文化,這些都是能夠自學的東西。但王城還是派給托托一名老師,教導她不得不學會——一門稱之為禮儀的課程。

托托在離開雙親之前,就已經耳濡目染學會了基本的禮儀教養。但外交可不比平常,而是隆重且繁複的社交活動。

每曰每夜,托托身邊都跟著嚴格的老師,從用餐的禮儀到社交舞的舞步,托托每天都汗流浹背努力學習。托托要學的不隻是一些表麵的皮毛,而是更深入精神內涵的學問。

每當托托拖著疲累不堪的身子回到房間時,芳一總會露出一副老大不開心的嘴臉。

「要我去幫妳報仇嗎?」

雖是吊兒郎當的語氣,芳一卻問得相當認真。換句話說,這就是芳一另類的關心方式,這一點托托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

托托輕輕搖了搖頭回答:「不用了。」同時張開雙臂擁住了自己的使魔。托托的身高早就超越了芳一,隻是他總飄浮在半空中,所以平常沒什麼感覺。一旦摟著他時,那纖細的身體與小小的肩膀,總讓托托心頭滿溢愛憐。

「我已經不再是一無是處的沒用家夥了。」

「我希望妳永遠一無是處下去。」

在耳邊輕柔囁嚅的聲音,總能拯救托托疲憊受傷的心靈。從十年前開始,至今仍不曾改變。

「不行的。」

「我無所謂啊。」

「可是我有所謂。」

「為什麼?」

飄浮在空中的芳一深深凝視托托,用他那雙水藍色的眼瞳質問著。

妳重視的究竟是什麼?

托托忍不住想咬唇,隨即想到唇上還點綴著豔紅的胭脂,隻得開口輕聲道:

「我也……希望我能有一番成就啊。」

這張表情不屬於那個躲在教室角落低頭不語的無能少女,也不再是那個把駭人的使魔擋在身後,固執地咬著嘴唇與眾人為敵的少女了。

少女已經成長為女人,從懵懂無知的孩子變成一個成熟的大人了。看著托托第一次挺身為自己而努力,芳一臉上卻寫滿了不滿。

「如果妳變得那麼厲害……」

他忽然背過臉嘟起嘴唇,喃喃道:

「就不會再需要我了。」

托托抬起頭愣愣地微張著嘴,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大笨蛋。」

這是芳一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這次卻由托托笑著回贈給他:

「你真是個大笨蛋。」

隻要一伸出手,芳一就會緊緊握住托托。正因為如此,她才笑著對他說:你真是個大笨蛋。

在涉足正式的外交場合之前,托托被招待參加了王宮內的一場小型茶會。

這場茶會的主辦者是皇族的一員,托托心裏緊張得七上八下,忐忑不已地出席了。

這是個沒有風,平靜而晴朗的午後。

茶會在寬敞的露台舉行。托托挺直了背脊,往不時發出明朗笑聲的那個小圈圈走近。

「各位夫人,妳們好。」

幾個貴夫人的視線一齊望向托托。原本尖銳的笑聲乍停,在場坐的幾乎都是些年輕的貴婦人,而端坐在最深處的,是唯一一個看起來比托托還年輕的少女。

「妳就是薩爾瓦多的候補外交官?」

率先開口的也是那名少女。漆黑的卷發,襯著一雙幽黑的深邃美目;雪白的肌膚、小小的紅豔嘴唇;身上穿了件深紫色的禮服。

「我名叫薩爾瓦多?托托。能和各位見麵,我感到十分光榮。」

從頭頂到腳趾每一條神經都緊繃著,托托集中精神專注在展現禮儀上頭。雖是略嫌僵硬的舉動,周圍的貴夫人們仍是帶著淡淡微笑歡迎托托加入。

但是,當托托抬起頭時,黑發少女卻索然無味似地瞇細了一雙黑瞳,從那柔軟的唇辦問吐出的是辛辣至極的字句:

「妳穿的禮服看起來還真是廉價啊,妝也化得很庸俗,真教人失望。」

托托不由得揚起眉毛,全身僵直的站在原地。「公主殿下……」周圍的婦人們全慌張得輕聲勸諫。

(公主殿下?)

聽到這聲稱呼,托托總算知道今天這場茶會是由誰主辦的。嘉達露西亞王族的公主——雖不常聽說她的事跡,但她確實是現任國王最小的女兒。

而這位公主,此刻正對托托嫣然一笑。如此光鮮亮眼、稚氣卻又豔麗的淺淡微笑。

「我的名字叫緹蘭。」

緹蘭並沒有擺出別人理所當然該要認得她的高姿態,反而像是不認得她才正常般,對托托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很抱歉,我不擅長這種拘泥形式的寒喧方式。聽說妳跟著老夫人在學習啊?老夫人的教學很嚴厲吧?我才被她教了三天,就忍不住逃課了呢。」

忽然改變的話題既輕鬆又活潑,就像敲響玻璃般閃耀動人。公主口中所說的老夫人,是在王城裏教導禮儀課程的女性,同時也是負責教育托托的老師,老夫人是別人替她取的綽號。托托扯動唇角,硬逼自己露出笑容:「……是的。」總算是回答了公主的詢問。

「她教了妳哪些禮儀,光是這樣還不行吧?妳請先坐下來吧。」

話中仍是帶刺,但托托無法反駁,隻得把到嘴邊的話吞回肚子裏,順從地在緹蘭的對麵就坐。

臉部抽搐著,未說出口的那些話像是哽住了喉頭似的。緹蘭的那雙眼瞳,有著多年前曾迫害欺侮過托托的同年齡男孩們的影子。

剛才那些不愉快的對話彷佛不曾發生過般,婦人們悠悠哉哉地又聊起天來了。聊一些關於季節、關於會唱歌的鳥兒、大海、食物,無關痛癢的話題要多少有多少。麵對這些,緹蘭時而含笑以對,時而露出一臉無趣的表情,而托托隻是端坐著頷首應對,擺在桌上那幾杯嘉達露西亞產的紅茶一口也沒被動過,漸漸失去原有的熱度。

對話無預警的中斷了,就在這時,緹蘭的眼瞳突然捕捉住托托,輕啟的嘴唇勾勒出一絲笑意:

