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孤獨,是一個人的骨頭(2 / 3)

素素又說:“我爸轉業後也經常和戰友聚會,有一年,聚會回來,他進了家門,麵有得色。他說,那天,他走進酒店包廂門,突然有人喊口令,在場所有的人都齊刷刷站起來,立正,向他敬禮:‘首長好!您是1963年的兵,我們是1976年的兵,我們向老兵敬禮!’”

“那是我最感動的一瞬。”

我也被素素感染,想象著一群不再是兵們的老兵向更有資曆的老兵致以敬意。

素素卻歎了口氣:“那年,我和我爸一起坐火車,他和差不多年紀的陌生人聊,聊著聊著發現對方也當過兵,問清楚人家是哪一年的兵後,我爸得意地拍著他的肩膀,笑:‘新兵蛋子嘛!’”

“我爸這一輩子都覺得自己還是個兵。”

四和素素告別,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們家的老兵。

我登錄QQ,發現叔叔開通了空間。他的空間裏隻有一篇文章,還是轉的堂妹的博客。

堂妹寫道:“今天是老爸當兵三十六年的紀念日。前幾天老爸已經把關係轉到合肥幹休所,我問老爸會不會傷心。老爸說,誰還能在部隊待一輩子嘛,但我知道,老爸這輩子最得意的身份是軍人,他雖然離開了部隊,但每次看到電視裏有軍隊的鏡頭都會坐直了身體……”

我這才想起叔叔的若幹生活細節,比如堂妹提到的看到軍隊,他會坐直身體;比如這麼多年了,哪怕退休後,叔叔還堅持每天洗冷水浴——原來這些都和當兵的經曆有關。

叔叔在線時,我找他聊天。

看著他的網名“賀蘭雪”,我問他,為什麼。

叔叔說,其實在他的軍旅生涯中,條件最艱苦的是銀川。但現在日子安逸了,好幾回做夢,他卻夢到了賀蘭山,夢到還在當汽車兵,開車去給飛機加油,夢到後來當指導員,帶的那些兵。

“可惜那些人再也見不到了,”叔叔唏噓。“我叫‘賀蘭雪’,是為了紀念那段日子,也紀念失去聯係的戰友。”叔叔解釋。

我靈機一動,“叔叔,你去搜搜QQ裏的網名吧。你的戰友、你帶過的兵,他們要是上網,也許也叫‘賀蘭雪’。”

【我們總在告別人生的一個段落】

1996年,我讀高三。臨近高考,為放鬆,班裏組織了一場畢業晚會。

我們聚集在學校附近的一個舞廳,彩色球形燈在頭頂亮起,同學們一個個走上台表演節目。

一個男生說:“我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就給大家念首詩吧。”

“十幾年前,一個人對我笑了一笑。我也許不會再見著那笑的人,但是我很感謝,他笑得真好。”

顯然,男生有備而來,朗誦完《一笑》,他向控製音樂的同學使了個眼色,瞬間,“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歌聲充斥整個房間。男生說,快要分別了,再見也許再也不見,隻希望十幾年後,大家想到彼此時,還有“一笑”般溫暖的記憶。

如果說此前我們還在嘻嘻哈哈,《送別》歌畢,我們集體沉默,進入了將要離別的傷感情境。再然後,不知誰先開始,我們漸漸哭成一片——那一天也成了我心中的畢業紀念日。

我沒和那男生說過話,畢業後,他和大多數同學,我也真的再也沒見。

後來,我在一本白話詩選中翻到《一笑》,“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如在耳邊,與之一同出現的還有與離別相關的惆悵。

這時,我在一所中學教書,但很快就要離開。兩年的朝夕相處,我和學生們從陌生到熟悉再到親密無間,如何說再見,我想了很久。

一天,上完課,我對學生們說,我要走了,並複製了高中畢業時的那一幕:“我也許不會再見著微笑的你們,但是我很感謝,你們笑得真好。”我按下錄音機的播放鍵,《送別》潺潺流出,學生們跟著我唱,“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有女生掏出紙巾按住眼睛。

