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激化是老公一次出差回來。
那是一個周末,我在家裏加班。一天寫完1萬字的材料,我從電腦中拔出頭時,兩眼已布滿血絲。而老公回到家,放下行李,發現我沒上班竟也不做飯,隻是泡了方便麵,便有些生氣。
我看看他,再看看方便麵:“出去吃吧。”
他“哼”了一聲,收拾東西,洗澡,把髒衣服扔到洗衣機裏,我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可他就是不理我。
我怒了,加班也不是我所願啊;老公也怒了,千裏迢迢回到家,家裏還是亂七八糟。
老公教育我,教訓我,我擺事實、說道理。
誰也沒把誰說服,誰也不準備聽對方傾訴,然後便是冷戰。
幾天後,我決定和老公談談,說實話,我不想落入俗套,像電視劇裏上一輩的夫妻們不是為了錢就是為了家務吵吵鬧鬧;我也不想把問題滯留,以後的日子裏還受它的騷擾。
我苦思冥想,權衡利弊,對老公說:“不是我不願做家務,有時確實累得慌。”
他沒有反應,看來他以為我談話的目的是推卸責任加訴苦。
我隻好亮出底牌:“不如,我們搞個積分吧!”
他的身體抖了一下,是我的創意驚人呢,還是他正有此意,無論如何,他表現出願聞其詳的態度。
我說:“我的時間永遠不可能像你那樣充足,我的體力也無法達到上了一天班回家後還那麼充沛,我當然不願讓你一個人累著,所以我想把所有的家務列出來,根據不同的勞動強度和複雜程度分別標上分數。比如掃地1分,洗衣服1分,刷碗1分,做飯2分,等等。閑的時候做事情,記錄下來,積分;忙的時候,拿著積分卡可以呼喝另一個人幹活兒,省得對方看不到自己幹了什麼,也省得家務不平攤,造成一方愧疚,一方委屈的情形發生,你覺得呢?”
我把老公震住了。
半晌,他用匪夷所思的眼光看著我,我怕他發火,又補充:“針對我們脾氣都不好的情況,發一次脾氣扣掉10分——就算活兒白幹了。”
他終於說話:“難為你也開始治家有方,製怒有方啊?!”
我裝作聽不懂他的諷刺,就當他默許我的計劃。
此後的日子,積分活動正式推行,卻也未嚴格執行。比如說,他並沒有認真審查我有沒有虛報勞動量,我也沒有真的拿著積分吆喝他。但有了這一出公開化、透明化的家務革命,我們確實沒再為這個問題吵架,是因為發一次火要扣10分,多少勞動都白費了嗎?
我琢磨了下,其實有些道理——家務是你體貼家人,超越甜言蜜語的表白方式,真的,一次發火不知把多少體貼浪費。
有一天,我看到朋友的MSN簽名是“若與那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她疊被鋪床?——80後夫妻關於要不要疊被子的反思”。
看來,家務問題是一個公共問題?也許,我該把我的家務革命公之於眾。
【老萬的時尚雜誌】
老萬和別的清潔工不同,他的袖套天天換。
他說,家裏老婆子說了,掃地的也要搞搞幹淨。言談話語間,我明白了,他是和妻子一起來打工的。
老萬平時總是笑嗬嗬。
有一天,他在樓道裏碰到我,又笑嗬嗬。他停住了吸塵器對紅地毯的勞作,興衝衝地問我:“有什麼你愛看,現在又不要的雜誌,能借給我嗎?”隔幾日,我抱了一摞來,他揩揩手,翻開其中一本,再翻,再翻,對我搖頭,“不是這種的!”
