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正熱播電視劇《倚天屠龍記》,我們把電視搬到院子裏。《刀劍如夢》的樂曲一響,我和表妹就停止一切紛爭,歪在涼床上做花癡狀。
紀曉芙從了,紀曉芙哭了,紀曉芙死了……
楊逍把樹葉當笛子吹的刹那,我們哭得稀裏嘩啦,相約日後一定要嫁個“大魔頭”。
四周花草繁茂,蚊蟲難免肆虐,點了蚊香也不管用,我們總拿著扇子拍拍打打。張無忌在光明頂大戰六大門派時,我的肩膀一麻,接著,腫癢難忍,我招呼表妹細看,她指著那幾個被馬蜂蜇的紅點道:“殷素素!你這是中了梅花鏢啊!”
一日,舅舅的故交來訪,舅舅以本城最著名的小龍蝦相待。
啤酒開了一瓶又一瓶,舅舅和故交回憶在蘭州讀書時的場景——
“在黃河邊打牌,把啤酒放在籃子裏,籃子浸在黃河水裏,過一會兒拎出來又冰又爽!”
“大學最後一夜,鋪一張草席在操場,你彈吉他,我念北島。”
“就是這樣的夏天”,“就是這樣的夜晚”,舅舅和故交感慨萬千。他們提到一個叫“李娜”的人名時,舅媽正端著盤水煮毛豆走來,舅舅忙用眼神製止故交再談下去。
夜涼如水,他們喝醉了回屋睡了,院子裏隻有我和表妹。我們小聲回味著夏夜、黃河、操場,竊竊笑著“李娜”和舅舅慌亂的眼神,開始向往大學生活。
每晚我都在表妹的故事中入眠。
表妹有個文學夢,每天要寫一小時的“小說”。她總和我討論第二天情節如何發展,於是,她的主人公、那個不斷談著纏綿悱惻戀愛的某校校花總和著涼床的“咯吱”聲出現在我的夢裏。
想到這些時,正是盛夏,我在北京。
小區裏納涼的人好幾撥,一撥在空曠處跳廣場舞,一撥圍成一圈拍著巴掌,高喊:“超常能量!全身通暢!”最有趣的是自發形成的競走隊伍,為首的隨身帶著播音設備,音樂聲中,百十號人大步流星繞著小區一圈又一圈。
“我刀劃破長空,恩與怨懂也不懂……”《刀劍如夢》的歌聲響,他們路過我身邊。
我在散步,又像在舅舅家的小院裏。
表妹在蘭州,她後來成了舅舅的校友,學中文的她,沒成為作家,留在當地做了老師。
不知她有沒有在夏夜去黃河邊納涼、打牌、喝酒?
“進來睡吧!小心著涼!”一瞬間,我有些迷糊,仿佛舅媽又來催我們了。
【鮮米湯】
小時候,鮮米湯是我的夢魘。
我在省城合肥生長,可我媽是壽縣人,她20歲出頭離開壽縣,口味卻一直沒變。
鮮米湯是壽縣過年時必喝的一道湯,用碎肉、雞蛋花、木耳、蔥,在雞湯裏運作一番,再加各種配料;湯色混濁、湯內還時常放有當地人認為大補的“悶蛋”(母雞沒有生出的蛋),這些都讓我難以忍受,我總吃著,“呸”著,“呸”的聲音大了,我媽就要給我一巴掌。
好在,一年就喝這麼一次,還是去壽縣姥姥家。可我媽及各位漂在外地的姨媽、舅舅卻感歎:“哎呀,過年才能喝上一次。”一大鍋鮮米湯很快就見了底,大人們捧著碗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他們喝通暢了,一頭汗。喝完鮮米湯,大年三十正式開始,接下來,便要貼對聯、放鞭炮,準備年夜飯了。
