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的小尤已無法解釋花臉雪糕的魔力為何那麼大。總之,每天午睡醒來,她便穿戴整齊,在烈日下揮汗如雨走半個小時抵達沈家。“今天的學習就到這兒吧。”吞一口口水,小尤每日一次地說,“我要吃‘花臉’。”
1991年8月30日下午,吃完“花臉”,把木棍上凝的巧克力汁都舔完了,小尤的耳邊響起沈娜娜的聲音:“後天開學,你把冰棒的錢帶給我吧。一支5毛,一共28塊。”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5角錢都沒有的小尤一路上如拖著鐵鐐往家走。是夜,她想到了逃跑、裝病不上學,甚至不想活了。8月31日,求生、求學的欲望壓倒一切,小尤向尤媽媽的口袋伸出了手。
1個小時後,媽媽就破案了。小尤“撲通”一聲跪下,痛訴前因後果。沒想到,媽媽把“贓款”拍回她手裏,並告誡,“以後,離沈娜娜遠點兒,太摳”。小尤握著錢,雞啄米般不住點頭。
“泰山壓於頂”,小尤形容那兩日的感覺,眾人哈哈一笑,笑的重點竟在於“三隻手”,原來,大家都有“小偷”的經曆。
林說,小尤,你真笨。
相對於小尤,林幼時就像《水滸傳》裏的“鼓上蚤”時遷,經驗很多。比如,“隻拿爸爸的,媽媽太精”;“挑鈔票中種類最多的,這樣不容易被發現”。林最難忘的經曆是讀初三時,一日,他趁林爸爸不備,抄起林爸爸扔在沙發上的外套一陣亂掏,抓了一把毛票,就衝到陽台,忘情地數了起來。數著數著,林聽見背後有喘氣聲,驚回首,正對上林爸爸豎起的眉毛、圓睜的眼睛,“那窒息的感覺啊,嘖嘖。”
免不了一頓臭揍。帶著傷,林在爺爺麵前號啕大哭。爺爺顫巍巍地從懷裏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塞到林手裏,這回輪到林眉毛豎起,眼睛圓睜。當晚,林第一次嚐到失眠的滋味,他左手拿著百元大鈔,右手舉著心愛的《三國演義》,“平生第一張100元夾在‘長阪坡’好呢,還是‘赤壁之戰’好呢?”天漸漸亮,林下定決心,“隻有‘長阪坡’才配得起100元!”他心一橫,錢一插,書一合,眼一閉。
雪回憶,少時家裏的衣櫃一人一個抽屜。一日,她無意間發現,爸爸抽屜裏有一疊10元的紙幣,她忐忑著抽了一張。10元錢很快就花光了,那麼,再去抽。當一疊10元慢慢變薄,最後變無,雪心慌到無以複加,“為什麼沒有人來問我?”“是不是還有個更大的圈套?”“猜不透”讓雪再不敢打開爸爸的抽屜,一度一聽到“偷”就坐立不安。直至上大學,雪無意間和父母回憶起此事,才意識到另有原委。果然,背著媽媽,爸爸低聲說,“孩子,那是爸爸存的私房錢。那段時間爸爸默默地攢錢,默默地丟錢,丟錢也不好說,還心慌,以為你媽……”
“其實一代一代長大的經曆都差不多,否則,當年,父母會輕鬆饒過咱們?”小尤閑閑地接過話茬,長大後,她曾問過媽媽20年前那個晚上發生的事兒。媽媽說:“其實我也拿過媽媽的錢,然後去跟奶奶懺悔。”小尤問:“那奶奶告密了嗎?”尤媽媽笑笑:“世上哪有婆婆向媳婦告密的?懺悔完了,我就安心去花錢了。”
想到那站在身後喘粗氣,一眼洞穿一切的昔日偵探們在同樣的年紀做的同樣的事,朋友們竟麵麵相覷、瞬間失語。
【我曾經是個差生】
十幾年前,我是一個差生。