「托托,妳沒有耳朵對吧?」

緹蘭過於唐突的問話,讓幾個坐在身旁的貴婦人們頓時全僵直了身體,這一點托托自是看在眼裏。

平時托托總是以封印布覆住耳朵的空洞,但她沒有耳朵一事早已人盡皆知。她是「身邊跟著食人魔物」的托托,就連現在負責教導托托的老夫人,都不曾觸及關於托托耳朵的事。

「我想看。」

緹蘭一派輕鬆的要求。未經深思便脫口而出的話讓人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但相較於周圍的尷尬無措,托托反而顯得冷靜。

「誠如您所說……」托托用僵硬的聲音開口響應:

「我的耳朵若是沒有用封印布遮掩,會對日常生活造成許多不便。」

緹蘭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隻看一下就好嘛。」

妳根本什麼都不懂,托托在心裏犯嘀咕。

會決定解下封印布,其實也是抱著惡作劇的心態。

最好嚇死妳,托托心裏想著。

拿下封印布後,映入他人眼中的黑穴並不會讓托托感到羞恥。就算有些恐怖惡心,對她而言卻是非常重要的證明。

因為這個黑穴,是連係托托與芳一的證據。

「嘿……」

明明是緹蘭任性要求說想看的,但她的反應未免太冷淡。窺視著空無一物的黑暗耳洞,緹蘭並沒有阻止托托重新覆上封印布的動作。

她沒有發表看過黑暗耳洞的感想,反而接著向托托提出另一個要求:

「托托,聽說妳有個使魔啊?」

這個問題,令托托身形頓時一僵。托托的使魔是嘉達露西亞的食人魔物,正如在薩爾瓦多一族中是不能浮上台麵的事實,在王城裏同樣也是個禁忌的話題,或可說是公開的秘密。

「是怎麼樣的使魔啊?貓?鳥?還是駭人的野獸呢?」

一般西言,魔法師身邊的使魔確實如緹蘭所說多半是獸化的模樣。

「聽說他是個很強悍的魔物呢。喂,讓我看一下嘛?」

托托沉默了。她發現自己的手正用力握緊成拳,積壓在腹部底層的感情就叫作憤怒。因為注意到這些事,才能硬逼自己把情緒壓抑下來。

「……誠如您所說,公主殿下。我的使魔非常凶惡,若是把他叫出來,隻怕會對公主殿下做出無禮的行為。還請公主殿下別為難我。」

「不要,我一定要看。」

「我的使魔可是會吃人的。」

緹蘭笑了。

「無所謂。」

那幹澀的笑聲,讓托托在憤怒之餘,還掀起一絲困惑。她所表現出的傲慢態度看起來如此刻意,但卻又空泛。

會讓鮮少在人前召喚出芳一的托托改變心意,隻是為了避免更多爭執。

「……芳一。」

喚出名字時,腳邊的影子也微微顫動了一下。不管他睡得再熟、離得再遠,隻要托托叫出他的名字,總會喚醒他沉睡的靈魂。

周圍的貴婦人們全害怕得往後退了幾步。

「妳叫我啊?」

芳一晃著一頭銀絲從影子裏浮現出來後,緹蘭的漆黑眼瞳不禁為之一亮。

綻出「哎呀」的唇形,緹蘭輕笑道:

「說是食人魔物,我還以為有多麼醜陋呢,沒想到還挺可愛的嘛!」

芳一朝臉頰泛紅說出這些話的緹蘭輕瞥了一眼,馬上就興趣缺缺地別開了視線。

「有什麼事?」

芳一問著托托,好似周圍根本沒有其它人在場。

「也沒有什麼事啦……」

托托露出苦笑,芳一哼了一聲後便在空中轉了一圈。

「難得妳會在大白天把我叫出來,我還以為妳又被欺負了呢!」

芳一邊把身體往後仰邊這麼說,托托也隻是淡淡一笑。她知道緹蘭正緊盯著芳一與自己,但托托並沒有強求芳一向公主殿下打招呼。芳一與任何權力都沒有關聯,托托也隻要這樣就好。

緹蘭那雙漆黑的眼眸,正一動也不動地深深凝視芳一。

「真好。」

她突然開口輕喃:

「有這種魔物真好……我也想要。」

周圍的婦人們都為緹蘭突如其來的發言而愣了一下,就連芳一也忍不住又瞥了緹蘭一眼。

緹蘭邁開步伐朝芳一走近,臉上沒有一絲懼怕的表情,她開口道:

「喂,你要不要到我身邊來?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如果你想要耳朵,那要我把耳朵給你也可以唷。」

「緹蘭公主……!」

貴婦人們全訝異地想出聲勸阻,正當芳一勾起唇角想拒絕時——

「不可以!」

僵硬冰冷的聲音從托托嘴裏發出。如此堅決的聲音,讓緹蘭一時之間驚訝得住了手。

簡短的三個字,卻將強硬拒絕的意誌表露無疑。

「離芳一遠一點。」

像是要隔開他們似的,托托走過來擋在緹蘭與芳一之間。這一刻,托托忘了對方的地位和自己的立場,嚴峻的雙眼狠狠瞪著緹蘭。

「我不會把這個孩子交給任何人的。」

強硬的口吻,讓緹蘭驚訝得不知該作何反應,隻能怔怔回望著托托。托托不再開口說話了。要降罪就降罪吧,她就是有了這層覺悟才會公然反抗的。

緹蘭凝視托托許久後,忽然歎了一口氣:

「……算了。」

如羽毛般輕柔,那張瞬間閃過放棄意圖的表情,完全出乎托托的意料之外。

禮服裙襬飛揚,緹蘭沉默地離開了露台。

幾個貴婦人慌張地跟在她身後離去,隻留下托托和芳一兩人。

托托呼了一口氣,緩緩放鬆肩膀的力氣。當緊繃的空氣漸漸和緩後,飄浮在身後的芳一靠在托托耳邊輕道:

