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2003—“非典”時在東莞(1 / 3)

有台灣人做過一個生動的比喻:他們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到大陸時,搭出租車,師傅都會問他們:“來投資的吧?”到了二〇〇〇年左右,坐出租車,師傅會問:“來當幹部的吧?”到了現在,台灣人在大陸,尤其是在北上廣深等大城市坐出租車,師傅會問:“來找工作的吧?”

就連在大陸的台灣人都會自嘲,台灣人從最早的“台商”,變為“台幹”,到現在的“台勞”,最差的是淪為“台流”。

台流,泛指在大陸沒有工作,找不到工作,隻能混一天過一天,又不願意回台灣的人。他們很多人是生意失敗,或者被公司解雇,覺得沒麵子回台灣,一直想要找機會東山再起。好一點的,靠著存款或家裏接濟;壞一點的,靠騙其他台灣人的錢為生。

台流通常出沒在台灣人聚集較多的地區,比如說東莞的厚街,或者上海的古北一帶。在這些地方,台灣人開的餐廳裏,幾個台灣人在吃飯,如果有不認識的人不請自來,跑上來跟你攀關係,這十之八九就是台流。我就遇到好幾次,基於同鄉情誼,大家客客氣氣地請他吃了頓飯。當然,也有太過分讓我當場發飆趕人的,這都是後話了。

這兩年在大陸各地常有“台灣美食展”,一群台灣小吃攤主就隨著這些展會全大陸跑。盡管這些所謂的“台灣美食展”上的“台灣美食”都不怎麼正宗,賣得又比台灣貴,有時候真不知道,明明就是小吃,憑什麼掛上“台灣”兩個字就可以賣得那麼貴,雖然憤憤不平,但我有時候還是會不爭氣地買來吃幾口。

我在某次的“台灣美食展”上認識了顧攤子的魏老板。他熱情地招呼客人,一聽到我的台灣口音,高興地跟我聊了兩句,一聊,就慢慢聊到了他的過去。

魏老板就曾經是個台流,他讓我把他的故事記錄下來,還說:“你就照著真實寫,越不堪越好。”

很少有受訪者會提這種要求。我後來想想,也許,他們想要的就是在那段渾渾噩噩的日子中,留下一段真實存在過的印記吧!

魏啟源一覺醒來,懶懶地躺在床上想現在大概幾點,大概中午了吧!陽光照不進房間,他無從判斷,但照以往醒來的時間來看,差不多是十一二點。

他躺在床上扭了扭身體的筋骨,翻身探頭看看下鋪,下鋪的潘董早就不見人影,隻剩零亂的床鋪。起身來坐在床上,茫然地想著今天要幹嗎,半晌也沒什麼頭緒。其實,昨天幹嗎了,他也想不起來,看到旁邊小桌板上還有吃剩的方便麵湯和煙頭,才想起昨晚睡前吃了半碗麵。

下了床,打了個哆嗦,一月南方廣東的天氣還是有些冷的,他穿起了掛在椅子上的外套,拾起地上的襪子穿上,懶洋洋地去外頭洗漱。

他轉了轉廁所的門把,鎖著的,裏麵傳來踢門的聲音。魏啟源忍著尿意站在外頭等,摸摸外套口袋,隻剩下一芙蓉王空盒,他順手丟在旁邊已滿溢出來的垃圾桶裏。

“催個屌,沒見過女人上廁所啊!”廁所門打開,一披頭散發、神情憔悴的年輕女人走出來,瞪了魏啟源一眼。

他什麼都沒說,默默地走進廁所,拉屎後的餘味仍飄散在狹小的室內,他不屑地暗罵:“做雞還那麼橫。”

回到房間,打開門,滿室撲鼻的黴味迎麵而來。

打開手機,一堆短信傳進來,大多是某某桑拿或夜店CALL客的短信,他連看都不看就刪除了,有幾則是討債的,還有一則是房東傳來要他快繳房租,他看了皺皺眉頭。

潘總不知道去哪裏了,還要跟他商量商量房租的事。他看看電話簿,一個個名字出現在眼前,腦子裏也在想要跟誰周轉一下,還有誰沒借過錢。

翻一翻錢包,還有三百多塊錢和一些幾角的小銅板。他算了算,房租自己出一百五十,跟朋友借一些,這樣還有一百五可以當生活費,這個月可以多花些,反正下個月就要回台灣了,可以買個小酒小菜來打打牙祭享受一下。

