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2003—“非典”時在東莞(2 / 3)

飛機降落台北,機輪觸地的刹那,魏啟源一陣鼻酸,百感交集,終於有種踏實的感覺,回家了。

不知怎麼回事,下飛機,乘客移動緩慢,堵在空橋中,好不容易從空橋走進機場大樓處,原來是一群戴著口罩的人員給乘客一個個量體溫,旁邊還有許多記者拿著攝影機在拍攝。

輪到魏啟源,工作人員拿耳溫槍放到他耳內,他隻覺好笑,小題大做。

“先生,請問您到香港之前有在任何第三地停留嗎?”工作人員客氣地問他。

“呃嗯……第三地,我剛從東莞回來啊!”魏啟源回答。

“廣東東莞?”工作人員激動地加重語氣又問他一次。

旁邊記者像鯊魚嗅到血腥味般,一聽到“廣東”這個關鍵詞,一陣亂,把魏啟源包圍起來就是一陣拍攝。

“先生,你可以說說廣東那邊的情況嗎?”“先生,廣東那是不是死了很多人?”“先生,你沒有戴口罩不害怕嗎?”“剛從那裏逃出來,你現在心情如何?”“你對大陸政府的處理態度如何看?”

一群記者圍著丟出連串的問題,讓魏啟源一時反應不過來,還覺得莫名其妙。他是聽說什麼“非典”在流傳啦,但有那麼嚴重嗎?

有幾個人急急忙忙地小跑步過來,把記者隔開,要魏啟源跟他們走,表示說,從大陸回來的,要強製進行自我居家隔離。

“我又沒生病,也沒發燒咳嗽,身體很健康,剛才體溫也量過了啊,幹嗎要把我隔離,你們哪有這個權利。”魏啟源不高興了,大陸“非典”是嚴重一點,可是我又沒被傳染到,憑什麼要被隔離。

“先生抱歉,這是規定,現在都是這樣。”他們客氣中又帶點強硬,“我們有車子會專程把你送到家,請放心。”

“家?”魏啟源一下蒙了,“對啊!我要去哪個家,老婆已經沒了,房子都給她了,小孩也不理我,我還有哪個家能去?媽媽家?拜托,五十幾歲的人還要讓七十多歲的媽媽養,說出去多丟人。可是,我還能去哪裏?算了,有人送也是省筆車費了。”

上了車,工作人員才又跟他道歉:“先生對不起哦,本來是不用那麼麻煩的,可是媒體都拍到了,所以我們也不得不這樣做,請您諒解……”

回到雲林虎尾的老家,母親替他準備了一個房間。

關在家裏,站在窗台上看樓下人來人往的、戴著口罩的路人,仿佛不想讓別人察覺到他們的喜怒哀樂。有時候會看到街角幾個三姑六婆對著他的窗口指指點點,本來嘛,在這種鄉下小地方,這種事傳得就特別快。

但魏啟源想被人指指點點也是應該的,可是他真的不甘心啊,那麼多錢和心血一下都沒了,血本無歸,有時候想死之心都有了,現在隻是苟活著,每天茫茫然,人生沒有目標、沒有盼望。

每天固定兩個時間,衛生所的工作人員和管區警察總會上門拜訪,說是看他身體有沒有不舒服,其實就是看他有沒有亂跑。兩三天後,魏啟源索性搬個椅子到窗台邊坐著看書,他們隻要看他還在窗邊,索性就過門不入。

年邁的母親每天讓他下去吃飯,那麼多天看到那麼多人,隻有母親的臉是完整的,好幾年沒見母親,他發現母親皺紋更深了,頭發已經全白了,背有點駝,走路有些遲緩了。

“有呷飽沒,呷多點身體才會健康。你也到了要養生的年紀,這幾年亂喝酒,身體都被打壞了,要好好注意身體免得以後跟我一樣。”母親一開口,就念個不停。

“知啦知啦!”

“叫你不要去大陸就愛去。你看,現在什麼都沒了,有什麼用,男人哦,有個家庭,晚上回家有個人念你,有個小孩抱抱,比到啥KTV抱翅仔都有用。”

“知啦知啦!我不是返來了,人越老越囉唆,一直碎碎念,我怎麼記得你以前沒那囉唆。”

“喂喂!我恁母耶,再講也沒幾年可以講啊,你讓我多講幾句也不行哦!少年人要愛聽長輩的話。”

“好啦好啦!免煩惱啦!一切都真好,要相信你後生,好不好?”