「這樣好嗎?」

難得芳一會說出這種在意人心的波瀾起伏,與上下應對關係的關心話。雖不知他對緹蘭的身分了解多少,但托托隻淡淡說了聲:「沒有關係。」輕呼出一口氣的同時垂下視線。

「無所謂的。」

聲音沒有一絲顫意,而是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冷硬,語氣中透露了她心底的排斥。

「我不會讓別人帶走你。就算你吃了別人的耳朵、就算你吃了別人的生命,到我死為止,你都是屬於我的。」

芳一深深凝望著站在眼前的托托。

「我啊……」

細微的呢喃並沒有把話說完,他隨即聳了聳肩。

「……算了。」

芳一覺得沒必要再說下去了。兩人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事到如今再來確認自己到底屬於誰未免太愚蠢了。

尷尬的茶會結束後,托托並未因對公主不敬而遭受任何懲處。每天還是一如往常地接受老夫人的嚴厲指導,終於到了托托第一次正式參加晚宴的那一天。

弦樂器的樂聲在耳邊縈繞,孤陋寡聞的托托並不清楚那是什麼種類的樂器,所彈奏出的聲音。

華麗的水晶吊燈將室內點綴成與外頭深沉的黑夜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絢麗得幾乎令托托眼花撩亂。雖然穿著自己最好的一件禮服,但在這個聚集了王公貴族的宴會場合,托托忍不住連身上這件禮服的內襯都在意起來,所以盡可能縮起身子。穿著這種時下流行的高價禮服,實在令托托有些手足無措。

向幾個人寒喧打了招呼,也有入主動跟自己搭話,拉攏著禮服裙襬低頭向人致意時,那些一聽到「薩爾瓦多」之名的人們,霎時都張皇失措到啞口無言,這一點托托相當清楚。當他們看著托托,又看到她用來覆住耳朵的封印布時,總是急忙求去。

各式各樣的閑言閑語都傳進了聽力異常敏銳的托托耳中。

托托知道,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

別說歎氣了,就連懊悔的情緒也不再湧現。靜默的斷念和死心支配了托托的一切。

到頭來,自己不管到了什麼地方,仍舊是個沒用的無能者,終究是沒有成為外交官的氣度啊。話說回來,一個人呆站在這種地方又有什麼意義呢?

就算當個翻譯官,也不過是被人當作道具利用罷了。

但是,托托覺得自己或許連當個道具也辦不到。若要將自身的這種能力當作道具使用,就好像是在利用她心愛的使魔一樣。雖然無法照自己所希望的去選擇,但托托怎麼也不願讓芳一淪為受人利用的道具。

憂鬱的心情不斷擴大。一心想要逃出這裏的托托於是邁開步伐,遠離喧囂不已的晚宴,來到灑滿月光的露台,但白色的圍欄邊已倚著一抹早她一步來到的身影。

還不習慣黑暗的雙眼隻看到不甚清晰的黑影,隻見托托豔紅的嘴唇微微一震:

「您好嗎?」

背對著青藍色的月光,露出淡淡笑意的人正是緹蘭。她身邊沒有跟著其它人,就這麼形單影隻地佇倚在圍欄邊。

黑發上綴飾著溫潤的白玉珍珠。墨黑的眸色比平時更深邃,嘴唇也微泛濕意。

「比較起來,今天算是還好吧。倒是妳,果然挺跟不上流行的嘛。」

她的一雙美目將托托從頭打量到腳,話裏的意思應該是指托托身上的打扮吧。然而,托托並不像以前總覺得受到侮辱。不管是褒是貶,反正對方都隻是隨便說說罷了。

緹蘭是這個國家最小的公主。她上頭有五個哥哥,每一個兄長都是同父異母所生。她的母親是現任國王的第三位夫人,膝下隻有緹蘭這個女兒。雖是王位繼承權最薄弱的小公主,但她可愛的容貌和初見麵時就能擄獲人心的個性,在皇族中仍具有相當高的評價。

「……請問,您在這裏做什麼?」

托托並沒有走近,而是站在原地開口。緹蘭隨即漾出一絲淺笑:

「不就是晚宴嗎。」

說話的同時,緹蘭也把手裏的玻璃杯倒了過來。酒杯裏的淡紅色液體閃爍著晶瑩的水光迸散在露台地板上。在燈火照耀下,反射出璀璨光芒的應該是冰塊吧,那美麗的光澤彷若寶石般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嘉達露西亞這塊終年不下雪的土地上,船舶遠度重洋從異國運回來的冰塊可是相當難得一見的高級品。

「好像墜落的星星喔。」

低垂著眼輕喃,緹蘭把空無一物的玻璃杯放在二芳的矮桌上。如魔法儀式般優雅美麗的動作,教托托不由得瞇起眼睛。

「您不回宴會裏去嗎?」

托托朝穿著露背禮服的背影詢問。

「因為裏頭很無聊嘛。」

緹蘭回過頭。臉上依然掛著甜美的笑意,就像熟透的果實一般。

除了散發出馥鬱的甜美馨香外,笑容裏還含有淡淡的苦澀。

「妳也這樣覺得吧,托托?」

「我……」

托托別開了視線。不可思議地感受到一股彷佛連心思都被人看透的惡寒,逼出了身上的冷汗。

「不適合這種場合……」

回答的聲音猶如蕭瑟的風聲般不濟事。

相對的,緹蘭的聲音就顯得透明又僵硬。

「既然這樣,不如別參加了吧。」

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托托有瞬間的怔忡,下一秒,緹蘭又突如其來地綻開笑容。

她輕快的笑著,拭去托托眼角的淚水,帶著一臉笑意又開口:

「沒骨氣的家夥。」

如深海般沉重的口吻,與她臉上明亮的笑意完全背道而馳。

「喂,妳實在讓人很不愉快。隻要說妳做不來,自然會被原諒。如果妳要這麼得過且過的混吃等死,那就這麼過吧,不過,請妳從我的眼前消失。」

撩起禮服裙襬,散發出陣陣果香。走過托托身邊時,緹蘭不悅地低斥:

「真是太讓人不愉快了,真恨不得能殺掉妳。」

托托無法回過身去看正舉步走回絢麗喧囂中的纖細背影。

今晚的月色明亮又透著淡淡青藍。

托托緊咬牙關,努力不讓視線被淚水沾染而變得模糊。那個比托托還年幼的傲慢少女所說的話,未免太一針見血。

芳一說自己已經不再是個無能者了,那句話並不是謊言。

隻是不管再怎麼努力,托托的內心仍舊是個無能的家夥。再也沒有人比托托自己更清楚這點了。

如果逃離這裏,是不是就能得到救贖呢?