以中考為例,數學、物理、化學加起來我考了119分,若不是文科成績還湊合,高中生活什麼樣,我根本無緣體會。
我曾研究過,我為什麼差,追本溯源到小學五年級時的轉學。
起初是在新學校不適應,後來我發現新班主任根本不喜歡我。在路上碰見,我向她問好,她用鼻子哼哼,那架勢仿佛寄人籬下的繼女討好地喊後母“媽媽”,得到的卻是不耐煩。
我做錯一道題是錯,忘寫某樣作業是錯,作文中出現一個新奇的比喻,“雪,是老天爺撓下的頭皮屑”更是錯。班主任說,“教出這樣的學生,我覺得丟人”,而後我被罰站;同學們擠眉弄眼嗬嗬笑,我的頭憤懣兼鬱悶地低著,此後,便有些厭學。
其實,即便這樣,我的成績也不算差,隻是老師塑造了我差的形象。但這期間醞釀的厭學情緒持續並在一年後爆發,那時,我已是初中生。
我的數學課本下永遠放著一本與學習無關的書,三毛、瓊瑤、亦舒……隨後,一張張卷子堆在抽屜理,它們大多寫著鮮紅的三十幾分、四十幾分,發展到高二期末,150分的數學卷子,我的分數是29。
我總覺得,因為做差生,我對世態炎涼有更早、更深的體會。
不止一次,我和老師說話,明明是請教問題,她就是不回答,隻是把我冷在一邊;再問,她就從眼鏡片的上方直直地看我,仿佛要把我的羞恥心看得破胸而出。
和同桌鬧矛盾或是兩個人犯錯,被老師碰到,更是我不堪回首的記憶。老師總會批評我,因為我差,唯一一次不同,是老師指著我,對同桌說:“沒想到你和林特特一樣。”她表現得很痛心,我的頭緩緩地低下去。
當然,差也有差的好處。
比如,差生之間的友誼更鐵、更真摯,更像是患難之交。等我升入一所三流高中,並成為一個著名差班的一員時,任課老師已不敢輕易批評班級中的任何人,他會被群起而攻之——我理解為,一群自卑而憤怒的年輕人集體發飆,捍衛自尊。
又比如,會更珍惜來自長者的表揚、鼓勵。多年後,我躺在大學寢室翻看楊絳的《幹校六記》,她寫最艱難、最敏感的歲月,有人向她示好,她感動莫名,我也感動了,我想到的是高三時,我的班主任盧老師。
那是高二暑假補課,我被分到文科班。一天,我借某男生的數學作業抄,卻又懷疑他做得不對。他諷刺我:“你能看懂嗎?”我被激怒,此後的兩個月在家裏瘋狂背數學書,開學時竟超過及格線。但某男生說:“肯定是抄的。”為了證明不是,我繼續瘋狂地背有數學這門課以來的每本書,直至班主任盧老師發現我的異樣。她給我發了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那也是我求學生涯中第一次被評為“三好學生”。
盧老師說:“這說明你的天分不差。”“來,我們分析一下,數學好了,其他科目采取什麼對策。”她和顏悅色,又略帶煽動性地舉例,之前的某個學生比我還差,後來如何如何。她甚至在某個晚上突然給我打電話,問我的狀態,是不是在學習。
點燈熬油的高三一年,以超過本科線1分的結局結束,我上了一所極普通的師範院校。這對我和盧老師來說已是狂喜和極大的勝利。但循環也就此開始,隻超過1分意味著,在大學裏我還是個差生。
於是,循環繼續,差生感也繼續。
時至今日,每每在大庭廣眾下被指責或被批評,我總有種錯覺,瞬間被投擲到小學五年級的課堂,老師讀“雪,是老天爺撓下的頭皮屑”,而後停頓一下,隆重批判,我站在教室中央,同學們擠眉弄眼,“頭皮屑!”“頭皮屑!”