母親還是一樣囉唆。想到自己都半百的人,還要靠母親養,心裏又是一陣酸,他不想讓母親擔心,所以對於母親的詢問,都故意用不耐煩來虛應過去,再怎麼樣,壞事,往自己肚子裏吞就好。

以前總覺得母親囉唆,但現在每一句囉唆的話都像在安慰他一樣,與母親相處的機會越來越少,見一次少一次了,嘴巴雖然還是硬的,但他心裏很清楚,就算不想告訴母親什麼事也沒關係,母親念他幾句,他也開玩笑地跟母親鬥鬥嘴鬥個幾句,這樣母親也會開心的。

在家隔離的這幾天,魏啟源除了看電視,就一直看書,很久沒看書了,把很多一直聽朋友在講,似乎是挺暢銷的書拿來看。他看了幾本這兩年很流行,寫大陸經驗,如何在大陸投資發財的書,通常看了幾頁,就被他丟在一旁;還有,這兩年炒得很火爆的,不管是大前研一還是章家敦,什麼中華聯邦或崩潰論,他看了也是直搖頭。

“放屁!”這是他對這些書下的簡短注解,“都是屁,吃屎啦!沒有一個懂大陸的……”

可是他真的懂大陸嗎?他突然想到,到大陸那麼多年,他也隻在一個廣東省,最北也隻到過廣州,廣州再往北呢?廣東以外呢?他其實真的不知道,隻是從朋友同業那兒道聽途說再渲染擴大說給其他人聽而已。

魏啟源想想自己的“大陸經驗”,好像真的除了女人,就再也沒有什麼了,又或者說,他不想再想起什麼,因為那些事回想到最後,就意味著他承認自己的失敗。

早在幾年前,魏啟源還是名震東莞各大夜場的人物,江湖上號稱“東莞快槍俠”。所謂快槍,就是他對各大K房、桑拿房的小姐技師了如指掌,一幹豬朋狗友跟著他混絕對不會出錯。當然,若是不知這些內情,這個稱號對混聲色場所的男人來說其實不怎麼好聽,但魏啟源為人豪爽海派,對這個稱號不以為恥,反而沾沾自喜。

比起在台灣整天麵對一個黃臉婆的苦悶生活,他在這兒受到許多女人的歡迎,身為男人的自信心極度膨脹,覺得自己風流倜儻,風流而不下流,當然,這都是他自己覺得的,他告訴自己,這才算真正的男人。反正,他在東莞享受到在台灣從來沒有過的虛榮心,每天都飄飄然的。

口袋飽了,他也沉迷了,眼前小姐一個比一個漂亮,“黑董”“黑老板”叫得一聲比一聲甜,夜夜笙歌,像國王般超享受地揮霍著,在K房裏捧紅了不少公主,把妻兒都拋在腦後,直到他遇到小琪。

就如同每個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沉船”俗套故事的起頭:小琪家裏有久病的老母親,弟弟還在讀書,所以雖然本科畢業,但為了錢,不得不到K房來上班。

據說小琪是“第一天”上班,魏啟源見慣了各式各樣的歡場女子,但本科畢業,談吐有氣質又優雅的還真沒見過幾個,所以對她印象深刻。聽說小琪是學財務的,豪爽之下就讓她到自己公司裏上班了。

小琪美貌和氣質兼備,魏啟源哈她哈得要命,再加上她表現優秀,深受魏啟源的信任,魏啟源讓她做他的助理,這當然是別有用心,結果這助理做一做,從辦公室做到了床上,所謂助理,就是幫助解決生理和心理需求。

順理成章的,小琪上位成為公司的老板娘,魏啟源對她可信任了,許多事都放手讓她去做。

至於他台灣的老婆呢?當然也有風聲傳到她耳裏,魏啟源為了安住她的心、堵住她的嘴,索性把他名下的房產都讓給她。兩人雖然也沒離婚,但也沒婚姻之實。

小琪推薦了很多親朋好友進公司,甚至有些在重要部門,這魏啟源當然都知道,所以一方麵他滿足小琪幫老鄉找工作的請求;另一方麵,他還是留了一手,安排一個他一手培養的年輕人阿慶“臥底”在他們當中。這些人私底下做些什麼,他可是一清二楚。

