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膳,青橙坐在小杌幾上伺候皇帝泡龍足,燈火瀲灩,皇帝扶額倚在炕桌上,眉心微蹙,似有難言的愁緒。從他進門開始,雖然一直溫和言笑,可青橙早就看出來,他有煩心的事。淨了足,皇帝盤膝坐在炕上看書,青橙坐在他對麵,凝視片刻,倏的伸手將書冊"啪"的合上。
皇帝抬頭,不解的望著她。青橙嘮叨道:"皇上既然心煩,就該好好歇息,一天到晚的讀書、上朝、批奏折,半刻都沒得消停,任誰都承受不住。"
她將手掌捂在他的臉頰。柔柔的摩挲,道:"今兒早些睡覺不行麼?"
皇帝卻忽而開口,道:"你知道彩霞指認了誰麼?"
他是帝王,有滿腔的話,也從來不跟人說,也沒有人可以說。這樣的夜裏,他的心被她化成了一汪碧波秋水。青橙並不回話,隻是靜靜的看著他,頷首聆聽。皇帝接著道:"她竟然指認了皇後!"青橙聽了大驚,訝異道:"怎麼會…"
皇帝低沉道:"朕起先也是不信的,便想親自審問審問彩霞,可她還未等到麵聖,就被人毒死了,宮裏竟然有人敢明目張膽的毒死朕要親審的罪婢,實在可恨!"
青橙見他麵色猙獰,緊攢著手心,便起身坐到他旁側,道:"此事懸而未懸,明兒天一亮,必會傳遍整個後宮,甚至會傳到前朝,定然會有損皇後名譽。帝後一體,皇後的顏麵就是皇上的顏麵。"她慢慢掰開他的拳頭,用指尖在他的掌心柔柔的畫著圈圈兒。
皇帝放鬆了些許,道:"能在長春宮指使宮人謀害子嗣,在朕眼皮底下殺死罪婢之人,要想連根拔起,怕是會驚動朝廷。"停了停,痛心疾首道:"她們平素爭風吃醋,小打小鬧的,朕都可以不計較,眼下竟然敢欺瞞到朕頭上,而朕,竟也無可奈何。"他眼底隱過一絲憤懣,唇角緊抿,渾身透著威嚴的氣息。
青橙寬慰道:"皇上是天下之主,為了大局著想,是聖明。"
皇帝側身倚在她的肩上,幾近呢喃道:"皇後是朕的結發妻子,朕該拿她怎麼辦。"青橙雙臂圈住他的腰,道:"皇上為何不相信皇後一回?"皇帝道:"彩霞的口證,雖不可全然相信,但皇後還是脫不了幹係。"略略一頓,旋即道:"朕自然也想信任她。"
青橙淡然道:"皇上既然想信任皇後,不如就信任一回罷。心裏有什麼疑問,直接召皇後問一問不就知道了。"皇帝闔眼歪在她懷裏,摸索著捏了捏她的臉頰,哂笑道:"哪裏有你說的那麼容易。"話雖如此,皇帝次日一早,便往長春宮小坐了片刻。
皇後正在用早膳,聽見宮人回稟,還當是聽錯了。皇帝可從未陪她用過早膳。皇帝穿著明黃龍紋朝服,頭戴纓冠,在晨光裏大步行來。皇後心裏咯噔一響,料想定是為了彩霞招供一事,便裝作不動聲色的模樣,跪在月台上迎駕。
皇帝徑直往炕上坐了,揮手屏退眾人。皇後瞧了皇帝一眼,見他麵無顏色,嚇得膽顫心驚,惶恐到了極處。皇帝久久的望著膳桌上一隻白玉蓮瓣的小盞杯,沉聲道:"彩霞的事,你可聽說了?"
皇後不敢隱瞞,道:"臣妾聽說了。"
皇帝頓了半會。才又道:"是你指使的麼?"皇後聞之駭然,渾身一軟,便雙膝著地。她愣愣的跪著,思緒翻滾,定了定神色,方道:"彩霞為何要誣告臣妾,又是受何人指使,臣妾真是一點也不知道。退一萬步說,就算嘉妃、愉貴人生下皇子,也要叫臣妾一聲皇額娘,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為何要害她們?再說,即便臣妾要害她們。為何不尋個隱僻的地方,把自己撇個幹淨利落?臣妾雖愚鈍,但並不至愚蠢,臣妾是皇上的結發妻子,皇上的子嗣便是臣妾的子嗣。臣妾向來做事勤懇,謹守婦德,明誓做大清表率!"又叩首道:"彩霞血口噴人,臣妾實在是冤枉得很,請皇上明鑒。"
她的一番話,皇帝早就料到了。真假難辨,是非難分,這事卻不能再查下去。他起了身,唇角款款抿出一抹笑意。朝她伸出手,道:"你不要覺得委屈,朕是相信你,才直接過來問你。你既說不是你做的,朕就相信不是你做的。"
聽完皇帝的話,皇後情動難忍,心底溢出一股暖流,隻覺渾身都舒坦安逸,她將手放入他的掌心,禁不住眼淚雙流,哽咽道:"謝皇上信任。"
皇帝輕輕的攬了攬她的肩,道:"該上朝了,朕改日再來看你。"皇後忙抹了眼淚,恭送皇帝至長春門,待聖駕轉入甬道不見了,方折身回寢宮。
泛白的斜陽升起,天際灰暗,估摸著遲早要落下一場秋雨。早膳已是冰涼,善柔問:"主子,要不要將菜品熱一熱?"皇後哪裏還有胃口,她仿佛喪失了全身所有的氣力,癱坐在藤椅裏,擺手道:"都撤了吧。"
善柔見她臉色不好,沒敢多問,便吩咐宮人將膳桌收拾了。一時有內務府的宮人悄悄兒來稟話,道:"皇上不信彩霞的話,說她汙蔑皇後娘娘,已經賜了她黃酒。聖恩浩蕩,皇上念彩霞年幼,便賜了全屍,也不再追究她的家人。"善柔喜道:"皇上到底是顧及主子的,事事為您考慮周全,宮裏若有誰還想借此興風作浪,隻怕也得先掂量掂量。"
不知為何,皇後卻隱隱覺得憂心,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覺得,皇帝明麵上雖然相信她,不再追查此事,可暗地裏,他到底在想什麼,她卻半點頭緒也沒有。這事最終還是沒清沒楚的,皇帝心裏,難免會存有疑慮吧。
而這疑慮,說不準哪天就膨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