或者在銀行、醫院,我填表、辦手續不太利落,詢問工作人員,又得不到回應,我便有些訕訕地,腦海裏又閃過老師從眼鏡片的上方射出的直直目光……
這差生感又不隻在遭遇粗暴或冷漠時出現。
每次接受新的工作任務或者其他什麼挑戰時,我的第一反應都是“我不行”,即便一定要做,心中也會浮現出一句話:“我比他們差,所以我要加倍努力。”也許是少年時代長達六七年的差生經曆,不斷被人灌輸“你差”、“你錯”,不知不覺已將性格的底色刷成自卑。
即便後來讀研、工作,我的差生感也從未減退。
同學們大多是乖孩子出身;同事們恨不得從幼兒園到大學都是名校畢業;他們言談中透露的習慣性自信,因優秀而從容的態度總讓我既羨又慚;我總覺得遊離在所處的環境外,混跡於比我高很多的人群中,要小心點,謹慎點,別被發現“老底”。
唉,如果說,差生經曆還有什麼積極可取之處,我隻能說接受失敗的能力略強些。事實上,因為差過,所以不怕失敗,甚至做一件事時比較順,我反而會覺得好得不像真的。
想起一件事,去年,遭遇了點小挫折,我回老家,不知怎麼想起那張三好學生獎狀。我問我媽,還在不在。她說,在。我突然就心安了,仿佛年少時的一些東西也還在,仿佛“差”到“不差”,“糟糕”到“不糟糕”之間的距離曾被明確估算並最終解決過,眼前的糟糕也不算什麼,最終會過去吧?——這是不是差生經曆使然,算不算其積極處,我還沒想明白。
【老家在你背上,你帶它出來流浪】
叔叔的老家是合肥。
多年前,他因為個子高、籃球打得好,被部隊相中,參軍、上軍校、提幹、輾轉西北,一輩子都沒脫下軍裝。
嬸嬸起初在合肥教書,生下堂妹後隨軍,把教鞭從一個學校揮向另一個學校。
我對叔叔嬸嬸有印象,已經是上世紀80年代末。
那時,他們四年才有一次探親假,回來時,拎著大包小包,在火車站,奶奶恨不得抱著他們哭。
我還記得那一回,叔叔說,在部隊,交往最多的是安徽老鄉;和他關係最好的戰友,老家也在合肥,他們平時以兄弟相稱,像親戚般走動。過年過節,老鄉們總要聚在一起,把酒言歡,有一次,他們不自覺地提到合肥風物,竟情不自禁地集體落淚。
就是那一回,嬸嬸抱怨,西北的蔬菜沒有合肥的好,麵食也不怎麼樣。
一到冬天,想到鹹雞、鹹鴨,就饞得慌——西安街上沒有人賣。嬸嬸說,她甚至學會了灌香腸——灌家鄉風味的香腸。
後來,隻要有機會,家裏人就給他們寄鹹雞、鹹鴨。
再後來,交通越來越便捷,隻要有機會,他們就抽空回老家,從幾年一次變成了一年幾次。
嬸嬸關節疼,她忍著,哪怕第四軍醫大就離她家不遠,她也寧願等到寒暑假,回合肥找老中醫拔火罐。
叔叔總對我們說,以後退休了,就回老家,“我們把房子買在一個小區吧”,他興致勃勃地和我爸商量。
他們越來越迷信老家,越來越眷戀老家,可我沒想到,他們竟真的回了老家。
叔叔退休後,就在合肥四處看房,起初,我還以為他隻是想做投資。
等到他們買房、裝修,重新置辦起一個家,那年,堂妹正好大學畢業。
叔叔嬸嬸動用了所有的社會關係為堂妹在合肥找了一份好工作。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後說服堂妹一同回了合肥——叔叔終於兌現了他對自己的承諾,回到老家。
堂妹不知道哪裏是她的老家。
她在西安長大,從小學到大學,所有的同學、朋友都在西安,她有限的人生經曆和記憶都屬於西安。