(帶我走吧。)

想要離開這個國家並非難事,但隻要托托還是托托的一天,隻要一切都沒有改變,不管逃到什麼地方都隻是枉然,根本不會有什麼不同。

托托無法返回奢華得令人眩目的夜宴中,隻好踉蹌地往外頭走去。拂上臉頰的晚風雖然冰冷,卻也讓自己好過許多。

腳下踩著被緹蘭的水果酒灑了一地的地板。托托不經意地瞄了一眼,視線不禁停駐在某一點上。

「……?」

為了不弄髒裙襬,托托小心翼翌一地蹲了下來。伸出手,拾起那宛如星星碎片般閃亮著璀璨光芒,原以為是冰塊的東西。

冰冷卻沒有在托托掌心間融化的東西並不是冰塊,而是銳利的玻璃碎片。

為什麼……托托忍不住低喃。

如果喝下這種東西,可不是斷舌就能了事的。恐懼頓時攀上托托的背脊。

是誰?為了什麼目的?疑問像暴風雨般不停在腦海中盤旋,但這並不是托托所能解決的問題。

雖然不認為緹蘭會在自己的飲品中加入這種東西,但她確實說了「好像星星喔」這樣的話。如此說來,她應該也注意到了吧。

托托茫然地抬眼望向依然熱鬧的夜宴。緹蘭是這場夜宴的中心,她正對圍繞在她四周的大人們露出笑容。天真無邪到有些虛泛,那麼鮮明、那麼豔麗。

比起失望或困惑,托托心裏湧現出更強烈的情感。

近似悲哀、痛苦,或許也摻雜了一絲喜悅吧。

那強烈的情感,讓胸臆間彷佛著了火般灼燙不已。

(她在戰鬥。)

托托心想。

她的傲慢無禮、她空虛的任性妄為,一定都是她用來捍衛自己的武器。

托托不知道伸手接過加了玻璃碎片的酒杯需要多麼壯烈的決心,也不知道皇族的地位和她身為最小公主所處的立場。托托甚至沒有緹蘭那麼引人注目的美貌與魅力。

不過,有一點是相同的。

(我們……)

都是女人。

抹去滲出眼角的淚水,托托抬起頭。

不借助芳一的力量,這對耳朵也隻是裝飾罷了。屬於托托的戰爭就在眼前。她要一個人奮戰,為了——不再當個一無是處的無能者。

如果要以這副身軀投身戰鬥——

(微笑吧!)

美麗的禮服是堅硬的盾牌。

漂亮的微笑是銳利的寶劍。

摒除所有想加害自己的惡意,撕裂萬物。

要守護的東西隻有一個,無關價值也沒有形體,而是用來誇耀、確認自己存在的證明。

從那天開始,托托不再有一絲躊躇或存疑。不管遭到排擠或輕蔑,她都視為理所當然。必須吞咽下這一切惡意,對眾人露出美麗的微笑才行。托托所表現出的膽識,在人們心裏、尤其是那些初見麵的客人心裏留下了強而有力的回響。

嘉達露西亞王國的薩爾瓦多?托托——

這個名字,流傳到了世界各國。

傳聞她是魔法師組織「薩爾瓦多」的無能者,也聽說她是收服了吞噬天地的魔物的破戒者。但比起這些,更讓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她身為外交官的稀有才能。

聽說那個外交官不管什麼國家的語言都能立即理解,她擁有一雙可稱之為奇跡的耳朵。不管什麼國家的語言、不管哪個國家的秘密,皆無法逃過她的耳朵。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開始用另一個名字稱呼她——

「天國之耳」。

除了「薩爾瓦多的無能者」之外,這是她新的第二個名字。

托托的工作就是接待前來嘉達露西亞王國的賓客。雖然待在小小的國家裏,卻能和來自世界各國的達官顯要交談,以培養彼此之間的信賴關係為目標。托托雖然能達成如此高水平的目標,卻從不曾和遠道而來的賓客進展到朋友關係。但在這些人之中,還是有令托托難以忘懷的邂逅。

托托曾接待過一個有著美麗金發的異國騎士——在他的祖國擁有「聖騎士」美名的青年,想不到竟和托托差不多年紀,是個溫柔目光中總帶著淡淡笑意的男子。據聞他位居顯要,受人景仰又有著如魔神般強大的力量,所以在見到本尊時,托托內心不由得為傳聞與本人之間的落差而詫異不已,但表麵上仍維持一貫的微笑。

『——能和您見麵,真是我無上的光榮。』

『不,我才是呢。沒想到傳說中的天國之耳,居然是這麼年輕的女性呀。』

托托嫣然一笑,有禮的回應。這般舉動,讓聖騎士不禁瞇起了眼睛。

之後又談了些關於嘉達露西亞的國情,但騎士卻隻是出神地直盯著她瞧。托托忍不住有些困窘的詢問:『……怎麼了嗎?』

『咦?』

騎士一時恍惚,無意間露出工毫無防備的模樣。

托托微笑道:

『怎麼了嗎?您該不會是被我給迷住了吧?』

托托促狹地開口,貴為騎士的青年爽朗一笑後點了點頭,老實回答:『是呀。』

『真是不好意思……』

見對方如此坦率地頷首,托托暗自窺探他的神色,思忖著該做出反應好呢,還是當作沒這回事。但騎士躲開了托托的目光,眼角瞬間變得柔和,啟唇輕道:『我的妻子……』

『那個……其實我們才剛舉辦完婚禮。因為……妳說話的語氣跟內人有幾分相似,我才忍不住聽得入迷了。』

太過坦率的表白,反而嚇到托托。她一直盯著騎士的臉孔,而騎士隻是難為情地不停向她道歉。這就是傳聞中那個在戰場上攻無不克的聖騎士嗎?托托訝於他的坦然,同時心中也燃起了一絲絲溫暖。

『才剛結婚就分開了,您一定覺得很寂寞吧?』

『是啊,的確有一點,她是個心思複雜的女性——』

聖騎士說著,目光不覺飄向遠方。

『不,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哪個女性是簡單易懂的吧,我可是求了好久的婚,好不容易才讓她點頭答應嫁給我呢。』

