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一輩子,我們隻能成為某些人眼中最特別的人(1 / 3)

【父親的顯擺】

近來,父親總讓陳思難堪。

高朋滿座,他會有意無意地把話題繞到學校、學曆上去。陳思明白,父親是想讓大夥兒都知道,他女兒是名校畢業,碩士學位。眾人剛嘖嘖讚歎完,父親又會假裝不在意地提及陳思的工作,於是,第二輪嘖嘖又開始了。

家裏一幫正讀書的表弟表妹,見麵和陳思聊天,總能用上陳思文章裏的話。陳思詫異,仔細一問,原來父親將她發表過的文章打印出來,裝訂成冊,發給表弟表妹們當寫作教材。

陳思逛街時遇到父親的老同事,寒暄之餘,得知他們也人手一冊陳思的文章合訂本。“你的文筆真好,怪不得你爸爸這麼驕傲!”陳思心裏的火“騰”地就上來了。

回到家,陳思告訴父親:她的一切實屬平凡,成日誇耀隻會成為笑料,但溝通無效。父親不覺得做錯了,不理解為什麼陳思會“難堪”。陳思扭頭就走,“砰”地關了門。

吃晚飯時,陳思還在生氣,但看到桌上有藕夾,心裏有所緩和——陳思在武漢上的大學,畢業後回到北方的家鄉工作,父親不知從哪裏學來的,隔三岔五地給她做武漢的吃食。

見陳思臉色稍霽,父親看似漫不經心又分明試探地問道:周末願不願意陪爸爸去看周老師?

“周老師?”陳思在記憶的犄角旮旯把她翻出來。父親嘮叨著,如何偶遇周老師,周老師又如何關心陳思現在的發展。陳思想起十幾年前周老師對待自己的情形,“哼”了一聲。

那是小學四年級。當時的陳思頑皮、好動、成績差。周老師常常上著課,就一聲斷喝,“陳思,你在幹什麼?”“陳思,你給我出去!”教室外的第一個窗台成為陳思的第二課桌——她常在那兒罰站。

“你這孩子沒救了!”一次,周老師一個電話把父親揪到學校,當著他的麵,給陳思“判刑”。父親唯唯諾諾,一米八幾的人腰彎得近乎和坐在椅子上的周老師等高。“再給她一次機會吧!”父親衝周老師訕笑。

父親把陳思“領回家”,讓母親為她準備一身行頭——破褲子、藍色工作服上衣、竹籃子和鐵鉗。父親宣布,既然不想上學,就去附近的鐵路撿煤渣,“不能吃閑飯”。陳思從沒見過父親如此決絕,第一次害怕了。從此,陳思知道要用功、努力,父親相信是“撿煤渣”震懾住了她。

陳思絕對不願意去拜見周老師,但想想父親當年的訕笑,隻得配合他去顯擺。

不曾想拜見周老師之旅,竟是一場相親。周老師的兒子,如今在某外企工作,典型的金領。在周老師家裏,周老師夫婦和陳家父母嗬嗬笑著,談些往事,周老師的兒子和陳思分坐在沙發兩邊,無話可說,很是尷尬。

周老師大談兒子的輝煌,月入過萬啦,公司裏最年輕的經理啦,公司例會上老總對他的表揚啦,好像她就在現場。

那孩子臉微紅,陳思對他有了些同情。

周老師再大談兒子有多孝順,她指著家裏的按摩椅、五行針、中藥洗腳盆等一幹設備,及刀具、進口鍋,“都是他買的。”

陳家父母先是恭維,後來不甘示弱,由父親為代表,介紹陳思有多孝順、多優秀。臨了,周老師詫異道,小時候,陳思可是真沒看出來。父親笑著回了句,你那時候隻覺得她沒救了。周老師有些窘,哈哈一笑遮掩過去。

分別時,陳思和周老師的兒子互換了電話號碼,四位大人集體鬆了口氣。回去的路上,父親問陳思對那男孩印象如何,陳思不置可否,隻談周老師。

陳思說:“她怎麼光說她兒子好?她兒子未必希望她這麼顯擺。”

父親哈哈笑,說那孩子條件不錯,如果陳思能和他好,做父母的就放心了。停了一會兒,父親調侃地說,周老師當年給陳思“判刑”也一直是他心裏不能平息的痛,今天也算“快意恩仇”了。

大街上,陳思突然想擁抱父親。

【那個知道你是二百五的人】

世上起碼有兩個人堅信靜靜是個二百五。

首當其衝的是靜靜媽。

小學四年級,靜靜和媽媽拌了幾句嘴,她鬧著離家出走,媽媽冷笑,“你走?你身上的衣服還不是我買的?”靜靜人小氣性大,大冬天的,脫得身上隻剩背心褲衩,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喊:“都還給你!剩下的以後賺錢還你!”媽媽把她拽回來,唾她道:“你就是個二百五!”

