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車在定園門口停,我付錢,的哥找零錢,他還在囑咐:“絲綢就別買了,小心假的!”
在北京打車,的哥是熱心的。
紅燈停。的哥搖下車窗,往外看,我也往外看。窗外,一個中年女子正向交通協管問路。交通協管一邊攔著想提前過馬路的人,一邊斷斷續續作答,中年女子看起來比問路前還要迷茫,於是,的哥探出頭,伸出胳膊,拍拍中年女子:“我說,您呐……這麼走得了……”
在上海打車,的哥是細心的。
雨下得大,立交橋下滿是積水。老公坐在車上,提醒的哥,水很深,別開啦。的哥嗬嗬笑:“沒事的!上海就沒我開不過去的積水!”話音未落,車就浮起來了。老公目瞪口呆地看著挨著車窗的水,一邊喊著“我要出去”,一邊打開車門,舉著包,趟過水,向前遊去。隻聽背後傳來的哥的聲音,“你的車錢還沒付!”老公回頭一看,車已沒頂,的哥正奮力往外遊,“車票,我還留得好好的,看!”的哥指著額頭上貼著的一張票。
【如何做一個平凡的人】
祖老師的強項是“安排”。
他向我展示過他的小本子,那是他安排的業餘生活。本子上縱橫交錯的線網出一個個小格,小格裏滿是人名、數字。
祖老師解釋,每周末他都要和戰友們進行麻將、橋牌或桌球比賽。戰友極多,於是,他引進了選秀活動中的機製,分組作戰,決出周冠軍,周冠軍們再戰,繼而評出月冠軍、季度冠軍、年度冠軍……
除了各種比賽,祖老師和戰友們還定期旅遊,他甚至號召大夥兒合夥在海南買一套海景房,輪撥兒去度假。越是假期,祖老師就越忙得不可開交,為避免祖夫人寂寞,祖老師給她也“安排”了節目。
節目即買菜。
每天清晨,祖夫人和小區裏眾年齡相當的女伴們在固定地點集合,坐上包車,兩小時後到達北京某郊縣,具體來說是進了山。一路上,女伴們說八卦、談心事,再大的煩惱也在嘰嘰喳喳中大化小,小化無。進山,空氣清新,瓜果蔬菜新鮮又便宜;中午,她們就地解決午飯;下午兩點,再嘰嘰喳喳乘包車返回,不覺日暮,祖老師及各位女伴的夫君也該回家了。
包車是祖老師出麵張羅的,女伴們是祖老師在小區貼海報召集的,買菜節目從內容到路線均由他一手製訂,這路線視季節和風景熟悉度經常換。於是,祖老師去角逐年度冠軍了,祖夫人日日山區遊,兩人相安無事相見歡。
祖老師成天樂嗬嗬,他的口號是“絕不加班”,所以他勒令自己及下屬,包括我,上班時間必須把所有事都做完,“這樣就能放心去玩了”。有時,我們提前收工,祖老師便變著花樣“安排”我們,“下班前做做報上的填字遊戲吧”。“猜個謎語?”或“我考你們個問題。”一度,下班對我來說如同下課。
退休前,祖老師和一個戰友通電話,我就在旁邊。
他說,手裏還有點錢,不敢動了,萬一哪天不行了,要提前把兒子的生活安排好。
祖老師的兒子我見過,30多歲的人舉止談吐和七八歲的孩子沒什麼兩樣。據說,祖老師年輕時在某技術部隊飽受輻射,那些年的輻射和後來他兒子的遭遇有無關係,誰也說不清,但沒人能在祖老師的臉上看出鬱悶、憂傷。
退休後,單位一再表達返聘之意,被祖老師拒絕了。他說,他已安排好以後的生活,“以後的生活”是什麼,同事們都不知道,但大家送他時,都有些羨慕。
【閨蜜】
一她們很久沒有見麵。薔薇穿越大半個城市去看茉莉。
快到目的地,薔薇發現穿錯了鞋。她穿著寶藍色的裙子,卻蹬著一雙紅色的鞋,於是馬上掉頭回家,又穿越了近半個城市。
老公有些意外。“穿錯鞋了,茉莉會笑話”,薔薇解釋完,呼嘯而去,她遲到了半個小時。
茉莉在餐廳的某處向薔薇招手,但她的穿戴極家常,甚至有些平淡生活的邋遢,看得出她穿得完全不用心。
“不用心,是因為我不再重要了?”薔薇踩著黑色高跟鞋走過去,有些傷心。
二她們好久沒有見麵。
芍藥夢到她拎著水瓶走到食堂,而杜鵑已打好飯;夢又切換到宿舍樓走廊,大考在即,她和杜鵑互相提問……
夢醒了,芍藥大汗淋漓。畢業後,她和杜鵑留在同一個城市,但日子久了,漸漸疏遠,杜鵑的孩子一歲多了,芍藥還沒見過呢。
她越想越愧疚,打開手機,調出逢年過節群發短信才會按動的杜鵑的號碼,撥通電話,但杜鵑竟沒有聽出她的聲音。
芍藥尷尬地自我介紹,杜鵑“呃”了一下,又客氣地問:“找我有什麼事嗎?”