『哎呀,您這是在跟我炫耀您的戀愛情事嗎?』

托托故意裝出很困擾的模樣。騎士說:『請饒了我吧,分離真的很不好受呀。』忍不住靦腆的笑了。

『您的夫人是怎麼樣的女性呢?』

麵對托托的問題,騎士把手指抵在唇邊,思索了好一會兒後才一臉認真的回道:

『她是個很漂亮——很堅強的女性。』

『哎呀,居然會被聖騎士稱讚很堅強呢。』

麵對托托壞心的促狹,聖騎士僅是淡淡一笑,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

『如果沒有她,我大概也無法揮劍殺敵吧。』

短短一句話,卻隱含了他對妻子深切的愛戀。托托頓時啞口無言,麵前的騎士突然變得無比耀眼。

感歎別人的幸福是件容易的事,但托托覺得,想得到幸福並不如口頭說的那麼簡單。幸福中一定也包含了傷痛與艱苦、還有不得不作出的抉擇。

托托自問,曾有過那種經曆嗎?答案是否定的,但托托當然說不出口。回憶過往的點點滴滴,無論何時,陪在自己身邊的永遠隻有那個孩子。

騎士笑著對兀自陷入沉思的托托開口道:

『可以請妳告訴我這裏有什麼名產嗎?如果可以,最好是……會令女性開心的那種。』

『是,當然沒有問題。』托托也報以微笑。

是要送給誰的土產呢?這種不上道的問題就毋須多問了。

送別為了趕往下個港灣而短暫停留、卻留下深刻印象的聖騎士後,托托決定在晚餐前先回房間休息一下。回程的路上,正準備走過中庭時,托托偶然發現一抹躲在樹蔭底下那張長椅上的纖細身影。

「——緹蘭?」

托托不太肯定的喚了一聲,長椅上的背影隨即轉過頭來。

「妳好啊?」

一如往常,她臉上綻開了如小惡魔般充滿魅惑的盈盈笑意,親切地問候了一聲。那雙彷佛會吸人靈魂的黑曜石眼瞳也跟從前一樣,總散發著不可思議的氛圍。

自從托托接下外交官的職務,又被冠上「天國之耳」的美名後,她和緹蘭之間的關係也漸漸改善了。若對緹蘭大獻殷勤或太過恭敬,隻會讓她感到不愉快,她要的隻是平等的對待。不隻因為這樣比較輕鬆,而是伴隨著緹蘭強烈的自我意識使然。

「……妳在這裏做什麼啊?大臣到處在找妳呢。」

在人前總莊嚴自重的托托,隻有在與緹蘭兩人獨處時,才會輕鬆的閑話家常。雖然她曾對自己說過許多難聽的話,但不知為什麼,托托就是無法討厭緹蘭這個人。

「聖騎士大人離開了嗎?」

緹蘭沒有回答托托的問題,依舊故我的隻說她自己想說的話。托托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回答道:

「是啊,已經離開很久了。」

原本應該是由緹蘭出麵接待訪客的,沒想到她居然臨陣脫逃,托托半是無奈、半是深戚佩服。

緹蘭「嗯哼」了一聲,用手指卷著自己的長發把玩並輕喃著:「早知道我就該遠遠地看他一眼,是多恐怖的男人呢?」

聽她這麼說,托托不禁笑了,緩緩在緹蘭身邊坐了下來——如此優雅的動作,緹蘭並沒有拒絕她的靠近。

「不是妳想的那種人,他長得很端正,是個很溫柔的人喔。」

「這樣啊……」托托的回答讓緹蘭沉默了好半晌,才又接著開口:

「還好我沒有去!」

隨著一聲短歎吐出的話語,讓托托不禁揚眉。緹蘭手支著臉頰,一邊解釋著:「以對方的身分來說,我講這種話是有點失禮,但到時若是發展成得跟他聯姻,那我可受不了。」

托托對她搖了搖頭。

「不可能會聯姻的,因為那位騎士已經娶妻了呀。」

緹蘭打鼻腔哼出一聲嗤笑:

「他們的婚禮說不定也是為了某些利益吧,這種事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緹蘭毫不掩飾的諷喻,讓托托再一次緩慢卻肯定的搖了搖頭。

「也有人是因為愛,才會選擇讓某人進駐自己的生命啊……而他,就是這種人。」

托托並不是在說教。隻是為了維護那個剛認識不久的聖騎士名譽,才覺得非得和緹蘭說清楚不可。

「托托妳也曾因為愛而選擇過誰嗎?」緹蘭瞥了托托一眼,喃喃吐出近似自言自語的疑問。

沒想到她會突然這麼問,托托的思考一瞬間停擺。緹蘭把全身的重量靠在椅背上,愛困似的閉上雙眼接著說:

「哪,托托,戀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如果妳知道,就請告訴我吧。」

宛如吟詠詩歌般的一段話,卻讓托托深感困惑。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

脫口而出的答案,如此自然而不造作。沒錯,我確實是不懂啊,直到此刻托托才再一次體認到這個事實。

曾經有個人選擇了自己,但那並不是愛情。今後,自己也會和某人相戀嗎?

除了芳一之外,也會對某個人抱著特別的情感……對托托而言,那是全然未知的領域。

緹蘭並沒有批判或嘲笑這樣的托托。吐出如羽毛般輕柔的歎息,隻要周圍沒跟著別人,她會稍微敞開心胸,連帶周圍的空氣也變得渺茫且毫無防備。

「托托,我啊……不過是個空殼罷了。」

彷佛鈴蘭的樂聲、仿佛歌詠,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人感到無比心痛。

「美麗的東西、好吃的食物,我要多少就有多少。」

她所說的話隻是一時的情緒反應,托托並不認為緹蘭是個愚蠢之人。這位公主一定非常聰穎伶俐,若她隻是個愚笨無知的皇族公主,大可以借著高貴的身分盡情享樂快活。

但她知道,外在的這些物質享受有多麼空洞虛泛。

「所以,我什麼都沒有。」

此時的緹蘭,看在托托眼中竟有說不出的哀愁。

「根本沒有什麼東西是我真心想得到的。」

如彩蝶般輕巧地轉過身,她留下一句耳語般的叮嚀:

「走夜路時記得小心一點,天國之耳。不過,我想妳的安全也沒什麼好顧慮的就是了。」

幾天之後,一如往常地結束了餐會,托托走在王宮內院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正準備走過無人的長廊時——