他挑了一件看起來還算體麵的衣服,拿水抹抹頭發。他外出找朋友,走出樓下鐵門,陽光迎麵讓他睜不開眼,好一會兒才適應。

最近大家都在說有一種怪病到處流傳,用醋可以消毒殺菌,街上都是醋味,聞著聞著肚子更餓了,他想想等會兒到朋友那兒順便揩點油,賺一頓午餐,都覺得愉快。

到了餐廳包間,席間還有幾位不認識的中年男子,朋友見他來了,熱情地打招呼。

“來來來,這位是李董,王董,他們剛從台灣過來,是我的老朋友。李董,王董,我給你們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魏董。因為他長得黑,哈哈,大家都叫他黑鬆董仔,叫他黑董比較親切啦!黑董也是我們在厚街一起打拚的戰友,名氣真正響亮的。”

“李董,王董,你們好你們好,都是同鄉台灣人嘛!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以後大家就是兄弟,遲到了不好意思,我先敬兩位董仔。”

話畢,魏啟源徑自拿起桌上杯子倒滿酒,舉杯一飲而盡,兩位董事長也客套地舉了杯喝一口。

桌上隻剩些殘羹餘菜,但他心裏也滿意,拾起碗筷就開始吃起來,塞得滿嘴飯菜,吃告一段落才抬頭跟兩位董事長聊起來。

“兩位董仔,現在這裏機會真的很大,可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要怎麼下手,常常很多剛來的錢都被騙走了,機會大,危險也多,唉……我每次看到有很多同鄉在這裏失敗就很不忍心,所以我現在成立了一間顧問公司,專門輔導解決台商在廣東這裏的業務……”魏啟源邊說邊掏出兩張有點皺的名片遞給他們。

“對啊對啊!黑鬆董仔在東莞可說是名氣響當當,大家都知道他很有辦法,政商關係良好,你知道那個張書記吧!前幾天我們還在一起吃飯,還幫好幾個朋友牽線投資,來東莞,找黑董跟我就對的啦!”朋友在旁邊幫腔。

兩位董事長隻是始終帶著笑容,聽他們兩位講話,隻是不時地講些“很好很好”“很不錯”之類無關緊要的話。

飯局結束,魏啟源帶著滿足感在街上閑逛,老板們有沒有要跟他合作那還是其次,好好地吃了一頓飯才是最重要的。

接近黃昏,魏啟源又走到滿是醋味的市場,挑了些便宜的青菜,見到地上有幾個微爛的洋蔥,順手撿起來放到袋子裏。

回家路上,幾間大K房和桑拿的霓虹燈招牌已經亮起,絢爛迷離的燈光平添了幾分曖昧,化著濃妝的女子三三兩兩走進去,緊實的牛仔褲包不住姣好的身材,走上樓梯臀部一扭一扭的,看得魏啟源心裏是火漂漂的,蠢蠢欲動。有幾間店他以前總是去,熟得跟自家客廳般。

遠遠有輛“寶馬”停下,車裏走出一熟悉美豔女子,與“寶馬”車主飛吻後走進夜總會,魏啟源認出那是以前熟識的公主。

“哼!還不是我砸錢捧紅的。”魏啟源冷笑暗道,又看那“寶馬”年輕車主,“用別人用過的也那麼爽,表兄弟嘛!”但看了不知道怎麼一把無名火上來。

“靚仔,借個火。”一豔麗女子走過他身旁借火抽煙。

“他媽的,欲火要不要。”

“神經病!”女子瞪了他一眼罵他一句。

回到住處,他坐在床上看撿來的過期《知音》,幾篇文章讓他看得心癢難耐,稍晚點,他炒了一盤青菜炒飯,油煙彌漫整個房間和過道。

“什麼味道那麼香,也不分兄弟一點!”原來是潘總回來了。

“回來了哦,來啦來啦!一起吃,煮多一點。”魏啟源心想,兩個人一起吃還可以分攤點錢,比較劃得來。

兩個男人在房間小桌板上吃起炒飯。

“今天遇到以前當兵的學弟,幾十年沒見沒想到他也來大陸了,想說是同袍好好照顧他,要替他介紹一些人,沒想到他竟然不領情,幹!也不想想以前當兵時誰照顧他,現在的人哦,真冷漠不顧人情。”潘總憤憤不平地說。

“啊!讓他過幾年就知道了啦!讓他們自己去闖闖看就知道大陸的可怕。”魏啟源這樣說,其實心裏想的是:“就憑你,誰不知道你潘董的名聲怎樣!很行是吧!很行還會淪落成這樣,隻會嘴巴講講,你想幹嗎都被人看穿了啦!”