鮮米湯是我的年關。一次,我不懷好意地提起合肥奶奶家的糯米圓子,“那有什麼好吃?”舅舅端著鮮米湯,奚落完我,再大呷一口。
“那有什麼好吃?”多年後,在北京,老公提起福州過年必吃的蘿卜年糕和肉燕,我作如是反應。在此之前,我介紹爸爸寄來的糯米圓子,“合肥年夜飯必備”,老公還禮貌性地嚐了一個。
他生氣了,吐掉嚼了一半的圓子,說,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吃。他“呸呸呸”,“呸”得我想給他一巴掌。
然後我們誰也不理誰,我去廚房,把糯米圓子分袋裝好,放在冰箱。老公恨恨道,“就你們家的東西好吃?”“以後有了孩子,要讓他吃福州的飯,還要學福州話……“跟著你就忘了本”,他忘了,我手裏抓著的也是我的“本”。
我突然想起姥姥家的鮮米湯。“那有什麼好吃”、“呸呸呸”和“呸”出來的巴掌。
此地熱衷的吃食別處未必欣賞,上一代人作為“本”來銘記的故鄉,下一代人身臨其境才能體會。
我的糯米圓子、老公的蘿卜年糕和肉燕,都是。
【給尤奶奶拜年】
小時候,逢雙的年份,我和父母都要去姥姥家過年。
姥姥家在皖北的一個小鎮,年味比城裏足。且不說,年三十早上還有集可趕,正月裏有好幾隊人馬舞龍燈,光是大年初一從屋裏到院子裏擠滿了嘰嘰喳喳來拜年的人,就比城裏更有“團圓”的氣氛。
大年初一的下午,爸爸媽媽總要帶我去赴一場重要的約會——看望尤奶奶。
尤奶奶是媽媽在小鎮工作時的忘年交,另一個身份是爸爸和媽媽的介紹人。婚後,媽媽離開小鎮去爸爸所在的城市,從某種意義上說,尤奶奶改變了媽媽的人生。
姥姥家在小鎮東頭,尤奶奶家在西頭。
記憶裏,我踩著灑滿紅色爆竹皮碎屑的積雪,在“咯吱咯吱”聲中聽爸爸媽媽交代我一會兒說什麼吉利話。
總是我去叫門,喊著“尤爺爺!尤奶奶!小銀子姑姑!”
門通常敞著,但尤家的人還是齊齊走來,迎我們進屋。一兩年沒見就像昨天才見,尤奶奶和爸爸媽媽親熱地說閑話,尤爺爺招呼一會兒便去準備晚飯,小銀子姑姑則代表全家塞給我用紅紙包著的壓歲錢。間或有鄰居路過,看見媽媽,便驚喜地喊出聲,這時,尤奶奶總有些得意,得意她一手促成的婚事、維係多年的往來。
一次,回來的路上,爸爸媽媽提起小銀子姑姑。爸爸說,尤家兩口子待她真不薄。媽媽應道,是啊,都20歲出頭了,尤叔還給她洗頭。
那次我才知道,小銀子姑姑是他們的養女。
過了不久,爸爸媽媽的話得到印證——開春後,老兩口攜小銀子姑姑來合肥看病,住在我家,當真是把閨女捧在掌心。
兩年後,再去尤奶奶家拜年,我沒見到小銀子姑姑。尤奶奶笑嗬嗬,解釋今年是小銀子姑姑婚後第一個新年,“在婆家呢!”閑話間,她回憶結婚前母女倆的對話,她手一揮,“我就說,這個家你看上什麼都拿走!”