其實也就是單純地幫忙安排工作,但魏啟源還是有些顧慮,他讓小琪管公司財務,又升了阿慶管公司的印章,兩個人互相牽製。

這樣做倒也相安無事,久了魏啟源也就漸漸放心了。

有一次他回台灣,半個月後再回到廠裏,竟發現裏麵陰森森的空空如也,什麼都不見了,隻剩下一座殼似的。他大驚,沒有人說得出是怎麼回事,最後還是一位以前被小琪逼退的財務經理說出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小琪和阿慶兩個人早在他眼皮底下好上了,表麵上兩人互有矛盾、互相牽製,事實上都是演給魏啟源看的,兩人早就在計劃怎麼虧空他的公司,就這樣等了一年多,終於等到時機成熟,趁著他回台灣的時候來個五鬼搬運,就連辦公室的桌椅都給轉賣光了。

魏啟源又氣又惱,氣的是他覺得他對他們兩個都那麼好,現在他們兩個密謀合作來捅自己一刀;惱的是他一向覺得自己是個精明的商人,竟然沒有識破這種計謀。

他把剩下的錢都花在打官司上,可是輸了,一夕之間從天堂掉進地獄。

想想很不甘心,他一直在想辦法,找同業,找朋友,找認識的官員,可是都沒人理他。他想怪了,以前想辦法結交那麼多人脈,打通那麼多關節,到了關鍵時候一點用都沒有,越想越氣。他自認為人豪爽,講義氣,以前幫過的人也不少,可是輪到他有難,每個人都對他唯恐避之不及,其實他氣的是這一切好像都否定了他以前的交際手段。

已經一無所有,出了這種事實在丟臉,回台灣很沒麵子,當年風風光光來到此地,怎麼落荒而逃,所以他留在東莞,期待東山再起的機會,想要給那些背叛他的人、落井下石的人一些顏色瞧瞧。

理想是遠大的,但現實很殘酷,他沒錢了。

他搬到又小又破的群租公寓裏,與他的朋友潘董合租一間小房間。潘董也是在這裏生意失敗,無顏回台。偶爾,他們能夠靠著以前的關係,幫人“牽線”,賺一些介紹費,或賺一頓飽餐,但更多時候,他們四處跟朋友借錢,從幾千幾千借,到後來大家可憐他們,兩三百地借,打發他們走。

唉……人活到快五十還跟人這樣幾百塊幾百塊地借錢,算是失敗了吧!

魏啟源並不這麼想,他一直覺得他有翻身的機會,這不算借,以後他成功了會加倍還給朋友的。

但時間一久,他東山再起的雄心壯誌就被消磨光了,苟活一天是一天,每天都像行屍走肉般虛度。

繼續當台流

魏啟源這幾天在台灣老家,才真正慢慢回想過去幾年的種種,以前的人生真的算是失敗了,可是以後呢?以後該怎麼辦?現在五十歲了,如果身體還說得過去,未來至少還有二十年,難道就一直過這樣的日子?

好久不見的老婆竟然來看他了。

“哎呀!夫君呀!你這下肯回來了哦?”老婆語帶調侃地走進房裏。

“你是來笑我的是不是,有什麼事?”

“好久不見了,總要關心一下對吧!就算是朋友都要問候一下的,更何況好歹我們也是夫妻。我算算啊,幾年了,哎喲,在大陸成了黑戶,沒被公安抓走哦?”

魏啟源心裏總覺得,房子都給你了,我也沒欠你什麼了,所以麵對老婆,心裏倒也輕鬆,他揮揮手示意她別亂開玩笑。

“我還在隔離,你就不怕我傳染給你什麼‘非典’,大搖大擺就這樣走進來。”

“嗯?講什麼笑話,你有二奶我都不怕了還怕SARS。看你還沒死,我就放心了,反正我現在看開了啦,托你的福。”

“……”

“哼……你逢場做做戲,我倒還可以睜隻眼閉隻眼,暈船就好,沒想到還給我沉船了。之前就跟你說大陸婆仔最勢利,手段最厲害,你不是她們的對手。你看,弄到最後搞成這樣,你覺得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