“那是哪種?”我問。“哎呀,就是地鐵裏,小姑娘、小夥子捧著的,圖片很多,衣服很少,一半是廣告的……”老萬不知怎麼解釋。我明白了,回頭再抱來一摞,這下,他點頭稱是,喜笑顏開。
老萬說的是像書一樣厚實的時尚雜誌,大開本,印刷華麗。不過,我疑惑,他要這些幹嗎,也是“家裏老婆子說的”?老萬詭異地一笑,“真是她說的!”“啊?”我傻了眼。
老萬說,家裏老婆子說了,馬上要過年了。一年到頭,就過年的時候能和孩子們聚聚,可說什麼呢?雖然咱們在北京打工,但北京好玩的,時髦的,也不知道多少,孩子們就不同啦……不如,咱們看看年輕人喜歡的雜誌,到時候和他們有話說。
“是她攛掇我找你借,這幾天,我們都在惡補呢。”老萬還是笑嗬嗬。
噢,老萬是說過,他的三個兒子分別在三個不同的城市上大學,他和妻子出來打工就是為了讓學費有著落。
“回頭有雜誌還記得給我啊!”老萬扯扯他的袖套,拿著抹布繼續去勞動了。
我卻想起,去年回家時,我爸突然和我提起鳳凰傳奇。
當時,我忙著在網上聊天,他一會兒給我削個梨,一會兒又問我,喜歡聽誰的歌。我說:“鄧麗君。”爸爸愣了一下,說:“我喜歡《月亮之上》,你不喜歡啊?”我做了一個惡心的表情。
現在想來,爸爸的臉色很不好看,直到過了一會兒,他在隔壁房間和我老公談遊戲。老公驚呼:“爸!你還懂紅警?好厲害!”爸爸得意的笑穿透了牆壁,傳到我的耳朵裏,現在記憶猶新。
我有點兒想哭,為老萬的雜誌,和爸爸的紅警。
【90後:年輕一代】
表弟衛,90後。
自小學五年級起,為掙零花錢,他就承包了自家和親戚家的廢品出售。
升中學,他曾問我,是否能用知識換取財富;中考,他英語滿分,暑假,他做同學的堂弟、媽媽同事的兒子、同班女生夏某共計三名學生的家教創收。
高中,他在學校領導罷餐,和食堂負責人麵對麵談判,經此一役,成為“年級一哥”,崇拜者眾。
第一次高考,他作文離題,分數隻夠普通本科,收到錄取通知書,又扔進垃圾桶,親戚們苦口婆心勸,他不為所動,隻說,“好大學、好專業、好城市,符合三者中的二,我就去,但現在,顯然不。”
“他對他的人生是有思路的。”那天,我轉過來勸那些勸他別複讀的人。
“你知道,與其痛苦四年,不如辛苦一年,”他後來說,“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學自己不喜歡的專業?”他對空氣“哈”了一聲。
這時,我對著他的書桌。
桌上一摞參考書,一支筆拔了筆帽橫放在數學試卷上。
球鞋、髒襪子、牆上的球星海報,都提醒著我,這是多年輕的一代,年輕得我不想駁斥他,隻腹誹,“有的是你不喜歡的事在前麵等著你”。
少頃,他的手機響。
鈴聲很熟,是BEYOND的《海闊天空》。如果我沒有記錯,BEYOND的主唱黃家駒去世時,他才出生,我疑惑:“你?這種古董級的歌?”
他著急出去,隻撂下一句,“BEYOND是我的精神導師”。剩我一個人在房間,這兒摸摸,那兒看看,竟發現一個藍色的手抄本。
是他的字,滿紙海子。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感慨得要掉淚。
Beyond、海子……
那不是我們年少時的精神食糧嗎?
將時代的烙印遮去,詩意、激情的青春如此相似,一代又一代,都這樣長大。
這一日,在辦公室,實習生小孟交給我她校對的稿。
稿紙中,我發現一張她隨手寫的便條,便條上有算式,一邊標著“機票+住宿”,一邊標著“代購”。
她剛去了趟澳門,回來後,仔細分發給各位同事要她代購的種種。看來,以抽取的傭金計,這一趟,她竟等於免費出遊。
小孟今天先走一步,理由是,課餘在某樂隊做鼓手,今晚演出。關於怎麼想起來打鼓,她說:“喜歡就做嘍。”
“喜歡就做嘍”,也是衛的口頭禪。
如今,他如願在某著名大學學設計,前幾天電話我:“有需要封麵設計的嗎?”他正四處投稿掙外快,和小孟一樣,他們都特有主見、經濟頭腦。
慢著,便條背麵還有字——
小孟寫:“一年之內”,“過雅思”,“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業精於勤荒於嬉”……嗬,滿滿的人生規劃、自我鼓舞,一如我們20歲時。
