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不知道，麵對隨時可能爆發的戰爭，精神的緊張大到已經慢慢成為一種恐怖的壓力。每天戰備，很久沒休假了，所有官兵神經都繃得快到臨界點了，好像隻要有一根針輕輕戳一下，整個就要爆開來。
“就在最緊繃的時候，有一晚正要就寢時，我剛好在站安官，有一個新兵突然摔了鋼盔，把身上的裝備都甩向牆上，歇斯底裏地大哭大鬧，他崩潰大吼：‘我不要打仗，我不打了，我投降啦。’結果我不知道士官長從哪裏衝了出來，簡直就是神速，大腳一抬，馬上將那個新兵踹了下去，然後捂住他的嘴巴，叫人把他架走。你沒看到那場麵，現在恐怕會被申訴。
“我後來才懂，恐懼感不僅是動力，也會形成一種集體壓力，非常可怕，隻要爆發就會不可收拾，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崩潰，就好像水壩上的小裂口一樣，所有人都會跟著崩潰。所以你說打仗的時候為什麼要有什麼督戰隊之類的，就是先槍斃要投降的人，免得一個投降，全部都跟著投降，你還以為要投降像嘴巴上說的那麼容易。
“不過有件事還挺搞笑的啦！因為大家害怕，我就在鋼盔上用奇異筆寫了一個‘殺’，然後有個班長看到了，就說：‘喲！有沒有這麼殺呀？’我看到是班長，就答：‘報告，是！’結果班長說啥你知道嗎？‘還是呢，一炮過來，士都被炮幹掉啦！’唉，那幾個月，從夏天到冬天，不知道什麼叫放假，全天全副武裝，每天一直演練，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對啦！要說方群的事，他女朋友不是要分手嗎？後來女朋友也不接他的電話，其實到後來我們也不能打電話了，隻能寫信，他寫信，寫了好幾次，也一直都沒收到回信，他心情一直非常鬱悶，連欺負人的心情好像都沒了，唉……那時候誰有空管他的事啊，都自己顧自己的。不過在那種情況，你還想欺負人，這不是自找麻煩嗎？大概會被大家公幹到死吧！總之，也沒有人去管他的情況。
“我記得那年二月，金門很冷，還不到十攝氏度，海風一直吹吹吹，刺骨啊！站哨都要穿軍大衣。就在那幾天，我第一次遇到‘雷霆演習’，主角就是方群。你知道什麼是‘雷霆演習’不？就是抓逃兵。
“唉！其實在金門當逃兵是最傻的事。金門就一個島，能逃到哪裏去啦！你要逃回台灣，港區跟人員乘船區都有衛哨兵看守，上船前還有安管組跟憲兵會清艙檢查，你沒有登船證跟差假證或退伍令，根本上不去。如果往海邊跑，海邊到處都是據點班哨跟雷區，二十四小時都有衛哨兵，如果你成功跳到海裏，你還能有體力遊到對麵嗎？
“每一梯新到部隊的新兵，長官一定都先告訴你，如果遇到什麼事，向連上幹部反映，要不就忍一忍，在金門當逃兵，被抓到是運氣好，運氣不好就是死路一條，尤其是冬天，你沒吃沒穿的，又一直躲著，餓死凍死是以前逃兵常有的下場。所以哦，在外島當逃兵真的是很笨。
“我們突然發現方群失蹤了，全連集合點名也沒到，本來連長還想壓下來，要我們私下去找，結果三天都找不到，隻好往上報，然後就開始雷霆演習了。那時候戰備任務很重，被派去找人簡直就是爽缺，其實我們也沒有認真找啦！老兵都知道，逃兵要不餓了幾天以後受不了，被捉回去；要不然就是自己自殺，屍體被找到，或者淹死在海邊。所以那次雷霆演習，淩晨四點開始，我們幾個人出去找，索性找了一個旅社睡大頭覺，睡到點再回去交差說找不到。
“我們一直找不到方群，搞到全島動員都還是找不到，也就不了了之了，因為戰備任務還在，而且強度又更大了。後來我才知道，大概一個多月後，對岸又在不遠的平潭島有登陸演習，我們還是一樣沒有放假，一直在撐。說真的，我也好想當逃兵，可是我還有家人在等我，那時候我父母真的是我撐下去的力量，要不然我真的會崩潰。
“後來我們找到方群了，一個已經爛掉的屍體，在海邊岩洞裏。他身上還有遺書，大概跟感情問題有關吧！遺書裏說什麼要讓那女人後悔啥的，其實我就覺得他根本是個天兵，不值得同情，隻是人都死了，以前的恩怨也不值得再提起，那會顯得很小家子氣。也不知道為什麼啦，一聽到他死了，所有的恨一瞬間也都沒了。
“過不久，戰備狀況解除了，我終於可以放假回台灣了，我父母來接我，我一看到他們，真的是當場就哭了出來。別笑我，哈哈，我看到很多人都哭了。
“那次放假，我跑回以前學校去跟我暗戀已久的學妹告白，當然失敗了，哈哈，不過我那時也覺得都沒什麼，命都還在，什麼都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