一晃八年,媽媽又翻出這段子。

這天,高考結束的靜靜去參加外語口試,走到考試點,卻發現準考證沒帶,回去拿已經來不及了。

回家後,靜靜哭喊著,“我上不了外語專業了”,她情緒激動到極處,竟衝進廚房,拿起菜刀在案板上空剁起來,“哐哐哐”,聞聲而來的鄰居聽得心驚肉跳——這還是那個品學兼優、溫柔嫻靜的靜靜嗎?

等到靜靜發泄完,走出廚房,正碰上媽媽焦慮地走來走去,拍著巴掌對鄰居說:“她從小就是個二百五!”

又一晃八年,媽媽和靜靜的老公產生了共鳴。

那天,靜靜和老公口角,她喊著“不過了”,而後,奪門而去,老公跟在後麵追,她越跑越快,忽然,路邊躥出一條土狗,失去理智的她竟對著狗肚子踢了一腳,接著,那狗追著靜靜跑了半個小區,一路上,她狼狽狂奔,甚至越過了一個不低的柵欄……

“真是個二百五”,最終,老公趕走了狗,安撫著懷裏驚魂未定、還在發抖的靜靜;“不但二百五,還賽劉翔!”媽媽跟著嘲諷。

想起以上往事時,靜靜正在師姐薇家。

薇在休產假,小寶寶在熟睡,薇的臉上滿是新媽媽的慈祥。靜靜表示對薇的豔羨:人漂亮又能幹,在單位是領導,在家是個好主婦,真是偶像級人物。

“她?偶像?她就是個二百五!”薇的媽媽端茶倒水招待客人,笑著搖頭。

接著,薇的妹妹湊過來,主動向靜靜抖摟著薇的糗事。比如,薇失戀時,沒有電話等電話,電話鈴響,又抓起錘子砸電話;又比如,生完孩子後,薇在短暫的產後抑鬱期竟求自己的父母“你們收養了孩子吧”。

不一會兒,薇的爸爸也過來湊熱鬧……

薇的家人談興甚濃,靜靜笑得前仰後合,薇急了,“說這些幹嗎?”和平日裏賢良淑德的她完全兩樣。

靜靜笑著看著氣急敗壞的薇,還在想象她砸電話的樣子,那幻象竟和記憶中拿菜刀、被狗狂追的自己重合。

她不禁向薇回憶起往事,又道:“其實,在我媽、我老公眼裏,我也是個二百五。”

出薇家,靜靜還想著剛才說的話。

薇媽說:“你們都被慣壞了。”

薇反駁:“都做好學生、好員工慣了,隻有在最親的人麵前才能不注意形象。”

好吧,剛才靜靜沒說話,其實她想說的是:在最親的人麵前,你才會不設防;他們會允許你放肆,而你就越加放肆;最親的人說你二百五,意思是不跟你理論,不但不能拿你怎樣,還得隨時幫你收拾殘局——

那個知道你是二百五的人,那個你願意在他麵前二百五的人,此刻,還記得都有誰嗎?

【“寫不完”與“睡不好”】

上學時,我經常會對林發脾氣。我說:“我不高興,我不高興,我不高興。”

時間長了,他就總結道:“我是沒頭腦,你是不高興。”

“沒頭腦”和“不高興”,這兩個稱呼在我們之間用了很久。

後來他靠寫字為生,再後來去了每周要寫很多字的版麵。

他不再沒頭腦,我也很久沒有不高興。

我給他起了新的外號叫“寫不完”,而我理所當然成為“睡不好”。

原因很簡單,他能從第一個星期的周三晚,忙活到第二周的周二淩晨,他一直在寫,一直寫,但是他總也寫不完。

我不是在說他敬業。

他在拖,拖得讓我心煩。

他會打遊戲、翻書、和人聊天、莫名其妙地在半夜起來用很大的動靜煎一個小小的荷包蛋;他兜兜轉轉,在牆角、地板上、馬桶附近尋找靈感。

他在家一整天,卻非等到我下班進門,才知道要做飯。你問他:“幹嗎不早做?”他會理直氣壯地說:“我在寫稿!”你若問他:“寫完了嗎?”他會趕緊躲閃地說:“雖然沒寫出來,但是我的稿子現在都想好了,在我腦子裏!”此時,你無奈地看著他,而他的手指做著熟悉的姿勢——指著他自認為能存很多稿子的腦子。

那是腦子,真的把它當作硬盤?

