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撕碎的,可能是他的夢想】
我去買車票,他在定點售票處附近發傳單。
我路過他旁邊時,他也給了我一張。我本來不想接,可他的手在我離他三步遠的時候已經伸出來,他還眼巴巴地看著我,仿佛怕我拒絕。我接過傳單,沒打算好好看,可走了幾步,我一回頭,發現他還在看我,我忍了忍,沒把傳單往路旁的垃圾桶裏扔。
我排隊買票時,用手上的傳單扇風;扇著扇著,我停下來看傳單上究竟寫了什麼。嗬,是那個著名的直銷品牌。可無論他們的洗麵奶還是洗衣液我都不感興趣,我折起傳單的一角,再折,再折,傳單被我揉成一團。
他還在發傳單,離我不到十米。
路過他的人,有的擺擺手示意不要;有的直接走過去,看都不看他;更多的接過傳單,掃一眼,就扔到路上——在我腳下就有好幾張被扔的傳單。
可他還在發傳單,試圖拉住每一個經過他身邊的人。
他盡量顯得平靜,“您好,打擾您一下”,就像剛才對我說的那樣。我懷疑接過傳單沒有扔的隻有我,所以等我買完票,路過他,手裏無意識捏著揉成一團的傳單,他走過來對我說:“如果您對我們的產品有興趣,上麵有我的電話。”
原來把傳單發完隻是他工作的第一步,那麼當著他的麵,扔在地上、垃圾桶裏的傳單就是當麵粉碎他的希望吧?也或許他根本不在乎,和討生活比,粉碎希望又算得了什麼呢?
天色將暗,我要回家吃飯。
我走幾步,回過頭,是我多心吧,總覺得他還在看我。我把傳單打開,對折,在我想象的他的目光中,把傳單放進包裏——我做不了更多,能做到的隻是接受傳單,而後在稍遠處偷偷扔掉。
【一家人】
幾年前,珠珠的爸媽離婚了。
珠珠媽帶著珠珠住,做了我的鄰居。
上樓下樓,開門關門,我總能見到她們娘倆;珠珠媽溫和地笑,珠珠則乖巧地問好,後來我們成了朋友。
過了一段時間,珠珠媽讓我去她那兒,看看有什麼需要的,隻管拿——她再婚了,並將移民加拿大。
於是,我在她們家,於各式電器、文化用品中穿梭,珠珠媽收拾東西,珠珠正站在牆邊,小心地揭下什麼。
珠珠是有些繪畫天分的。就一個10歲的孩子而言,構圖、色彩、故事性、想象力,她都屬上乘,珠珠媽不止一次告訴我,老師如何表揚她。
珠珠小心揭下的,正是她的畫,畫中有四個人。
滿頭波浪線的是珠珠媽;盤著頭,額頭畫著皺紋的是珠珠姥姥;紮兩個辮子的嘛一定是珠珠;那麼這個寸頭、大嘴的男人……是誰?
還是珠珠自己寫的話做了回答:“爸爸、媽媽、姥姥是我的吉祥三寶!我們是快樂的一家!”
珠珠媽轉頭,“把你的畫夾在大一點的書裏,不然會弄皺!待會兒我裝箱子。”
她們一走就是三年多。
最近的某天,珠珠在開心網上加我,她說:“我要偷你的菜。”
我驚笑,“你跟誰學的?”她說:“我媽啊。我爸給我們注冊了賬號,他教媽媽,媽媽再教我。”
我有些吃驚。珠珠爸媽現在還來往頻繁?要知道珠珠爸再婚還在珠珠媽之前呢!
珠珠在電腦那端又說話了:“我沒空的時候,爸爸幫我種幫我收,我有空的時候就隻做一件事,去爸爸的地裏偷莊稼。爸爸說,他堅持每天種地就是為了給小偷們有足夠的糧食去偷。這是‘我們三個人的秘密’,這樣‘我們三個在網上,又成了一個團夥,一個互相偷糧食、親密無間的團夥’。”
我記得珠珠經常提起她的外國爸爸,聽起來相處融洽;珠珠媽的幸福之情在每篇博文、每次視頻中都溢於言表,那麼此舉的用意是?