過了不久,我在辦公室收拾東西,發現桌子上有一個玻璃瓶,瓶子裏裝滿五角星,每個五角星打開都是一張紙條。其中,一個孩子寫道:楊老師,真舍不得你走,道一聲再見,再見也許再也不見。

我有些難受,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覺:我們總在告別人生的某個段落,總在告別一度同行的人。

想起以上兩件往事,我正在朋友父親的葬禮現場。

滿眼是花圈、鮮花和挽聯,如果說有什麼特別,那便是來吊唁的人,大多頭發花白、風度翩翩——朋友父親是個人緣很好的科學家。

葬禮還沒開始,人們聚在走廊下。

我站在一角,聽老人們敘舊。

有人回憶,1950年代與朋友父親一起上大學時的情景;有人提起30年前曾與朋友父親合作一個項目,“七人小組,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了”。

我對著手中的生平簡介,判斷他們曾出現在逝者的哪個人生段落;我仔細捕捉他們的語言,聽得最多的是“好久沒見”——既是和彼此,也是和逝者之間的寒暄。

哀樂起,聽司儀指揮,我和眾人魚貫而入,獻花、鞠躬、與親屬握手,剛才還聊著的老人們此刻臉色肅穆,滿眼是淚。

“張大姐!”我步出吊唁廳,見一位拄著單拐的老者向穿深藍毛衣的同齡女士招呼道。

“小李!”女士神色悲愴,此時卻又有些驚喜。

“來送送老佟。”老者道,老佟即是朋友父親。

“還能最後看老佟一眼,”女士歎息,“老齊、老江,我連送都沒送,再見就再也沒見。”

記憶的閥門被撞開,自己曾經曆的一幕幕生離與眼前的死別交錯、集聚。

這是人生嗎?

我們一再告別生命中的某個段落,告別一度同行的人,道著再見。

我們在目光中遠行,又目送他人離去,最終都等來徹底的告別,在這個世上,再也不見。

“張大姐,我送送你。”老者在我前麵,撐著拐。

“好,下次再見還不知什麼時候呢!說不定是你來‘送’我。”女士感慨道。

哭聲、哀樂在我身後繼續,“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關於人生、關於離別,我竟無端有些蒼茫感。

【擠在300路公交車上】

1993年,我初三。麵對慘不忍睹的理化成績,我主動向父母提出找個家教。

那時,家教還沒流程化,正規、專業的公司幾乎沒有。我曾在科教書店門口見過一位手長腿長的男生坐在台階上看書,他的麵前豎著一張紙牌,寫著兩個大字“家教”。

這種菜場買菜式的交易方式,我的父母是接受不了的。一日晚飯後,全家開會,爸爸、媽媽把能想到的人都想了一遍,最終圈定爸爸隔壁辦公室的大學生小夏。

隔幾日是周末,小夏來我家。她個子不高,眼睛很大,雙眼皮極深,我喊她夏姐姐。此後,每周一三五的晚七點,我和夏姐姐準時見麵。

兩個小時的學習,通常四十分鍾就把問題解決了,剩下的時間她陪我做作業。日子久了,我的秘密被她發現——小說都藏在沙發與地板的空檔裏,有時,我做題,她便熟門熟路抽出來看。

每個月底,夏姐姐的家教費60元裝在一隻信封裏,由我交給她。信封右下角標注著的“國營××廠”,現在已經不存在。後來,媽媽總說小夏有遠見——我初中畢業,她考上研究生,離開這個數千人的大廠。曾有人對媽媽說,小夏有點“神經病”,“她走路時,嘴裏總嘰嘰咕咕!”“嗬,我是在背單詞。”最後一次,她接受我的采訪道。

夏姐姐沒走遠,就在中國科技大學,兩年後的一天,我隔著公交車的車窗看見她,她正頂著一個鬥笠狀的遮陽帽邊走邊嘰咕,“還在背單詞嗎?”我真想下車去問問。

這時,我已經有了新的家教,叫薛澎。是爸爸致電安徽大學學生會問有無家教服務,恰好他接電話,“叔叔,我能不能試試?”

