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們一進門,外公就用虛弱的語氣叫著外婆‘阿惠阿惠’。後來跟外婆聊起外公的身體,她說外公年輕時像一尾活龍,就隻會叫她‘喂’,現在老了,身體不好了倒是變得有禮貌,知道要喊名字。外婆帶著微笑說得淡然,不知為何,我聽得惆悵。”
“跟那兒看電視,也沒人理我,還挺尷尬。我就說出去買飲料,結果還遇上一幫怪老頭。”李品說。
“啊?你沒跟我說啊!我那時候以為你迷路了。”淑全恍然大悟。
“我剛一出門兒,樹底下那幫老頭就把我叫過去了,弄得我一驚,還以為有什麼事兒呢。本來想假裝聽不懂混過去完了,結果他們一看我沒反應就叫‘同誌,過來坐坐’,我一琢磨,沒轍了,過去吧。
“他們就問我,是北京的是吧。咱得有禮貌啊,‘是’。有幾個老頭就開始噴了,說他們也去過,什麼長城啊,天安門啊,天壇啊。後來一老頭更逗,冒出來一句‘還有天上人間’,這群老頭笑成一團,我就傻兒吧唧地陪著笑。
“然後就提醒我,讓我小心你外公,不對,小心外公,說外公最討厭外省人了,還說什麼現在台灣男人娶不起大陸妹,隻能娶越南妞兒什麼什麼的,反正就是你一句我一句,別提氣氛多好了,我也說了不少。哥們兒首都來的,哪能輸他們呀,雖然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但是也得讓人知道咱北京人見多識廣啊。本以為咱這侃爺功力十足,誰知道這幫老頭更能噴。
“有一老頭拿酒杯要敬我,告訴說是代表台南市。我一琢磨,咱也代表北京敬敬他。敬完我就想,咱堂堂天子腳下三朝古都,台南隻不過是個地級市……哦,就算是已經升直轄了,也有點虧啊。”
“這家夥自來熟的功力真是一流。”淑全搖搖頭,“我看他那麼久還沒回來,出去找他,就看他混在那群老頭當中,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杯我一杯,力戰酒國群雄,喝得興致正高。我一看,大白天喝酒這還得了,趕快把他給拉走了。”
“她過來抓我那會兒,那眼神比城管都深情。我一直以為南部老頭都是政治狂熱分子,其實還挺可愛的。
“我們回去後,還是一樣陪著外公看電視。外公轉到一個講台灣過去白色恐怖時代的二二八事件曆史的節目,就不再轉了,仍然是默默地看,沒有人講話。現在回想起來,外公不說話,不代表他不跟我說話,他有很多想跟我講的,就是不知從何聊起,他在看這個紀錄片節目時,外婆經過說,不喜歡還要看,說外公就是那時候開始討厭外省人的。我就知道了,外公不是真的在看那些節目,他是特別轉給我看的。”
“雖然同樣的曆史總是在不停地重複發生,但長輩經過的苦痛,總是不希望下一輩繼續承擔,再次發生。其實都是我多心了,外公對李品其實一點看法都沒有,心裏有壓力都是我們自己想的,外公就是想讓他多了解一點台灣,多了解一點台灣人而已。他說話吃力,麵子上也裝作不說,其實是很想說這些事。
“比如說我爸我媽,就愛看回憶書。我去問也不說,每次就叨叨,幸好現在是和平年代。要是不說誰還知道珍惜呢。要說這事吧,也是好壞參半,老人說以前的事,無非是怕同樣事情發生在兒孫身上,當然這些都是經過積累沉澱的人生智慧,都挺寶貴的,如果能冷靜地聽完並加以吸收,那將是人生的財富。”
“哎喲!你什麼時候變哲學家啦?
“那天我們要走的時候,我開玩笑地跟舅舅說:‘下次我們來說不定你就要升級當舅公了。’講完才發現時間過得那麼快,記得小的時候跟媽媽回台南娘家,那時候舅舅很年輕,外婆也很年輕,外公還是一尾活龍,怎麼轉眼之間好像一切都變了。當年媽媽要我跟舅公打招呼,舅公是媽媽的舅舅,我一直對那舅公好陌生,但媽媽與他很熱絡,忽然之間,我就要變成以前媽媽那個角色了,舅舅也要變成舅公了,正是一代過去,一代又來,非要等到自己也在這個位置上了,才懂得上一代的心。”
“這個,看來要總結了是吧!說話跟我一樣都深情起來了,那我也說說吧!我記得臨走前,要走前一刻,我看到外公突然吃力地站起來,手持拐杖,不穩地一步步走出來,外婆看到之後馬上去扶他,他走到麵前,慢慢抬起顫抖的手,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說了一句話,外婆看我聽不懂才解釋說:‘要對淑全好。’那是外公用盡力氣,努力從喉嚨發出的一點點聲音,是那麼虛弱,卻那麼有力。說完,他轉身徑自走回屋內,那是好像隨時要倒下去的背影,等坐回原位,拐杖隨手一丟,繼續看他的電視。嘿,真爺們兒。”
“我看看外公,他真的老了,不是以前那個交友廣闊、為人海派的外公了,現在隻是一位普通老人,就跟那種隨處可見、大病過後行動不便的沉默老人一樣。這幾年媽媽一聽到外公身體狀況不好,就馬上回南部,回娘家的頻率反而比以前更高了。媽媽看到外公恐怕心裏也是難過的吧!”