芍藥喃喃著,沒了下語,隻說祝福即將到來的一個節日快樂,就掛斷了。
她一整夜都在想這個電話和杜鵑疏遠的口氣,第二天,卻收到杜鵑的短信。杜鵑約她去家裏玩,看樣子杜鵑意識到昨天的冷淡。而此刻,芍藥急忙發短信問現在的閨蜜:“出個主意,給一歲多的小女孩買什麼禮物?”
她想起,過去的日子裏,出主意的總是杜鵑。
三她們很久沒有見麵。
玫瑰問候海棠,“最近好嗎?”誰知海棠回:“剛流產,很難受,在家休息。”
玫瑰大吃一驚。她無法將一笑就露兩顆虎牙的海棠與被冰冷器械取出一個生命的傷心女人聯係在一起。
她想起,上一次和海棠見麵還是五年前,海棠來車站送她。那天,海棠送的項鏈,現在還躺在抽屜裏。
這些年,她們用各種方式聯係,但漸漸都生活在自己的圈子裏,隻剩下往昔親密殘留的溫情——更像親情,這溫情又變得時有時無,發展成斷斷續續的問候。以至於,她不知道海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玫瑰捏著手機不知如何回答,正猶豫間,海棠回:“真懷念和你在一起無憂無慮的日子,我想去看你,順便散心。”
玫瑰回一個“好”,卻忍不住流了淚。
【天一黃,北京就像北平了】
小伊和王薔一間房。
她們住的地下室和天下所有地下室一樣,看不見一絲陽光。王薔常摸著濕嗒嗒的被褥歎氣,小伊卻說,“這裏還不錯,離學校近,還有電話、熱水……”王薔便打斷她,“是啊,就是熱水噴頭隻有一個,洗個澡要花一小時排隊;接個電話,門房大媽的呼喚聲響徹整個走廊!”
這是2003年春天,小伊剛到北京。她和王薔們正屯在某大附近備戰來年的研究生考試。
一日,漫天塵土,天也黃了。
小伊從未見過如此架勢,走在路上,看到蒙著各色麵紗的路人,她張大嘴巴,再閉上時,發覺唇齒間有“咯吱咯吱”的聲響。晚上,她當作新鮮事兒和王薔探討沙塵暴印象,來自內蒙的王薔嘲笑她:“南方人!”又歎息著,“天一黃,北京就像北平了”。
小伊想到這句話,是一年後。
這天,她和同學劉丹在公主墳附近逛街,突然狂風大作。她倆站在一塊空地的中央,抓著彼此的手,眯著眼;等眼睛能睜大點,小伊在滿是土腥味的空氣裏,看不清數米外的景象。
她們頂著風,走到附近的一棟大廈裏。劉丹抖抖頭上的土,去自動取款機前取錢,幾分鍾後,她哀叫著,“劃了賬,錢怎麼不出來?”於是,她們又去最近的A銀行,討來說法,“該死的沙塵暴”導致某處停電,A行的相關係統也被牽連。
劉丹不斷抱怨“該死的沙塵暴”,小伊站在銀行的落地窗前,看外麵的天,突然想起王薔,“我有個朋友說,天一黃,北京就像北平了”。劉丹收起抱怨聲,頓了一會兒,一拍小伊的胳膊,“可不是!老照片裏的北平,都有泛黃的底色;沙塵暴自己也沒想到,給北京做了老照片效果,一夜回到解放前。哈哈!”