薛澎是他所在鄉的第一個大學生,言談間頗有些寒窗苦讀、出人頭地的艱辛和成就感,他的麵頰有兩塊紅,跟我說起一個室友每頓都要剩飯時,表現得很憤慨。

一段時間後,樓下的李阿姨托媽媽問薛澎是否願意再兼一份家教。於是,他放學後騎著自行車,一三五來我家,二四六到李家。一次,我想調節課周日上,薛澎顯得很為難:“我還有一份家教在城東,實在趕不過來了。”

那天,他走後,爸爸、媽媽算了筆賬,一個月的家教收入近400元,“看來自打考出來,就沒讓家裏負擔過”。

上大學後,在菜市場“賣”自己,就發生在我的身邊。一些同學出去找家教,回來說,就舉著牌子站在蘿卜白菜旁邊,對麵宿舍蔡同學生怕我不信,加上一句,“真的!那兒,人最多!”蔡同學大三時有了男朋友,據說,每次家教完,那男孩總來接她,她被打動了。

“他怎麼知道你在哪裏帶家教?”我疑惑。

“這份家教,就是他讓給我的!”蔡同學做嬌羞狀。

大學畢業後,讀師範的我們回到各自的城市做教師,同學聚會總有人抱怨,看人家主課老師多會創收,假期客廳裏擺幾套桌椅,就是一個家教班!

他們沒想到,短暫的教師經曆,在我來北京讀研後,派上了用場。

我在學校附近的家教公司登記,很快成了“五星級家教”。服從公司安排,我謊稱自己曾是中學語文老師、外語老師,絕口不提專業是曆史。

草橋、三元橋、勁鬆、方莊……300路、14路、1號線、2號線……輾轉在家教途中,我完成了對北京最初的認識。

《唐山大地震》中,方登對著家教學生上英語課,女兒就在這戶人家的客廳玩耍,這一幕,讓我很快從劇中拔出——還能帶著孩子做家教?

我想起我的最後一份家教,他家的格局與電影中的人家很像。這份家教結束於七年前的春天,學生是一位越南少年,我教他中文。第一次見麵,他隻會說三個中國字,“小美眉”,最後一次見麵,他唱了一首鄧麗君的歌。

屏幕上,方登抱著女兒坐在夜歸的公交車上,窗外的燈火連成一條流動的線。

很多年前,夏姐姐嘰嘰咕咕的樣子,薛澎在我家樓下彎腰鎖車時的樣子,蔡同學家教完臉總是紅撲撲的樣子,還有擠在北京300路公交車上,那些與求學、與生存有關的往事,就這麼夜深忽現。

【打車】

在福州,打車難。

我和老公走走停停,停停看看,十分鍾過去了,沒有出租車……二十分鍾過去了,有出租車,沒停……三十分鍾過去了,有出租車停了,我們欣喜若狂,飛奔過去,咦?還有比我們更快的!

無情的車絕塵而去。

在合肥,打車煩。商場前?沒有。公交車站?不能停。馬路上?一輛輛車在你身邊呼嘯而去,可你就是總也打不到!

“車!它會出現在哪裏?”我和老公辯論著,不知不覺走到了加油站。啊哈!這麼多車,那瞬間就像玩掃雷遊戲看到了眾多目標。我摩拳擦掌準備打車,還是老公心細,“你堵入口,我堵出口,誰先打到,誰就去接另一個人!”

在蘇州打車,的哥是誠心的。

我說:“師傅,去拙政園。”的哥從後視鏡裏看我,“拙政園最大的特色是荷花,現在去,季節不對。我勸你別去。”“那,就去留園吧。”我改主意了,的哥又否定,“那還不如去定園。留園小,景色也不如定園,門票還比定園貴……或者去虎丘,還有寒山寺、楓橋都是一定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