小銀子姑姑的黑白側麵照像煞了主持人周濤,放大了掛在尤奶奶家的牆上,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又過了幾年,我們按例去拜年。臨行前,姥姥攔住媽媽,叮囑道,千萬別提小銀子。姥姥壓低聲音,“回來得越來越少,這一年根本沒回來,不是親的……真的就……”
媽媽沒提,尤奶奶卻忍不住不提,她說,替別人白養了一個閨女。尤爺爺歎口氣下廚去了。小銀子姑姑的照片還掛在牆上,若不是這照片,我都忘了她長得什麼樣。
1998年大年初一,我們又去尤奶奶家。
姥姥再度進行前情提要,小銀子離婚了,住在家裏,病很重——是那年在合肥沒看好的舊疾。姥姥囑咐著,“別在尤家吃晚飯,錢都拿去給小銀子看病了,要是隻有蔬菜飯,你讓人家是端上來還是不端?”
我們走著、唏噓著,突然,爸爸讓我回去,媽媽和我瞬間會意,是啊,隻要見麵,好麵子的尤奶奶再艱難都會給我壓歲錢。
晚上回來,媽媽說,小銀子瘦成了一把骨頭,在房裏一直咳,尤奶奶一邊歎“兒女是債”一邊端著藥往屋裏送。
4年後,我和爸爸媽媽在尤奶奶家門前發現綠色的對聯。按習俗,家裏有人過世,才會如此。爸爸推門,門鎖著,又喊了幾聲,也無人應答,我們仨相對無言,隻能回去。姥姥聽了消息,大驚,“看來,就是這幾天的事兒。”小銀子姑姑沒了。
這天,姥姥家的院子裏擺了好幾張方桌,來拜年的親戚們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太陽照在牆角的積雪上,曬化了的雪水順著小溝流向院外。大家頓了下,感歎一對好人晚年的不幸,但很快,牌局繼續,喧嘩繼續。隻有媽媽在屋簷下出神很久,好半天才說一句,“兒女是債”。
去年過年,爸爸媽媽在姥姥家。電話中,我和媽媽閑聊,媽媽提起大年初一去看了尤奶奶,我問:“他們還好吧?”媽媽說,挺好,就是都老了,其他的都沒變,連你小銀子姑姑的大照片都還在。
【身體裏的家】
購物時,我一向猶豫。
隻有一次,為書房配置家具。在宜家,我手揮目送,無論桌、椅、書架還是沙發,我均掃一眼便確定哪款我要買下。
木製的全部楓木色;沙發套要暖色係,有花朵圖案;台燈的燈柱雕花,燈罩的顏色是淡淡的紅。
家具按我的設想買齊。而後,我和老公坐在某個樣板間,就地討論起書房的布局。他拿出紙筆,我說,他畫。
畫中,書桌對著窗,書架立在一側;單人沙發安在牆角,配一張小茶幾,“實際擺放時,沙發和牆角要保持點距離”。我想了下,用手比畫,“距離,一本書那麼大。”
少頃,老公遞給我“書房完成時”草圖。我看了一眼,似曾相識,再想想,愣住了。
我複原了十幾年前我在合肥的家,我的房間。除了少張床,此時和彼時,兩個房間一模一樣。
也在一瞬間,我想起“一本書的距離”。高中時,我總坐在牆角的沙發裏,腿上放著課本,手中捧本小說,一聽見媽媽的腳步聲,我就迅速把小說塞到沙發下——手要靈活動作,距離得一本書那麼大。
原來,我訂做的藍色窗簾,計劃在門後安的全身鏡,都是複製、還原。
原來,我打算在陽台上養的桂樹,不過是隔了十多年、千裏路的嫁接。
樣板間人來人往,過道上熙熙攘攘。
我對著草圖,想起梁文道一篇文章裏的話。“無論我們去到哪裏,我們住過的房子都跟著我們的身體走。我從一間屋搬到另一間屋,最早的那個家依然存在,輪回再生。”
那篇文章名叫《身體裏的家》。
【青春就是件很偶然的事】
1985年夏天,我在紅星幼兒園的二樓緊張地排練。