我還不至於對我男人的事業操心若此。

我隻是關心他寫不完帶給我的睡不好。

他開著燈,他要敲擊鍵盤,在你忍無可忍起床,用上廁所的方式提醒他該收斂自己、加快速度時,恰巧他寫到高興處,他一把拉過你在懷裏,邀你奇文共賞。

這時他一定是溫存的,你的話他沒有一個字放過,你完全可以用最刻薄的語言攻擊他的文字,這個時候他不生氣,他笑眯眯的,他需要你的意見。

可是你的意見表達完,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他推開你,口中依舊溫存,臉上已經沒有剛才迷戀地看著你的神采,他看著電腦屏幕,一隻手握住鼠標,另一隻手騰出,無意識地拍著你的屁股,對你說:“去,趕緊睡覺,我要繼續寫了!”

他忘記,你根本無法睡,因為屋子裏有動靜、有光、有個時刻表現出憂心如焚為稿子的大活人帶給你的巨大心理壓力。

問題的關鍵在於他不坐班,而你坐班。

你得每天7點半爬起來,身邊人可能剛剛上床不過兩小時。

你先是驚詫,咦,這個人什麼時候摸上床來的。又不得不豔羨加懊惱地看著他:去死吧,你睡得倒好,而我,可憐的我,被你弄得睡眠質量差到極致,卻要這麼早擠公交熬過漫長、昏昏欲睡的一天。

周末來了,你終於能夠睡到自然醒。

你醒來,發現身邊這個要寫稿的人跟你一起醒來。

既然你休息,當然你得幹活,你收拾屋子,你出去買電、買菜,這位“寫不完”會告訴你,要去自己去,他要寫稿。

還是寫稿,還是寫稿,永遠的寫稿,永遠的寫不完。

你若說,我找小綠、橙汁、綠茶去玩,我去逛街、北圖借書、做頭發他通通不同意,他擔心你背著他出去亂搞事小,他要保證自己絕不能在寫稿過程中錯過你能遇到的任何一場熱鬧是真。

“既然我玩不了,我也不讓你玩!”這是“寫不完”罪惡、陰暗的心理。

你都明白。

你累了,你想躺到床上休息會兒。

“寫不完”碰巧“寫不出來”,他遊戲打煩了,靈感找不到,聊天的人都退隱江湖了,當你躺到床上三分鍾,你發現,他居然也在床上了。

你大驚,你推他,快去寫稿,寫完,我今晚就能早睡了。

他卻閉上眼,做孩童似甜美酣睡狀,他摟著你,把頭埋在你的脖頸裏,一邊蹭一邊喃喃:“我陪陪你吧,陪你躺一會兒,待會兒起來我就有思路了。”

不知什麼時候你們終於醒了。

他騰地跳起來,如發情或發怒的小公犢衝向電腦,抬頭看鍾,再回頭對床上無辜的你抱怨:“完了,沒想到睡到這時候,完了,都是要陪你鬧的!”

你不能辯解,此時,所有的語言都那麼無力。

你不能發聲,因為他凝重的表情警告你,他的思路要來了!

是啊,要來了,究竟什麼時候來呢?

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你隻關心,今晚能不能正常睡覺。

他的思路像月經不調的少女總是不知例假什麼時候要來,卻又總在最絕望的時候突如其來。

終於周二這天淩晨,他把稿交出去了。

他雄赳赳氣昂昂睡飽了,中午起床,下午換幾趟車去報社。

你以為今晚你能睡好嗎?

哈,那你就錯了。

這天是他一周中最輕鬆最快樂的日子。

也是他唯一正式上班的半天。

不需要慶祝一下這種輕鬆嗎?

不需要和久違的同事共進一下晚餐嗎?

這些都不是問題。

問題是,飯局及各式慶祝活動完,夜深了,你擔心他怎麼還不回來,你握著手機看他給你的一條條短信,分別是“吃飯呢,別吵”,“快了,快吃完了”,“好像還要過一會兒”,“到地鐵了”,“快了”,“開門”。

好,開門。

他抱住你,但是!滿嘴酒氣!

他洗把臉,清醒點兒。你以為他會對你溫存一會兒,談談對你忠心等候他回家的感激,他卻沒有。

他又如發怒的小公犢衝向電腦。

他說,搜索新聞!做功課!

時鍾已經指向夜裏12點了。

他喋喋不休地對你說,他交的稿,他看到的別人的稿,他想做的稿。

他把手交疊在腦後,無限悵惘,微帶憐憫地看著你:“你是不會理解啦……”

你根本不想理解,你隻想睡覺。

“寫不完”終於良心發現,他說:“我陪你睡一會兒吧,等你睡著了,我打會兒遊戲,你看我今天好不容易輕鬆啦……”

你再也忍不住,慘叫一聲“我的神啊!”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