托托突然停下腳步。隻移動眼球窺視著周圍,梁柱暗處躲著一道微微晃動的黑影。

「……什麼人?」

聲音中沒有透露出一絲緊張的情緒,托托盡可能假裝平靜地開口。她知道,那黑影確實是個人。

因為有呼吸的聲音。不管再怎麼屏住氣息,還是逃不過托托的耳朵。

裹著一身黑衣的人影出現在眼前。從體格看來,應該是個男人吧。除此之外,托托對來人一點頭緒也沒有。因為對方全身上下都是清一色的黑,隻露出了一對眼睛。

靜靜地,但還是能聽見腳尖點地的聲音。對方手中閃動的光芒是屬於刀刃的寒光。

托托無言地瞇起眼睛,紫羅蘭色的眸光在黑暗中靜謐閃爍。

不管是夜宴或茶會中,承受他人的厭惡反感早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托托對藏在笑容底下的惡意也已經司空見慣,甚至還曾經從樓梯上被人推下樓呢。

托托得到了名聲。但圍繞在身邊的那些人,對自己可不是隻有單純的讚賞。就算駑鈍如托托,打一開始也就看清了這一點。身處在這片黑暗中,有短暫的瞬間她不禁想著——

也許會被殺掉吧。

但不可思議的是,心裏卻異常平靜。

我怎麼可能被殺掉呢。

在對方的利刃逼近前,托托突然提腳在石板地上輕敲了一下,發出一聲脆響。

這是暗號。

一抹人影從托托的腳底下浮現,下一秒立刻將男人手中的刀劍彈飛開來。

沒有使用耍手段的小魔法,除了輕盈飄浮在半空中的那個人之外,又有誰能如此輕巧利落的一腳踢飛那把想置人於死地的利刃呢?

黑暗中浮現出水藍色的瞳眸和白皙的耳朵,芳一嘴上噙著笑。

「您好啊?」

他笑著模仿托托說話時的語氣,雙眼卻透露出危險的訊息。

跳開一大步的男人忍不住咋舌。

「報出你的名字來吧。居然連聲招呼都不打就劍刀相向,誰派你來的?」

站在芳一身後的托托冷靜地詢問。

托托不知道這次的暗殺出自誰的指示。若說有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實在多到根本連想都懶得想。

是因為前不久剛從聖騎士手中得到的,那本表示友好的古老魔法書嗎?還是想探知很久之前在某國位居權要的人物,告訴另一國高層關於礦脈埋藏的正確位置?抑或是想知道那些逃出嘉達露西亞,亡命天涯的皇族們的行蹤呢?

身為一流的外交官,從市井流言到暗地裏的外交中介情報都得清楚掌握。也可以說,這就是以貿易為主軸的嘉達露西亞所采取的策略做法。

「你懂我在說什麼嗎?如果你能開口說句話,我也可以用你的母語和你交談。」

托托煽動似地由上往下看著那個男人,開口問道。但這個引發騷動的男人卻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握緊了手中的刀刃。

他眼中的殺意清晰可見,這便是他的答案了。

芳一在托托身旁轉了一圈飄浮在空中。

「好了,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詢問的口氣裏透露著愉悅。芳一玩樂似的正等著托托下達指示。

就算沒有下達指令,他也照樣會行動吧。要托托下令隻是因為他覺得有趣罷了。

(嘉達露西亞之花啊……)

老夫人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托托從未想過自己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

但她知道在自己體內的深處,確實堆積著某種黑暗沉重的東西。那東西猶如混合的金屬,有著冰塊的寒冷,卻又像火焰般炙熱。

暗殺者屏住呼吸,沉下腰身窺探托托的一舉一動,像是在目測接下來該怎麼展開攻擊。

托托瞇起眼,凝視著站在不遠處的暗殺者。

「……好吧,那我就下令吧。以薩爾瓦多?托托之名,要求使魔?芳一聽命——」

托托悄悄閉上眼。

從心底湧出的,是比憎恨更冰冷決絕的情感。

端正的唇形為了對使魔下令而微微蠕動。

「在被殺之前,先殺掉對方。」

冷凝的聲音從托托口中逸出:

「保護我。」

——好啊。她得到的是使魔歡愉的響應。

遠處傳來汽笛的鳴響。

托托已經在嘉達露西亞生活了二十多年,但對王城底下的那座城鎮卻不怎麼熟悉。孩提時代的生活都在神殿裏度過,離開神殿後就直接住進王宮裏忙著學習如何當一名外交官,根本沒有機會到外頭走走。除了幾家常光顧的書店之外,托托對王宮外的街道並不怎麼了解。

戴著有大帽沿的帽子走在街上,漫無目的散步讓她心情大好。心情好的原因,莫過於這裏沒有人認識自己。

擦身而過的人們都不知道托托是薩爾瓦多家族的一員,也不曉得她是個大名鼎鼎的外交官。已經好久沒這麼自由自在的呼吸了,托托幾乎都快忘了這種感覺。

趁著難得的自由休假日出外散心,會建議托托這麼做的,當然隻有那位有著一雙不可思議黑曜瞳眸的小公主緹蘭了。

在夜宴上從不卸下的笑容背後,是日積月累下來的疲勞。緹蘭或許注意到托托確實是累了,累的不是身體,而是心。

最近老是作惡夢,大概是因為芳一沒有陪著自己睡覺的關係吧。這陣子他老用魔力強製自己睡眠。

醒來時,空氣中似乎總有淡淡的血腥味。

托托並沒有為這件事質問芳一,也沒辦法和其它人商量。因為托托根本沒有信任的人可以商量這種事。

輕歎一口氣,腳步自然地走向人群聚集的方向,也就是通往海港的市集。

嘉達露西亞的市集充滿活力,隨處可見異國物品密密麻麻陳列著。這種再普通不過的日常景象,卻讓托托感到雀躍、歡愉。

除了拚命記下社交舞的舞步之外,托托從不曾隨心所欲地踏出腳步見識這個世界,所以才覺得外頭的空氣格外新鮮。托托甚至認為,要是早一點出來看看就好了。

從港灣看出去的大海一望無際。嘉達露西亞的海域並不適合遊泳,托托幾乎沒什麼到海邊遊泳的記憶。過於遼闊的大海除了讓人感到神清氣爽外,同時也令人恐懼。

托托曾接待過許許多多從大海那頭遠道而來的客人。雖然知道大海的另一頭有無限寬廣的世界,但還是覺得很不真實。轉過身背對大海,托托開始眺望起嘉達露西亞港。這是托托的國家,或許也是她現在所守護的事物。

不想輸給任何人的想法時時鞭策著托托,讓她更加努力,也給了她勇氣。但是,想要保護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守護這個國家,這樣的感慨經常令托托感到困惑。

使用芳一的力量守護這個國家。

做了這些事又能如何呢?異國的聖騎士都有揮劍殺敵的理由,但這個國家到底能為我們做什麼呢?

