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別囉唆了。”
“我囉唆?看還有誰會跟你說這些。你們這些男人,一個比一個更不顧家,對你們好以為是理所當然的,你以為給家裏錢就算負責任,那我幫你生孩子不養也算是負責任?女人真苦命哦。”
“別再說了,越講越生氣啦!”
“你也知道越講越生氣,誰叫你幾年才回來,我已經忍了很多年,要是你常常回來每次讓我說一些,我是會那麼生氣哦?”
老婆越說越激動,突然眼淚就流出來了,本來還有些玩笑的氣氛,怎麼就變成這樣,這可讓魏啟源有些手足無措。
“當初沒聽你的是我不對。那個成龍說什麼,我犯了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對啦,我是做錯了,你先別哭好不好?”
沒想到老婆哭得更厲害了,說:“人家是國際巨星,你跟別人比,你魏仔隻是普通人,安分守己待在台灣不好,偏偏要學人家去大陸,什麼好的不學去學人家包二奶,要不是為這個家,為小孩,你以為我願意,我青春都給你們魏家了,我得到的是什麼……”
幾年前跟老婆談判時,老婆態度冷靜,他還以為老婆對他也沒什麼感情了,沒想到這幾年她心裏是那麼委屈。上次見到老婆哭,還是他們談戀愛的時候,結婚生小孩以後,就沒見她哭過。
上一次跟老婆一起在這間房間是什麼時候呢?他依稀記得,有一年他們一家四口過年回老家,大概十年前了吧!
那時候真忙啊!用老婆娘家的房子貸款買了機器,夫妻兩人從接單、製程、送貨、售後服務全都包了,沒日沒夜地努力賺錢。當天是除夕,早上他還趕著出最後一批貨,到中午他開著車載著全家人回來,本來隻要三個多小時的高速公路路程,因塞車硬是開了七個多小時,回來時年夜飯都吃得差不多了。
那時候父親還在,他還記得回到老家,父親第一句話就是“錢賺再多都賺不到跟家人相處的時間”。他那時候也沒多在意。
小孩可開心了,一回來就剛好趕上發紅包的時間,都顧不上吃飯,跑出去跟堂兄妹放鞭炮,隻留下他跟老婆邊吃飯邊跟兄弟妯娌們聊天。母親還把一些菜重新炒熱了端上來,本來老婆還想幫忙收拾的,被母親阻止了,要他們先休息。
因為一切都那麼匆忙,父母留他們在這裏睡覺。他倒頭就睡,直到第二天早上十點多被鞭炮聲吵醒。
“你記得那天我們睡在這兒嗎?你跟孩子很快就睡著了,我很累,可是我沒睡著,我那時候想,結婚那麼多年,雖然累,但我們都在做同一件事,看的是同一個方向,我累得很值,可是現在……”老婆哽咽地說。
魏啟源心裏一驚,她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他腦子裏浮現了一個詞——“枕邊人”,睡覺頭同在枕邊,總是靠得那麼近,時間久了難道連想法也會互相影響到?
就算是分居那麼久,但曾經是枕邊人,感情還是有的,他看到老婆那麼難過,心裏也不好受,感到愧疚。他一直覺得,房子都給她了,讓她當個包租婆收收租金,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這樣就算對得起她了,但他看到老婆這幾年來的委屈,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很自私,原來他想得簡單,但其實他隻是想讓自己心裏好過點才這樣做,根本沒考慮到他人。
當初到大陸,就是見朋友同業上下遊都去了,他就跟著去了,結果竟然是這樣。這幾年的種種快速地在他腦海裏過了一遍,一直到他淪落為台流到處蹭吃蹭喝的片段戛然而止。
他有個念頭,要是我現在對老婆好一點,安撫安撫,或許可以說服她,從她那裏拿到一些資金,重新開始。
這個念頭在腦海裏一閃而過,他無法接受他會有這種無恥的想法出現,他想,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淪落到要從女人那裏騙錢來用,這實在太可悲了。
“可是那本來都是我賺來的,不是嗎?隻是暫時讓她保管而已,如果我要回來,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魏啟源心裏掙紮著。
看老婆這樣一直難過也不是辦法,他給自己一個借口,盡管感情已淡,但好歹也是夫妻一場,看在這些年她一直很辛苦,魏啟源也有些於心不忍,先讓老婆開心點吧!
又或者他心裏真的有那麼一絲絲想要與老婆重新開始,又或者他隻想要湊點錢再回大陸做生意,於是他開了這個口。
“我們跟以前一樣吧!”
老婆先是一愣,然後哭得更厲害了。
“你三八啦!幾歲的人還在這樣學少年人搞純情,我幾十歲的女人了你還這樣調戲我……”
老婆走了之後,魏啟源覺得這事有希望,心裏難免舒服些,對未來又有點信心了。
隔離期結束,他終於可以到外麵透透氣,找些老朋友聊聊天。
但有些人知道他的底細,表麵跟他嘻嘻哈哈,私底下都在笑他。
“黑董仔,你竟然活著回來了哦,沒被SARS煞到哦,真沒想到。從那地方回來,抵抗力有沒有變強一點,心髒也變大顆了哦。”
“你看,就跟你說大陸也有流氓,你玩不過他們的啦!人家鬥性一個比一個堅強,你有那個本事嗎?”
“魏仔,賺大錢回來了哦?大陸一定很好賺錢,你那麼久都不回來,提拔一下啦!”
“你上次介紹的那什麼官,是清朝的官是不是?怎麼一點用都沒有啦!哈哈!”