“對不起啊!這件事很平淡,一點起承轉合都沒有。你看過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嗎,那個下午,就是這麼一回事。外公那天僅有的一句話,一直在我耳邊,北京,台北,外省人,本省人,台灣人,大陸人。當我仔細琢磨外公的那句話,再想想外公那一代台灣人的經曆,自己的身份,於是,我越來越覺得那句話不僅僅是托付,好像還充滿了曆史的厚重感。”
“你真是標準的北京小孩,什麼都能扯到曆史的厚重,家常一點像個正常人點行嗎?”
“哥們兒生在天子腳下,看慣了紅牆綠瓦,自小經受曆史的洗禮,幽幽千載文化早已融進了我的身體、我的血液。生活就是曆史,曆史就是生活,你們,無法理解……哈哈哈!”
金門之戀
四月初,我去了一趟廈門。
這個季節,上海還嫌陰冷,廈門已經接近二十五攝氏度,可以穿短袖,走稍微久一點都會流點汗。
我住在湖濱南路一帶,在附近巷子散步時,看到一間賣“台式牛奶雪花冰”的甜品店,好像條件反射一樣忍不住吞了口水,就走了進去。
我一直覺得,上海或北京的刨冰,冰刨出來的口感一點都不綿密,甚至有點碎冰的粗,就是不如廈門。以前聽過一個說法:廈門的刨冰機器,尤其是台灣人開的店,都是台灣直接送過來的,不僅刨得特別細,還可以像擠花袋一樣,刨出不同造型的冰。
普通的刨冰是用白水結凍後下去刨,而雪花冰,這在上海和北京就很難見到了,它是用牛奶結凍後下去刨,刨出來又比一般的刨冰更綿密,冰片是一層層地疊上又不會塌,比起一般的刨冰,又更香濃。
我在這間冰店點了一盤我最愛的花生雪花冰,就是把煮稠的花生仁濃湯淋在雪花冰上,完全就是花生牛奶的口味,如果還嫌不夠甜,可以淋一些煉乳。吃完一大盤,仿佛今天甜的額度都滿了。
“四號桌杧果牛奶冰!”
我聽出這是台灣人特有的口音,其他地方人可能還真分不出廈門人與台灣人講話的口音不同,可是台灣人一聽,就知道隻有台灣人會那樣說話。
原來那是這間店的老板。
這間店的老板姓曾,叫他曾老板好像把他叫老了,因為他小我五歲。聊了幾句才知道,曾老板的老婆是廈門本地人,他們前幾年一起開了這間店,生意還不錯。
“嘿嘿!你知道我們怎麼認識的嗎?我當兵時認識的,人家當兵都是‘兵變’,我當兵是把到老婆。”曾老板得意地說。
“其實是我大學的時候,有很多同學去大陸交流訪問,回來之後就一直說,大陸的女生都好漂亮,聽得我心花怒放,就學他們回來的人上QQ認識大陸女生,哈哈,動機不純。
“平常我也不敢跟女生說話,怎麼知道一上網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瀟灑、健談又幽默,最多一次跟五六個女生在聊。整天計算機就‘嘰嘰嘰嘰’地不停,宿舍裏大家都是用MSN,都是‘咚咚咚’的聲音,隻有我用QQ,是‘嘰嘰嘰嘰’。我老婆就是那時候認識的,不過那時候隻是‘女網友’而已。我覺得在QQ上好受歡迎,滿足了我現實生活中不擅交際的缺憾。
“我的QQ網友遍及大陸各地,最遠還有烏魯木齊的,而我老婆是我的第一個廈門網友。其實我根本也沒到過大陸,隻知道廈門在台灣對麵,同樣都是講閩南語的地方,她發給我照片,我一看,嗯……還挺漂亮的,所以有聊下去的意願,很現實對吧!
“她比我小兩歲,一樣在讀大學,在廈大讀書。我說廈門的小孩怎麼好像都不太喜歡離開廈門到外地。因為同樣是大學生,人又比較漂亮,所以跟她聊得也比較多,後來有時我們也會通通電話,或者用語音視頻。
“其實那時候是一種很曖昧的氣氛。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平常一見女生講話就結結巴巴,在網上就特別懂得逗女生開心,所以我感覺跟她越來越熱絡,那關係也一直沒有說破,嗯……那是我第一次網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