這種問題根本找不到答案。托托歎了一口氣,背對大海緩緩邁出步伐。

在隨處可見旅客的雜亂場合中,托托一身上等的衣物卻也不可思議地融入其中。

路邊形形色色的店家不時傳來大聲的喳呼叫賣,但托托隻問了價錢並沒有購買的意思。走著走著,視線隨即被市場一角撐起的大帳篷所吸引,該不會是街頭賣藝的吧?大帳篷勾起了托托的興趣。

走近一看,並沒有發現類似賣藝的人。

怎麼回事啊?托托禁不住好奇往帳篷裏窺探了一眼,卻被突然從裏頭衝出來的小小身影給嚇了一跳。

從帳篷裏衝出來的是個少女。

有一瞬間,少女的膚色令托托無法移開視線,因為那樣的膚色跟多數居住在嘉達露西亞的人們全然不同。那不是這個國家的人民會有的膚色,然而托托對那樣的膚色卻是再熟悉不過——

才想著,又有一個男人從布簾後衝了出來。那是個禿頭男子。男人大聲嚷嚷著異國的語言,他的膚色也和奔逃出來的少女相同。

托托豎起耳朵,集中所有意識,隻為了能聽懂他們的語言。

男人一把抓起有著褐色肌膚的少女頭發,用蠻力將她拽倒在地。

『妳以為逃得了嗎!』男人粗喊一聲,隨即掄起拳頭毆向少女的臉頰。

「!」

這一幕景象映入托托眼簾,讓她錯愕地呆愣在原地。這時托托身後又傳來另一聲怒吼,使用的同樣也是異國的語言。

『喂!明天就要交易了!你可別讓商品受傷喔!!』

這句話讓托托的呼吸頓時一窒。

(是奴隸商人——!?)

不可能的!正確說來,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嘉達露西亞的奴隸製度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廢止了。如果有人在這個國家裏進行奴隸交易,就會被視作罪犯流放海外——

本想召喚芳一,但托托想了想又猶豫著閉上嘴。

(要我出來嗎?)

怦通,隨著心跳鼓動,隱身在影子裏的芳一問道。

(不。)

托托搖了搖頭,輕聲回應。

「等一下!」

托托之所以猶豫,全是因為芳一太淘氣了。既然對方是奴隸商人,那就不會隻有單獨一個人。

就算他們的打手再多,也不可能是芳一的對手。但市場裏有那麼多人,如果芳一大開殺戒,真不曉得會對周圍無辜的人民帶來多大的傷害。再加上這麼一來,托托的身分也將被揭穿,在這裏引發騷動可不是明智之舉。

褐色肌膚的少女痛苦掙紮著,禿頭男子嘴裏仍怒罵不休,一隻手還用力揪扯少女的頭發。總而言之,得先製止那個男人的施暴行為。沒有問題的,說到交涉,可是托托的強項啊。現在還用不著叫出芳一,還是等一會兒看看情況再說吧,正當托托這麼想而準備往前踏出一步時——

有個從人群中跳出來的身影一把抓住了禿頭男子施虐的手。

那是個有著深綠色頭發,穿著異國服飾的男子。一眼看去還以為是個青年,但從他的身形看來似乎還沒有完全發育成熟,想以青年稱之又太年輕了。

事實上,當他站在禿頭男身邊時,身高雖然相差無幾,但體格明顯瘦弱許多。

『臭小鬼,你做什麼!』

男人用異國的語言大喊。

感受到那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托托連忙想走近他們身邊。這時旅人開口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聲音輕輕的,語氣相當淡漠。

「但不管基於什麼理由,是男人就不該動手毆打一個小女孩。」

禿頭男雖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似乎也明白對方正在責備自己的不是。

『放開我!』

偌大的拳頭這次毆向了旅人。托托差點叫出聲來,猛地倒吸一口氣。

「——!」

但禿頭男的拳頭並沒有擊中旅人。旅人甚至連肩膀也沒動一下,隻是攤開掌心移到自己麵前,輕而易舉地就令禿頭男的拳頭偏了方向。

用力過猛的禿頭男像是被壓扁的青蛙般發出一聲慘叫,隨即趴倒在地。

「妳沒事吧?」

旅人看也沒看那個對自己揮拳相向的禿頭男一眼,隻對癱坐在地上的少女關心詢問。少女拚命地求救,但旅人聽不懂少女口中的異國語言,臉上掠過一抹困惑神色。

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的禿頭男,像是煮熟的章魚般因羞恥而漲紅了臉,再一次對旅人揮出拳頭。

「不行……!」

托托情急之下喊了出來。還來不及對警告聲作出反應,旅人一個旋身,已牢牢地抓住禿頭男的拳頭。

「想決鬥的話,就找個適合的地方吧。」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但旅人的語氣再認真不過。抓著拳頭的掌心似乎加重了力道,禿頭男忍不住發出痛苦的悶哼。

『放開我,放開……!』

旅人雖聽不懂他說的話,仍是放鬆了扣住他的力氣。禿頭男用比膚色更加漆黑的雙眼狠狠瞪住旅人。癱坐在地的少女嚇得淚流不止。

這樣下去根本沒完沒了,托托挺身介入兩個男人之間。

『幹嘛!』

『這是在做什麼?你們在路上做買賣嗎?』背對著旅人,托托直視奴隸商人,用流利的異國語言攀談。

『不是……』聽到熟悉的母語,奴隸商人臉上掩不住驚訝,由上往下打量起托托一身看起來價值不斐的服裝,搖了搖頭用低沉的聲音回道:

