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謝幕
曹爽和王淩這兩件事,表現了司馬懿斬草除根、心狠手辣的一麵,即“鬼才”中“鬼”的一麵,但接下來的事說明,他到底還是個人,鬼得不夠徹底,不夠純粹。
平王淩是四月間的事情,短短兩個月之後,司馬懿便生了重病,病得非同一般,據說王淩、賈逵的鬼魂老是夜半來訪。
依我看,這不過是心鬼,心+鬼,正好一個“愧”字。實際上,他清楚王淩的本意是維護曹魏,隻不過手段幼稚了些,他也知道,那麵“捍衛當朝天子”的義旗,投射出的是自己不願失權的陰影。
想當年,他率步騎四萬,將要出征遼東的時候,明帝曹叡親自送出洛陽西明門,又特命他先從家鄉溫縣經過,朝廷賜給穀帛牛酒,讓當地官員、父老故交,都來宴飲送行。
仕途中人,都有“衣錦還鄉”的情結,有道是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嘛。可見,明帝這個舉動很有人情味,意在讓司馬懿風光一回,滿足炫耀鄉裏的心理需要。宴飲進行了好幾天,該啟程了。司馬懿悵然歎息,吟詠起來,歌曰:
“天地開辟,日月重光。遭遇際會,畢力遐方。將掃群穢,還過故鄉。肅清萬裏,總齊八荒。告成歸老,待罪舞陽。”
司馬懿封舞陽侯,這首歌就是說,天啊地啊,日啊月啊,命運女神啊,給了我遠征的機會,我將掃除一切害人蟲,回軍經過故鄉,等到肅清萬裏、統一八方的時候,我就功成身退啦,天子到時要覺得我辦事不力,治我的罪,我也老老實實在舞陽等著。
如果這首詩確實出自司馬懿之口,而不是後人瞎編的,那說明,他曾考慮過功成身退。這不奇怪,“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語出《老子》),一直是士人的浪漫人生模式。
但,何時當進,何時當退?怎樣才算功成?怎樣才算盛滿?
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記得1999年12月31日,普京出任代總理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將來不會追究葉利欽在任期間的一切功過,估計這也是葉利欽移交軍政大權的條件。
那是21世紀前夕,而在公元3世紀的中國,誰能拍胸脯給司馬懿一個保障?況且,他不是一個人,他背後還有整個司馬家族,兄弟數人、兒子九個,不能不顧。下廟堂而入江湖,隻是一個夢罷了。
人生起點處,他曾憂天下,人生終點處,天下恐怕要因他而憂了,了卻君王天下事之後,他卻成了君王最大的威脅。
有些事,他謀定而動,有些事,他身不由己。理想與現實,計劃與妥協,公心與私欲,交織成他的複雜人生。
該如何評價自己這一生呢?司馬懿把話語權交給了後世之人。
嘉平三年(251)八月,司馬懿去世,死後追贈相國、郡公,諡號宣文。根據他的遺囑,不起墳,不樹碑,不設殉葬品。
晚年歲月裏,司馬懿曾多次告誡子弟:“盛滿者,道家之所忌,損之又損之,庶可以免乎?”每逢這種時候,兩個大兒子司馬師、司馬昭,均垂手肅立,一副恭敬受教的態度。但不經意間,司馬懿分明看到他們的眼中,不時閃過一絲淩厲的微光。
也許,臨終之際,這位七十三歲的老人不免反複思索:在自己身後,司馬氏究竟會走上一條什麼樣的道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