“從明天起……”
我又想起衛的Beyond和海子了。
他們是一代人,也像所有年輕過的一代。
【那個委屈的小女孩】
上中學那會兒,龐麗和媽媽的關係很糟。
據不完全統計,每天媽媽都會盤問龐麗三到五次,“為什麼回來這麼晚?”“打電話的那個男孩是誰?”龐麗呢?總不吭聲,問急了,便是一句“你別管了”。
高一下學期,母女倆的矛盾白熱化。
起因是龐麗的期中考試成績不理想,一日,開完家長會,媽媽跟著班主任走進辦公室,半小時後,她鐵青著臉走了出來。
是夜,龐家鬧翻了天。
媽媽要求龐麗停止“夢想派對”的表演。所謂“夢想派對”是龐麗和另外四位同學組成的一個歌舞組合,兩女三男,青春靚麗,他們在本校、本區甚至本市的中學生彙演中叱吒風雲、名噪一時。
“耽誤學習”,“塗脂抹粉,妖裏妖氣”,媽媽的話和班主任如出一轍,龐麗辯解無效,情急之下,如一塊爆炭,蹦起來,叫著“就不!就不!”聲音大得整棟樓的人都能聽得見。
局麵失控,媽媽怒極,抄起一把剪刀將龐麗的馬尾辮齊根剪斷。
瞬間,龐麗愣了,甩下一句狠話,奪門而出。
她被爸爸找了回來。
“我媽更年期吧?她為什麼總不讓我做我想做的事?”龐麗摸著亂七八糟的頭發,淚流不止,爸爸拍拍她的頭,替媽媽說了許多好話,可龐麗都聽不進。
接下來是冷戰,冷戰過後,母女間的氣氛仍舊緊張。
這氣氛甚至維持了一兩年,有時,爸爸出差,龐麗和媽媽在家一整天也說不上一句話,無數次,在飯桌上,龐麗說聲“我吃完了”,一推碗站起來就走,她不是沒看見媽媽欲言又止的眼神,可就是過不去心裏的那個坎兒。
很快,高考。
濕熱的天,整個人跟著黏答答的,考完最後一門,龐麗精疲力竭伏下去,再抬頭,卷子上留下一攤汗印。
揭榜,龐麗過了大專的線,離本科還差幾分。
她胡亂填了誌願表,卻不料,因為胡亂填,她掉進更低的一檔,最後被一所中專錄取。
還沒入學,龐麗就捏著錄取通知書,背著家人,去那所學校看了看。
站在校門口,不遠處是本市的火葬場,陰森、恐怖、蕭瑟,再想到永無機會進大學的門,龐麗無法抑製地大哭起來。
她一路哭回家,“不行,就複讀吧!”媽媽大手一揮,如她做所有決定般硬性下了旨。
龐麗的哭聲戛然而止,她張張嘴,這是青春期以來她第一次不和媽媽唱反調。
找關係,找錄取龐麗那所學校的相關人士,將她的檔案拿出來……事情比想象的難,這一年的9月7日晚,媽媽推開龐麗的門,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都是爸爸媽媽沒本事,”她哽咽著,“檔案拿不出來,媽媽沒法幫你圓大學夢了。”
媽媽的眼眶是紅的,眼眶後仿佛藏著一包袱的眼淚,她囁嚅著,態度竟有些像小女孩般軟弱、委屈和抱歉。
龐麗雖說難過,但更多的是詫異,她原以為這個強硬到有些跋扈的女人,永遠不會露出疲態,這一刻,隻見她無奈、無力,深責著自己的無能——這無能背後,她該對外人付出多少哀求、賠過多少笑臉?
在極度震驚中緩過神,龐麗硬著嗓子安慰媽媽,“沒事,以後我還可以自考,用別的方式上大學。”
事情最終圓滿解決,但龐麗忘不了那個晚上,忘不了那個帶著哭腔說“都是爸爸媽媽沒本事”的委屈小女孩。
“這一切都因為我,如果我能再勤奮點,考得再好點,媽媽本可不用如此自侮,承認‘我無能’。”
“從此,我發誓不會再讓媽媽傷心,我要足夠優秀不讓媽媽再落入類似尷尬的境地。”
說這話時,龐麗在麵試,已大四的她報考某電台的主持人,在現場,她抽到的話題是“我和媽媽”。
麵試官拿著筆,例行公事地記錄著考生發音吐字的問題,可到龐麗這兒,記著記著,他停下了筆。
“青春期時,我們真是母女相見,分外眼紅”,三分鍾到了,麵試官沒按鈴,龐麗繼續,“她不理解我,不支持我,但當她像個小女孩做錯事一樣站在我麵前,而明明錯的源頭又是我……我真想穿越回去給和她吵架的自己一個耳光。那晚後,我和媽媽和解了,也許因為她沒我想象的那麼堅硬,我也沒她想象的那樣不懂事;從此,我們彼此心疼。”
這一輪考試,龐麗拿了滿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