珠珠打過字來,“媽媽說,爸爸終於找到一種方式給我一個家,有自己爸爸媽媽的家。”
我想起珠珠臨走時,小心揭下,珠珠媽鄭重裝箱的那幅畫。
“前段時間,姥姥動手術,爸爸打電話,喊姥姥‘媽’,姥姥哭了。爸爸說,叫了那麼多年,改不過來了。姥姥說,別改了,都是一家人。”
他們永遠是一家。
【有些事一輩子一次就夠了】
本地晚報副刊,我最愛讀她的文章。
她姓柴,擅寫生活。她寫鄰家女孩,短發,走起路來“一聳一聳”;她19歲生日,有人送她一頂寬邊草帽——她的文字和生活,都讓我著迷。
有一天,我讀到了她的《婚紗》。
故事中,“我”陪女友去買婚紗。女友挑中款領口有19朵玫瑰的,“我”覺得貴,女友卻說:“一輩子就這麼一次。”婚紗掛在女友的臥室,她朝看暮看;婚期將近,準新郎卻意外喪生。幾年後,女友再論婚嫁,婚禮上,她穿了件租來的、有幾處黃漬的婚紗。“我”想起有19朵玫瑰的那件,女友說,“有些事一輩子一次就夠了”。
我還記得《婚紗》在版麵上的位置。偏左,楷體,千把字,像塊瘦長條的豆腐幹。看《婚紗》時,我在爸爸的辦公室,人來人往,我不好意思擦眼淚,就低著頭,直到嘴角嚐到鹹。
那是1996年,很快,我麵臨升學。那時除了她,我還喜歡三毛;報誌願時,她的草帽、瘦長條豆腐幹和三毛的長發在我眼前浮現,我報了中文係,後來被調劑去曆史係。
我沒忘記她。大學裏,我常給同屋的老五講故事。有兩次,老五哭了,為《婚紗》,和三毛的“俄羅斯套娃”。
幾年後,我在北京工作,單位在一條著名的古街。有同事說,90年代初,三毛曾來過我們這兒,聲音極低,腳步極輕。我說:“是嗎?”手不知不覺握成拳頭。下班時,我的腳步也輕了,在街口我回頭張望,突然想到一首歌《原來你也在這裏》——原來三毛在這裏,不知我的腳步有沒有與之重合。刹那間,我還想到她。
又過了幾年,我結婚了,婚禮在老家,我們趕回去時,隻來得及租婚紗。天冷,婚紗外總要套件什麼,我和老公轉了一天,直至看見一件紅大衣。大衣領口是一圈玫瑰,我走過去,摸了摸,“就是它!”我想念她。
去年夏天,我收到一本樣刊,目錄上我和她的名字排在一起。我很久沒看家鄉的報紙,很多年不見她,那一刻,我呆了,仿佛看著一個遙遠的青春季。
我去搜她的博客,把她所有的博文看完;我找到雜誌的編輯,兜了好幾個圈子,最後問,我能不能得到她的聯係方式。
加上QQ後,有一刻,我希望她不在線,但她的頭像亮著。我的手心開始冒汗,仔細醞釀第一句話,她卻先問好了。於是,我的第一句話倉促出口,“你寫過一篇《婚紗》,對嗎?”她驚呼:“天啊!你還記得!很多年了”。我說,1996。
然後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指尖碰觸鍵盤,仿佛抓住她的手。我又回去了,回到一個字一個字讀她的文章,想象著有一天能像她一樣生活;我又回去了,回到在鏡子前轉來轉去;焦灼、新奇地感受著自己身體鼓蓬蓬的成長,總覺得有個人在前方等著我,那是光,是方向。而現在她在這裏,一直都在,我在時光中轉了一個圈,身形變大,年紀漸長,終於與她相遇。
她的頭像跳躍著。那天我們聊得歡快,聊家鄉風物;聊我迷戀她時,她就住在我們學校對麵處,也隻比我大幾歲。
她並不知道,電腦這端,我軟弱地想哭。
那些辛酸成長,一路上對她的惦念和追逐……仿佛她是我的重要印跡,就該知情我的一切,1996別後的一切;可一時間,我訥訥不能出口。
我又像在古街街口回首——“千言萬語隻能無語,喔,原來你也在這裏。”
誰在年少時,沒有過偶像呢?我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幸運的是,你美好如昔。