有些朋友比較不厚道,有意無意地諷刺他,他也隻能假裝聽不懂。
但跟某些臭味相投的朋友一聚,以前那個作風海派、豪爽的黑董又回來了,都說男人到了四十歲隻剩下一張嘴還真不是說假的,這個年齡層的男人聚在一起喝茶喝酒聊天,就喜歡互相吹噓。
“人家是把心留在了愛情海,你是把精留在了珠海哦!”
朋友邊敬酒邊虧魏啟源,眾男人猥瑣地哈哈大笑。
“來來,都把家裏媽祖婆忘光光了,外麵包了十幾奶了吧!”
講到玩女人的經驗,魏啟源興致就高了,說:“自古男人就愛美女。你看,我寧願當個渾蛋,去跟年輕小姑娘瞎混,也不要做道德守衛者,結果得到身邊歐巴桑的肯定。”魏啟源有些醉意地回答。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黑董果然是救國團團長,寶刀未老。”
有些人不知道魏啟源的狀況,也想要去大陸發展投資,請教他的意見。他也都能講得頭頭是道,把別人唬得一愣一愣的,順便想有沒有合作的機會。
“大陸市場真的很大,全世界都在往那裏跑,再不去就要落後了……”
“男人就是要見世麵,您公子那麼優秀,留在台灣這小島真是埋沒人才,將來就應該讀北大、複旦,先讀個碩士班,搞好大陸的人脈關係……”
“在大陸,人脈很重要,隻要人對了,什麼事都解決了,這點我們台商摸得都比外資清楚多了,哈哈哈……”
有些話是他不知哪裏聽來現學現賣,尤其是什麼大格局,宏觀的看法,也有些是他親身的經驗體會,尤其是什麼女人啊!失敗的經驗,當然他都會說“他有個朋友……”的慘痛經曆,絕不會說是他自己,但講出來難免會有些心虛。
譏笑他的話,他會選擇性地忘記,但如果有人願意請教他,被人重視的感覺真的很好,他自認他的大陸經驗很豐富、足夠,應該可以有一番作為,這次隻是太不小心,太不小心了,翻了個大跟鬥,要是有人願意出錢投資,讓他殺回去,一定賺大錢。
魏啟源越想越有信心,心裏澎湃著,好像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前途一片光明。
他信心滿滿地北上去找老婆,買了點小禮物,本來還想順便見見孩子,可是孩子擺明了不想見他,這讓他心裏有些失落。
“唉……幾年不見,他們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如果老婆肯借這筆錢,不,不應該說借,本來就是自家的,隻是暫時讓她保管而已,就算是幫她投資好了,想到這幾年她一個人也不容易,一定要更努力賺更多錢回來,到時候全家人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那也是好事啊!
“我有話跟你說……”
跟老婆約在星巴克,他晚到了十分鍾,隻要了一杯水。
“我也有話跟你說……”老婆看著他,冷靜地回答。
“你先說吧!”
“還是你先說吧!”
“這個……我覺得我們,以前是不是一直溝通不夠,那麼多年是我不好,其實我一開始也是為了這個家,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哎呀,我在說什麼……反正……總之……我覺得我們……”
“我們離婚吧!”老婆喝了口咖啡,平淡地說。
“不是……那個……”
魏啟源高昂的興致一下被推落穀底,盡管表麵上保持冷靜,微笑還是那個微笑,一下子僵住了,多了幾分苦味。
老婆微微笑道:“我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人生……”
他聽到這兒,就知道沒戲了。
一下被澆了桶冷水。但沒有從老婆身上拿到這筆錢,這反而讓他一下鬆了口氣,開始想,他之前居然會有那種念頭,想想都夠丟臉的。
“你該好好想想規劃一下未來,人生已經走到後半段,我們都不像以前了。”最後他隻記得老婆說了這句話。
活到快五十歲,又沒工作,還能做些什麼?在大陸那麼多年,業務上認識的人都在大陸,經驗也全都是大陸的,都已經跟台灣社會脫節,台灣已經沒有他的立足之地,在台灣他還能幹嗎。
“算了,返來東莞吧!”他有了這個念頭。
“返來?”難道那已經是一個用到“返”字的地方了嗎?好像對一個地方有了歸屬感,才會用到“返”這個字眼,魏啟源驚覺自己竟然這麼理所當然地想。
有些人很不理解,好不容易回台灣了,就踏踏實實地在台灣生活,幹嗎還要回大陸,說不定還是找不到工作繼續當台流,問他,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也許,在那裏輝煌過,也在那裏跌到穀底,對他來說,這經曆太過深刻,反而把他粘在那裏離不開了,他想要的就是那種慘到不行的存在感。
他給幾個以前的朋友打了電話,看看能不能找個當地的工作,如預料的,大多虛應他個幾句,滿口好好好,所以他也不抱太大希望。他在想,這次再去,到底要做些什麼;大陸這個地方,好像一旦去了,不管成功或失敗,都回不了台灣了。
臨走前,他又不知道從哪裏弄了幾箱醫療用口罩,說要帶過去轉賣,賺點生活費。
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回去後八成還是一事無成,茫然度日。
果然,雖然他天天一早起床都想要振作,但欲振乏力,還是過著每天都不知所以然的生活,但是自己給自己的壓力又時不時地浮出來,讓他很痛苦,隻好逃避去想這些事。
不久之後,他幾乎是同時收到兩封從台灣來的快遞:一封是前妻彙的一筆生活費,夠他省吃儉用過一年;另一封是母親幫他買的一張一年期的回台灣的單程機票。
拿到這些錢和機票,他眼前一亮,心中的小想法又開始滋生而蠢蠢欲動。
他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大吃大喝一頓,去桑拿找幾個小姐爽個幾回,等到錢花得差不多了,撐不下去後就回台灣吧!
想到這裏,他在小房間裏大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