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輪椅上的夏燕靜靜地望著無垠海麵,單薄的剪影仿若沒有生命的雕像。
潮起時,她讓我幫忙找來一截長長的樹枝,而後捏著一端,用另一端在沙地上寫著什麼。
一行行,一排排。
寫一段,停一停。等海水將那些字句卷走後,再接著寫。
似是在借助這種方法,進行著天人永隔的對話。
夏燕寫了很久,彎著腰,低著頭,長發翻卷。
仿佛不知疲倦,仿若永無止歇。
我遠遠地坐在一旁,忽然有種時間不再流逝的錯覺。
這副動態的畫麵,與那日相框中孟爽定格的笑臉,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現,讓被風吹得發木的思維,越加僵硬如石。
快天黑時,我走到夏燕身邊:“時間不早了。”
她點點頭,又握著樹枝想了想,而後在沙灘上慢慢寫下一句還沒來得及說,卻永遠再沒機會說的話——
孟爽,我也喜歡你。
風起,再度徐徐而來的海水卷起朵朵白色的浪花,在夏燕的腳邊輕轉著徘徊,留戀著流連,久久不曾退去。
返回的路上,我接到了快大半年沒有聯係的媽媽打來的電話。
“聽你爸說,你要跟林總的兒子一起出國念書?”
“是啊。”
“這樣也好,反正隻要是你決定的事情,我們向來都是支持的。對了,你爸讓我轉告,相關的手續都已經幫你辦妥了,你直接過去就行。”
“知道了。”
“還有,銀行賬戶的資料待會兒發給你。”
我猶豫了一下,終是沒有拒絕,說了句:“謝謝。”
那邊沉默片刻,又道:“闊闊,爸媽能給你的,也就隻有這些了。”
“別這樣說啊媽,已經夠多的了,真的。”
“你這孩子……”停頓了一下,歎了口氣:“好吧,那就不多說了。有林總的兒子照應著,我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我應了一聲,躊躇半天,還是問了出來:“媽,你是從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愛爸爸了的?”
電話那頭顯然對這個問題感到非常意外,靜默了很長時間才緩緩回答:“感情這種事,有時候是沒有明確節點的。隻能說我對你爸爸,是時過境遷後偶爾想起才明白,原來一切,已經過去了。”
掛電話前,媽媽又想起什麼似的說了句:“闊闊,咱娘倆有四年多沒見了吧?本以為過年能看到你的,如今這一別……”
我納悶:“過年?”
“對呀,佑佑上回打電話跟我說,今年春節會和你一起來看我。”
我的手開始忍不住地發抖:“他……什麼時候?”
“怎麼你不知道?好像是過完元旦後沒幾天吧。”
也就是說,沈佑打從開始就知道,我所謂的要去媽媽家過年是騙他的。
那麼,為什麼一直沒有點破?
是根本就無所謂?是故意的將錯就錯?是生氣了等著我主動去解釋?還是……
想要給我一個驚喜。
出租車輕輕的一個顛簸,我卻覺得五髒六腑仿佛都被震得挪了位。
年三十晚上,我住處樓下那一地的煙頭,頃刻將我如今的視野充斥霸占。眼前像是有無數星星點點的火光,又像是隻餘了一堆再難複燃的灰燼。
我用哆嗦得不成樣子的手指好容易撥通了號碼,用同樣哆嗦得不成樣子的聲音說了句:“沈佑,我有件事要跟你解釋……”
沈佑停頓了一下才開口,帶了些許的關切:“闊闊,你怎麼了?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沒……大概是……路不太平。”
“噢,什麼事兒?”
“我……那天你……”
我憋了半天仍然語無倫次,沈佑忍了一會兒,終於忍無可忍:“什麼你啊我啊的?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看著窗外在夜色中飛速倒退的景致,忽然覺得有些黑色幽默,搖搖頭苦笑:“信號不好,算了,反正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兒,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沒等沈佑回答,我便收了線。
解釋,解釋什麼呢?
難道要我說,沈佑啊,那會兒我要和你分手不是因為林木森,你看到林木森背我回來純粹是因為我恰好碰到他又恰好在發燒,當時我和林木森之間什麼都沒有,所以你是誤會了的。什麼,你問現在?哦,現在我的確是和林木森在一起了……
聽聽,多荒唐,多可笑。
送走了夏燕和孟爽的父母,沈佑送許許回北京,我和林木森則直接去美國。
行前,我們四個人一起吃了頓飯,喝了點酒。到了後來,大家都喝得有點多了。
我拉著沈佑問:“為什麼你以前給我拍的照片都那麼醜啊?”
他斜眼瞥:“因為我隻會拍那樣的。”
“胡說!你把別人就拍得很漂亮!”
“別人?”他抱著酒瓶醉眼朦朧地想了半天:“我媽?”
我:“……”
喝了兩杯我又問:“你說,我是不是後到的那個?”
沈佑推開酒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你才不厚道!”
我拽他的袖子:“不是厚道!是後到,先來後到!”
他像擺脫神經病一樣的掙開我,跌跌撞撞去了洗手間。
我坐在椅子上傻樂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的確非常神經病,於是跟林木森碰了一杯以示慶祝。
林木森一飲而盡,又奪過我手裏的那杯酒幹了。
我大笑鼓掌,他摸摸我的頭,笑得無奈而包容。
這時,許許轟開林木森坐了過來,雙頰緋紅媚眼如絲別有一番韻味。
她捏著杯子衝我晃了晃:“辛闊,這杯算是我對你的賠罪。”
我連忙擺手:“別啊,待會兒沈佑回來,又要說我欺負你。”
她邊笑邊一小口一小口甚是優雅地喝光了杯中酒,而後看著我:“小佑應該跟你說過,我和他之間的故事。”
我笑了笑:“也就隨口提過那麼一兩句吧,誰年輕的時候還能沒做過幾件****的事兒呢?那些壓根兒就不能叫故事,隻能叫事故!”
她的眼神陡然沉了沉,旋即笑容更盛:“可不是嘛!所以當初我捅了小佑一刀,他也沒跟我計較。”
我心中一緊,忽地想起沈佑腹部的那道傷疤,還有他說,他曾經差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