【人生中念念不忘的苦味】
一叔叔是1972年的兵。
當年,他從合肥出發,揣著五塊錢,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到銀川,此後三十多年,他沒有離開部隊,直到退休。
叔叔在部隊,一開始做汽車兵,開給飛機加油的車——他們是空軍。部隊就在賀蘭山腳下,飛機洞庫在賀蘭山裏麵,叔叔在信中屢次提起,不盡的賀蘭山雪,幹涸的戈壁灘,密林中勁風颯颯,鬆濤陣陣——不過那時候,他所能體會的隻是“艱苦”二字。
過了些年,叔叔提幹、結婚;又過了些年,嬸嬸隨軍,堂妹在賀蘭山下度過了她的童年。
叔叔軍校畢業後,被調到漢中,後來又去了鹹陽、西安,幾乎踏遍西北各省;他之後經曆的城市無一不比銀川好;他後來的職務也比最初賀蘭山下小小的汽車兵高得多。所以銀川那段日子成為他們一家人憶苦思甜必談的內容。可叔叔說起銀川,除了說條件不好,卻不見他在回憶中咂摸出苦味,他總是滿臉興奮,提起和戰友們無論練兵、喝酒還是打籃球都不要命般地爭第一時,顯得豪情萬丈。
叔叔退休後,回到老家合肥,他買房,裝修,和親人、戰友頻繁聚會,在老同學的公司裏兼職,日子過得多姿多彩。
他甚至學會了上網,用QQ和家人聊天。我加他時,發現他的網名是“賀蘭雪”,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我的老部隊在銀川,我在賀蘭山下當了十七年兵。
二孫主任是1966年的兵。
他曾是我的領導,說話鏗鏘有力,帶我就像帶兵。每天,他都有許多任務讓我完成;吃完午飯,我想趴在桌上睡一會兒,他就痛心疾首,認為我在浪費時間。
可很快我就發現能讓他放鬆,也讓我輕鬆的方式,那就是跟他談部隊。
我總是拿叔叔的某段經曆或某句話引起話頭,這時,孫主任就會接過話茬,說起他的當年。當年,孫主任在甘肅,是“意氣風發的孫連長”。當孫主任進入“孫連長”的角色暢想、敘述,就無所謂我在做什麼,說到興起處,他會拍起巴掌大笑,而我隻需每隔幾分鍾給他一個“嗯”字即可。
孫主任常說起他帶過的兩個兵,一個是河南兵。
接他的時候,孫連長拍胸脯向他保證,在部隊一定能吃飽,誰知第一頓,河南兵一口氣吃了三十個包子,差點撐死,醒來後還不解饞,去炊事班喝了一勺油才作罷——午飯時間,孫主任愛說這個段子。
還有一個是山東兵,山東兵平時沒少挨孫連長修理,卻在孫連長轉業離開部隊時,哭得肝腸欲斷,拉著他的行李,死活不讓他走。
孫主任顯然很得意他輝煌的過去,有一回我忍不住問他,既然這麼喜歡部隊,為什麼要離開?他瞪著眼睛,“誰說喜歡了,當了那麼多年兵,早煩了!”我才不相信他煩,他轉業到出版社工作已經二十多年,要是真煩,又怎麼會提到部隊時,還像昨天才離開呢?
於是我在電腦的收藏夾裏給他存上了各式各樣的軍事網站,我向他彙報軍事要聞,而後給他演示如何在網上看這些要聞。他識得個中奧妙後,便在午休時間占領這台辦公室裏唯一的電腦,我趴在桌上午睡時,總要時刻保持精神緊張——提防他情緒一激動就要拍桌子或是哈哈笑。
三素素的爸爸是1963年的兵。
一次吃飯,我把孫主任的笑話說給素素聽。
笑到彎腰,素素卻收起笑容:“其實我特理解這種情結,我爸爸就是轉業軍人,他在湖北當了十八年兵。當年高考,我的分數能上北大,但我爸非讓我上武漢大學,他有湖北情結,那是他當過兵的地方。他在部隊是宣傳幹事,所以又給我填了‘新聞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