老師們千挑萬選,選中張淩做領唱,我們表演的節目是《我們的祖國是花園》。一個月後,我們高唱著“花園的花兒真鮮豔”,“每個人臉上笑開顏”,曲終,張淩往前走一步,極具範兒地一鞠躬,台下紅星廠的領導果真笑開了顏。
我們集體升入紅星子弟小學。
選班幹時,大家推選張淩做文娛委員,理由是他領唱過“花園的花兒真鮮豔”。有同學大喊張淩“小花朵”,張淩怒了。
“小花朵”一直叫到小學畢業。
此後多半和張爸爸有關。張爸爸疼張淩疼得要命,直至小學五年級,還每天接送他。於是,老師一說“溫室裏的花朵”,大家就擠眉弄眼,瞅向張淩。
那真是個快樂的童年。
我們的生活以大院為圓心畫圓。我們都覺得,會子弟小學、中學、技校一路讀下去,哪怕讀大學,最後也是回廠上班,這也是幾萬人的紅星廠,大部分人的人生軌跡。
到我們初三時,事情有了變化。比如,每天晚上八點,我家的門鐵定被敲響。我媽媽負責工會工作,那段時間,接待申訴、求助的頻率明顯比以往高。大人們的話題在“輪崗”、“待崗”、“下崗”中來回,這緊張、彷徨波及了我們。
張淩說,他要去廣州闖闖。他揣著四五百元,悲壯地甩甩中分發,上了南下的火車,張家人被蒙在鼓裏。
我選擇上高中,說實在的,我覺得上大學才能不“下崗”,有人在我家客廳跪下,這讓我恐懼。
我的同學們都有了自己的選擇。有人去當兵,有人學美發,有人發奮學習,有人懵懂著開始混社會——無論什麼選擇,大人們都似乎焦慮得無暇顧及。
一年後,張淩回來了。他走到哪,後麵都有幾個小嘍囉,他說,廣州話,這叫馬仔。過了段時間,他悄然失蹤。我們不知道,他在廣州幹過什麼,隻知道很快,他因搶劫上了報紙,又被收押到某農場。
一天,張淩家裏傳來慟哭聲,接著張爸爸大吼,他和張淩脫離父子關係。原來,染上毒癮的張淩越獄回家,找張媽媽要錢,張媽媽不給,張淩便推倒她,從她耳朵上硬生生拽下金耳環,揚長而去。張媽媽倒在牆側,兩隻耳朵血淋淋,直至張爸爸回家後發現。
又過了些日子,一個傍晚。
大院裏人擠人,中間空了好大一塊兒。張爸爸拿著一麵鑼,一路走,一路敲,一邊喊:“為民除害!” “張淩被槍斃了!” 他喊著喊著,突然把鑼扔在路中央,“哐”!他蹲下來,雙手捂著臉,號啕大哭。
殘陽如血。
我受到極大震動。兩耳是哭聲、議論聲,滿眼是因生活困頓而顯得憔悴,漠不關心的臉。紅星幼兒園就在我的身後,和我一樣的“小花朵”卻用一種不光彩的方式離去。我更加厭惡這沒有希望的生活,發誓要離開破敗的廠區。
2005年,一場小學同學的婚禮,同學們又坐在一起。婚禮後,大家去唱歌,想唱一首當年的“花園的花兒真鮮豔”,遍索目錄,卻沒找到。某同學點了一首《那些花兒》。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
“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這花兒,讓人想起那花兒。有人咳嗽一聲,說前幾天,看到了張爸爸,佝僂著背。有人歎息著,回憶張淩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在座的人如今有的經商,有的從政,用不同的方式在天涯海角謀生。某軍官同學突然說,青春就是件很偶然的事,很偶然的選擇,很偶然的改變,很偶然的結果。
我看看眼前的小花朵們,想想張淩,想想自己,想想我們最初都是“花園的花兒”,最後卻“各自奔天涯”有不同的結局,十多年前該流的淚這一刻奔湧,為父輩的大時代,為我們懵懂、殘忍的青春,無常、偶然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