那年除了沙塵暴,小伊印象深刻的還有7月的大雨。
雨嘩啦啦下個不停,瞬間淹沒地麵,小伊從學校西門走到東門,平時二十分鍾的路,那天花了快一個小時,每一腳踏下去,都濺起大片水花。劉丹晚上回來,驚魂未定地談下午的遭遇。她在蓮花橋,碰上橋下積水,水位越來越高,她差點爬上公交車的車頂。劉丹大聲喧嘩,小伊大笑著,驚動了好幾個宿舍的同學跑來圍觀。
幾年後,小伊的丈夫在另一個城市遭遇暴雨,同樣在立交橋下,他從出租車中逃出來,舉著筆記本電腦,遊向馬路牙……小伊聽完丈夫傾訴,眼前浮現的是劉丹2004年夏天的狼狽樣。
小伊有種感覺,她對北京的記憶,總和天氣相關。
比如,每次沙塵暴,她都會想起地下室和公主墳;每次大雨,她會想起某大西門、東門,還有蓮花橋;大風天,想起的地方更多,參加職稱考試的考場,或是西直門和辦公室格子間——有一年,傳說台風麥莎要登陸北京,結果沒來,當時的同事阿鬥說:“麥莎在西直門橋轉暈了,打道回府。”你看,小伊想到的其實不僅是天氣、地兒,還有她遇到的人。
這個周末,天又黃了。
小伊揉著惺忪睡眼,走到客廳,被眼前的一片黃沙弄得瞬間清醒。她反應過來,窗戶沒關;沙塵暴來了。她手忙腳亂一通收拾,還把酣睡中的丈夫拽起來,兩人抱怨著、忙碌著,丈夫甚至對發黃的天空豎起中指。
落地窗前,白樓變灰,灰樓近黑。一輛輛車停在那兒,蓬頭垢麵。丈夫感慨:“這天,真可怕啊!”小伊條件反射,脫口而出:“天一黃,北京就像北平了。”
還是這句話,隔了七年。
不同的是,小伊不再好奇於蒙著各色麵紗的人,她對這座城已足夠熟悉,熟悉到和一眾人等,不約而同,歎息、抱怨、嘲笑它經不得半點惡劣天氣的考驗,卻仍一如既往地待下去。她也有了自己的回憶,一草一木、風吹雨打,都是她和這座城極為私人的情感聯係;是一個人的城記,無關天氣。
【人情味兒】
朋友從外地回北京,出車站後打車回單位。
路過某地鐵口附近,恰好紅燈,司機停下,他盯著路的右邊,自言自語道:“這裏不讓停車。”
朋友沒有搭話,把頭轉向車窗外,她看到兩位阿姨站在路邊的大太陽下,不停地招手攔車,但沒有一輛車肯停下——正如司機所說。
大熱的天,兩位阿姨滿臉的汗,她們表情焦躁,攔車的手揮動得更快了。
這時,司機忽然搖下車窗,衝她們大喊:“這裏打不著車,不讓停,你們到前麵路口拐個彎打吧!”
兩位阿姨互看一眼,再看著司機,她們也大喊道:“謝謝啊,謝謝!”
朋友後來對我提起這件事時說:“我就喜歡這股人情味兒。”
我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位鄰居。那時我還在租房子,她和我住一棟樓。
她大概40多歲,大嗓門,愛穿紅,手裏總是拿著一個購物袋,我和她之前沒打過招呼。
有一年臨近端午,我出門,在樓道裏碰到她。
她抱著一捆“艾”,正抽出其中的一根往三樓一戶人家的防盜門上插。
我往下走,發現每戶人家的門上都插著艾。
我以為這些人是請她幫忙,可晚上回家時,發現我家的門上也有艾。
我欣喜地摸摸艾的小碎葉,聞著艾草帶點藥味的香,這柴米油鹽、案板上零碎蔥屑似的家常勁兒仿佛意味著我被一個城市溫存地接納了……
我也喜歡這股人情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