魏啟源想到自己跟他比好像也好不到哪裏去,也就沒再說什麼。

“黑董仔,你要返台灣了?留在這兒一起再努力看看東山再起啦!”

“沒啦沒啦!家裏剛好有些事,一定要回去。我也不想回去,今天就快要談好一個項目,幫忙引一條生產線進來,你想想看也知道,這關鍵時候我怎麼回去,所以我還會待一陣子,等年後才回去。”

魏啟源嘴裏這樣講,隻有他自己知道,其實是過年後的機票會便宜很多,才訂了張香港到台灣的單程票。

前幾天他生了病,頭昏腦漲,一個人在房間裏沒出去,突然外麵傳來“砰砰砰”急促的敲門聲。他想肯定是房東來討房租,就假裝屋裏沒人,屏住氣息不敢發聲。又是好幾陣“砰砰砰”,最後隻聽見外麵一陣罵聲:“窮鬼還想住房,該死的。”踢了門一下,“砰”的一聲。

房東走了,又躲過一次,暫時鬆了一口氣,他再次想到他怎麼會落魄成這個樣子,唉……當初來東莞時意氣風發,誰都要買他的賬,怎麼現在變成這副窮酸樣,生個病連買藥的錢都沒有,以前的那些好朋友都離開他了,想到這些,他心裏就一陣酸楚。

那天晚上,他七十歲的母親從台灣打電話給他:“返來吧!至少你阿母還在這兒。”

這不是他母親第一次打電話叫他回去,可是他想,即使眾叛親離,但母親始終還是支持著他,這個想法觸動了他,就在那一天,他決定回台灣,隨後,母親幫他買了一張香港到台灣的便宜機票。

“這些死阿陸,也不看看當年是誰帶錢來投資的,都不知道感恩,現在可好,說翻臉就翻臉,媽的跟K房那些婊子一樣無情,幹!我不甘心。”潘董吃飽了又開罵。

“自己敗掉就不要怪別人,反正你在這兒玩也玩夠了,也夠本了,再給你幾千萬一樣會被你敗掉。”魏啟源聽著潘董在那邊罵,心裏暗自笑。

他又想到自己的處境:“唉……要不是那個女人……我對她那麼好,我人生就敗在她手上。”

這一年的冬天感覺特別冷,因為怪病的傳言,外出的也不多,盡管要過年了,也沒有喜氣洋洋的氣氛,街上顯得特別蕭條。這怪病大家都叫它“非典”,聽說已經死了好多人了,每個人談起“非典”,都是說:“我朋友……”說得繪聲繪影,好像親臨現場,但實際情況是怎樣,也沒人說得準。

年夜飯,幾個台灣人,聚在魏啟源與潘總的小房間,各自帶了一些菜、肉、便宜酒,圍在一起吃火鍋。大家知道魏啟源要回台灣了,都輪流敬他,恭喜他“畢業”了。

酒過三巡,大家都沉默下來。沉默一陣,開始有人暗自啜泣,越來越大聲,接著,有人開始跟著哭,最後幾個男人哭成一團,也不知道最後怎麼結束的。

真的懂大陸嗎

隔天,魏啟源拖了重重的破箱,買了一張最便宜的車票從常平車站到深圳,又經過羅湖口岸進香港。

才過羅湖橋到香港這邊,就看到從警察到海關辦事員,個個都戴著口罩。入關的隊伍排了好長好長,排到前麵才知道每個人都要量體溫才能入境。一路上,從火車,到大巴,再到飛機,所見之人幾乎都戴著口罩,這讓沒有戴口罩的魏啟源好像是個異類,每個人都用有點嫌惡的眼神看著他。

機上乘客不多,異常安靜,空服員、乘客幾乎都戴著口罩,偶然從機艙的某個角落傳來一咳嗽聲,乘客們都要轉頭往聲音那個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