堂妹的工作單位在合肥數一數二,她能力強,人緣不錯,卻總顯得鬱鬱寡歡。家人給她介紹對象,她也表現得興趣乏乏,有一回我發現她在複習考研,就隨口問她,準備考哪裏?她抬起頭看看我,說:“還能考哪裏,我隻有這一個方式才能回西安。”
她的屋子裏擺滿了從西安帶來的各種飾品、日用品,內容龐雜,從銀手鐲、布毛驢到枕頭、紙巾筒……她認為這些隻有西安才能買到。
西安已經沒有親人,可是一放假,妹妹還是會坐火車回西安。有時為了看同學,有時隻是為了看看那個城市。她回合肥時,總要帶回許多西安的土特產,她把送給同事的分成一份一份,還不忘給自己留一份,放在冰箱裏,慢慢品嚐。
我在西安出差,不知該買點兒什麼,就打電話問她。
她問清楚我的方位,然後指點我怎麼坐車,下車後,往前走大概多少米,往左拐,那裏有個什麼什麼店。
我覺得西安簡直住在她的心裏。
妹妹考研沒過,工作卻越來越出色,生活漸趨穩定,時間久了,尤其她交了男朋友後,家人都以為她對西安的念想已經作罷。
妹妹的男朋友,是她的中學校友,機緣巧合,他大學畢業後,也和妹妹一樣在合肥工作。他們在西安到合肥的火車上偶然重逢,也許是緣分,也許是共同的經曆,他們的感情突飛猛進,今年夏天,妹妹結婚了。
妹妹很高興,現在,她每個長假都要回西安。
她有了正當的理由——去婆婆家。
她每次回來還是會帶許多土特產,分發給同事時,她笑容滿麵又理直氣壯,她總是說:“別客氣,從老家帶來的。”
國慶節,我和老公、堂妹、妹夫一起在KTV唱歌。
妹夫把許巍的歌唱得出神入化。
我們嘖嘖讚歎,他卻對著屏幕一豎大拇指:許巍,我們西安的歌手!
那天,我們喝了很多酒,分別時,妹夫含糊不清地說,今天真高興,就像在西安。
妹妹拍拍妹夫的手,對我歎了口氣:我們說好了,要是生了孩子,就好好培養他,讓他考西安的大學,讓他回老家——“我隻有這一個方式才能回西安”。
我想起,有一年,去西安,在叔叔家的陽台上,看見那兒晾著一排嬸嬸自製的香腸——那是他們的老家。
我想起,妹妹的冰箱裏,有一盒她從西安帶回合肥,留著慢慢吃的綠豆糕——那是她的老家。
年輕的時候,你總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被命運的手到處推,你離開了不想離開的人,告別了不想告別的城市,你身不由己。當你該完成的都完成,該交代的都交代,終於可以還自己一個心願時,也許最想去安家的地方就是老家。
【你彈吉他,我念北島】
小時候,最喜歡去舅舅家過暑假。
舅舅家在城郊,緊挨著本市唯一一座小山,他家不遠處是本市最大的水庫,夏天的傍晚,水庫邊盡是穿著自製救生衣的遊泳初學者。
我和表妹總濕漉漉地從水裏爬出來,再一路小跑回家吃晚飯。天一黑,我們便搬出涼床、躺椅在小院裏納涼,在此之前,舅舅要用水將地衝洗一遍,水漬慢慢淡下去,暑氣也消了。
西瓜在後院的井裏冰鎮,人躺在涼床上,翻個身就能聽見咯吱聲。
天如幕布,壓在胸前,星星閃耀著,我覺得沒有比這更美的,舅舅卻說,哪裏,小時候,我在壽縣老家,空氣比這兒好,星星也比這兒大又亮。
舅舅生性促狹,一次,吃完西瓜,他把半個西瓜皮用小刀挖出上二下一三個洞。他將西瓜皮倒立在門外的水泥球桌上,我們不解,但很快就解了,有路人經過發出尖叫,我們跑出去,隻見那人瑟瑟發抖,原來,在昏黃路燈下,挖了洞的西瓜皮很像人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