『明天才要開始競標。』

托托終於確定,這個人的確是奴隸商人沒錯。

『這樣啊……』

眼光瞄向坐在地上抽噎的少女,托托心裏也有了決定。

『我要買她。』

『什麼?』

『這個孩子是商品吧?我說我要買她,你開個價吧。』

這樣的發展似乎超出了男人的預期,他的眼裏明顯寫滿了困惑。

『這、這不是開不開價的問題,這丫頭是明天的競標商品啊……』

托托拿下別在胸前的胸針,丟給不幹不脆的奴隸商人。這樣的動作絕對稱不上優雅,但因為生理性的厭惡,托托就是不想和那個禿頭男人有任何接觸。

『這樣夠嗎?』

男人仔細打量起丟向自己的胸針,看出胸針價值不斐後忍不住瞠大眼睛,立刻掛上涎笑對托托行了一禮,趁托托還沒改變心意之前轉身回到帳篷去了。

托托先是對止不住哭泣的少女輕聲安慰,而後站起身麵對那個旅人。

一時之間會忘了先打聲招呼,大概是因為這是托托第一次正視他的關係吧。從外表看來,稱對方少年確實不為過。他看起來就跟托托剛從神殿畢業那時差不多年紀,身高也和托托相差無幾,往後還會再繼續長高吧。粗硬的綠發長至肩頸,他有張剛毅不屈的麵孔。

然而比起這些,最吸引托托目光的,是少年鼻梁上那一道深深的傷疤。那不是這一、兩天才弄出的傷痕,撕裂般的疤痕與其它部位的膚色明顯不同。

厚實的身體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個生意人。

被托托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少年略顯尷尬的別開視線。也許是不習慣這樣的壓迫感,少年連頸子都有些泛紅。

「那……我先告辭了……」

他大概是認為言語無法相通,再待下去也沒意思吧。

這時托托才驀然回過神,對他出聲:「請等一下!」熟悉的語言傳人耳中,反而讓少年嚇了一大跳。

「沒錯,我是這個國家的人。抱歉嚇到你了。」

為了讓他放心,托托扯出一抹微笑。看著托托的笑容,少年又再次困窘的別開眼。

「你的手還好吧?」

少年雖然沒有挨拳頭,但托托還是慎重地伸手想替他檢查一下,沒想到他卻驚訝地抽回手臂。

「啊,不是……」

仔細一看,才發現他整張臉全漲紅了。

「我沒事!」

托托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自己有多久不曾像這樣笑過了?托托心想。此刻笑容卻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臉上,又接著開口:

「你剛才明明那麼有氣魄的。」

托托的促狹令少年更加麵紅耳赤,連話都說不出來。

托托仍是笑著,一邊輕撫緊揪著自己衣物的少女頭發。

少年瞇細了眼看著麵前的兩人,忍不住出聲發問:「這個女孩……是妳的孩子嗎?」托托以極緩慢的動作搖了搖頭回他:「不是。」

「她是被賣掉的。」

「被賣掉……?」

少年登時無言。看得出責任感極強的麵容上,緩緩浮現出慍怒神色。眼看他就要旋踵立刻去替少女討回公道。

「不可以!」

托托急忙扯住他的手腕。

在少年回過頭想開口之前,托托已經早他一步出聲:

「你一個人去也沒辦法改變什麼。這個國家有取締奴隸商人的法律,我會向王城通報。等他們明天開始競標,就能一口氣人贓俱獲了。」

托托說話時有一股無法忽略的氣勢,令旅行中的少年不由得瞇起了眼。

「妳是……?」

少年疑問讓托托怔了一下連忙鬆開手。

流利的外語能力和一副對這種事習以為常的態度,對方會感到納悶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我是……」托托的視線在空中逡巡了一會兒,想辦法要編些理由蒙混過去。對方隻是個不認識的旅人,根本沒必要讓他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托托這麼告訴自己。

「我是學校的語言老師,在王城裏……有認識的人。」

在外交場合中,托托早已習慣說謊。這些謊言再自然不過地從她口中逸出。

「喔喔,妳是老師啊。」

少年佩服的點了點頭。看來似乎是相信了托托的說詞。

「難怪能把異國的語言說得那麼美。」

光是交談就會臉紅的少年,讚美別人時卻那麼直接,讓托托也不禁靦腆起來。

「能得到你的讚美是我的光榮……那你呢?」

會詢問對方隻是單純基於禮儀。但他卻挺直脊梁,直視托托的雙眼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傑昆?K?吉達利。為了成為一流的武士,現在正在進行武者修練。」

他的回答令托托不由得瞠大雙眼。

然後,臉上也再度漾起笑靨。

這就是托托與傑昆的相遇。

托托將奴隸商人一事呈報給緹蘭和老夫人知道,隔天便成功逮捕了奴隸商人與買方。而後,托托也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傑昆。

從那之後,托托總會找時間出城上市集走動。傑昆完全不曉得托托外交官的身分,也不知道她身為薩爾瓦多家族的那一麵。就這麼單純的相信托托是個語文教師,也以「老師」稱之。每次聽他叫自己老師時,托托心裏總有些疙瘩,但和傑昆交談時不用爾虞我詐的勾心鬥角,讓托托覺得和他在一起相當輕鬆自在。

傑昆說他再過不久就要到大海的那一頭去了,所以托托主動提議要教他語文。反正也隻是短暫的數學罷了,在不可思議的緣分牽引下,托托是這麼打算的。

托托聽傑昆說了許多事。他說的是托托熟悉的母語,但又有種獨特的鄉音。傑昆雖然完全不懂魔法,卻練就一種叫作氣功的功夫。一個從遙遠東方來的師傅教會他這種能力,不同於魔法或精靈術,那是從身體內部發出的一種力量。

托托也曾片麵聽他提及過,他之所以會不停旅行以追求高人一等武力的原因。

他所受的傷不隻臉上那一道傷疤,而是遍及全身上下。傷口烙印在身上的瞬間,他也失去了最愛的人。

那個人就是他的母親,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他所追求的是可以守護某人的強大力量。為了保護某個人,他必須擁有不輸給任何人的拳頭,和堅不可摧的強壯身體。

托托微瞇起眼,靜靜地聽他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