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不是號稱獨立思考嗎?怎麼學生不是極度認真隻會讀書就是極度愛玩不想讀書,對於社會上發生的事怎麼可以一點都不關心呢?他這樣想著,仿佛隻有他看穿一切,眾人皆醉我獨醒,為此,他很懊惱。
社會的改變如滾滾洪流,大學裏的氣氛不能說一片純真美好,也有些蠢蠢欲動。有些比較勇敢的同學當了“出頭鳥”,下麵的同學紛紛鼓掌叫好。他們登高一呼,經常是萬人響應,但結果是一人到場。當然,這些“出頭鳥”同學很快就被學校盯上了,重則退學,輕則記過處分。
王建立也想跟這些勇敢的學長一樣,但是苦於不知該如何表達,他不像那些學長總能用許多理論以及熱血的豪言壯語鼓舞大家,另外就是擔心他爸爸說的“學費你自己出”,這就好像掐住他脖子一樣,豪言壯語還是要向現實低頭。
校園裏的社團千奇百怪,招新社員時各出奇招。王建立逛了一圈,看到一個人趴在角落邊最小最破的桌椅上睡覺,貼了一張簡陋的海報,上麵寫著“關心我們的社會、關心我們的家鄉”,下麵大大的四個字“新視野社”。
“新視野”這三個字有種穿透般的吸引力,王建立的心裏仿佛有盞燈一下亮了起來,於是走過去把那家夥叫醒表示想加入。那家夥本來還睡眼惺忪,王建立表明來意後,他不敢相信地問:“你想參加?”
新視野社算是一個挺“邊緣”的社團,不僅在社團辦公室最破、最邊緣的角落,用最破爛的設備,就連訴求思想也挺邊緣。在外人看來,這是一個處處與學校作對的社團,可是在社內社員看來,他們隻是在關心別人不關心,甚至視而不見的事,每個人都好像懷抱著救世濟人的崇高理想一樣。
學校裏也有幾個類似的“反動”社團,成員很多來自社會學係、經濟係或其他人文學科的同學,所以每次聊天講話總是離不開什麼“異化”“剝削”“符碼”啦,要不就是馬克思、哈貝馬斯、葛蘭西等人說過什麼。
比如說有人喝咖啡,就會有人提到咖啡豆都被國際大型公司壟斷,剝削第三世界勞工;有人愛聽王傑、薑育恒的專輯,就會被嫌沒文化缺少社會批判精神;就連有人要泡女生請她吃飯,也會被學姐罵物化女性。
這社團很對王建立的胃口。對一個正處於以反對而反對為樂,但苦於不知道如何更有力批判世俗社會的年輕人來說,驕傲又苦悶,但這社團就像它的社名一樣給王建立開了新的視野,盡管好多討論的名詞他都不懂,但越聽不懂,想知道的欲望就越強,他總覺得了解這些批判的理論,就能成為真正的知識分子。
王建立發現,這些社團的學長好像彼此之間有些看不起,表麵上和氣,私底下互相攻擊對方所說的。他聽一個學長講的,覺得有道理,但聽到批評,又覺得挺有道理。其中有一位來自哲學係的學長曾惠林,特別讓王建立折服。
曾惠林學長平常溫文儒雅,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梳個西裝頭,看得出教養良好;可是當他開口發言,炮火全開,他總是批判教育製度與學校保守的風氣,讓人聽了暢快淋漓。
“你們不覺得學校的教育方式隻是一連串的儀式,其實主要是為了監控學生嗎?從狗眼看人低的行政人員,一直到看似開明的校長,當然還有國民黨的爪牙教官跟人二室,都是科層共犯結構的一分子,都不斷在侵犯學生人格的主體性。”
“學長,我懂啦!你看以前師專師院體製出來的老師,普遍都很保守,因為他們也是政治對人民進行社會控製的工具。這結構挺嚴密的啊!隻有瓦解它,大學才能有真正的學術自由。”
“就是這樣,學校跟教育是不同概念,學校提供的知識常常是反教育的。”
“對!獨立思考很重要,可是我覺得光有思考是沒有用的,還要有行動作為實踐。”王建立急於發表高見。
“加入我們這樣社團的人都是明白人,不僅要做思考者,也要做行動者,所以我們也常常辦一些關懷社會的活動,比如有時候會去聲援被剝削的農民工人,下農村去做調查工作等。我想這都是其他社團學不到的經驗,來我們這兒一定是好的啦!哈哈!”
後來王建立才知道,曾學長家是開大貿易公司的,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雖然他家很有錢,但還是願意關心弱勢群體,想到這裏,他對曾學長更敬佩了。
大學第一個學期,王建立自己科係的專業沒讀太好,倒是常跑社團,參加各種活動下鄉實踐。雜書看得不少,針對社會議題的辯論也越來越常發言,他覺得自己的視野比同年齡的大學生更開闊了。
一九八八年似乎一開春就注定是轟轟烈烈的,一月一日報禁開放,本來隻有“三大張”的報紙突然多了好多版麵可以看,豐富活潑了許多,接著就是發禁開放,中學生不用再留小平頭西瓜皮,仿佛頭腦外的發長了,裏麵的智慧也解放了。
但這好日子沒過兩周,蔣經國過世,報紙馬上又回到那嚴肅沉悶低調的風格,社會氣氛一片淒風苦雨。當然對於年輕人來說,這種氣氛好像快窒息,所幸接下來不久就放寒假過年,還是假期最大。
新的學期開始,社團成員都有種舊的時代結束,新的時代就要開始的強烈願望,有好多好多的事可以去做,他們覺得氣氛有些鬆動了,於是串聯了許多社團在校園貼傳單,或者用遊擊戰的方法,在一些教室裏的黑板上表達理念及不滿,內容小到學校停車設施設計不當,大到有關學術自由的倡議,有時還會表達些對當前政局的意見。
最常用的方法是大字報。這些大字報內容通常由學長擬好,學弟學妹去校園裏人多的地方張貼,每每引來同學圍觀。很快地,教官就出現了,還不等同學看完就撕掉沒收了大字報,如果查到是誰貼的就約談關心一下,查不到就隻好摸摸鼻子講幾句威脅的話。但說也奇怪,同樣是大字報,那些國民黨的學生社團貼出來就沒事,但大概是內容太過八股不夠激進,圍觀的人也少。
每次出去貼海報,王建立總覺得自己像以前的革命黨人,雖然要叫他拋頭顱灑熱血也不見得有那個勇氣,可就有種前仆後繼的悲壯感。他想自己見識還不如曾學長等人,寫不出那麼好的文章,自己能做的就是幫忙貼海報了。
這樣總是被撕掉也不是辦法,成本太高了,為了效益最大化,後來他們都選在晚上九十點出去貼,一來校園裏人流量仍高;二來教官到了晚上,工作就沒那麼積極,至少能讓大字報活到隔天。
王建立讀過《毛澤東選集》的一些節選,知道這叫“敵進我退,敵退我進”,他樂此不疲。他想起曾惠林說的:“力量來自知識,不是來自二頭肌,硬碰硬是沒有用的,還是要有變通的方法。”
過一個暑假,他升上二年級,終於也成為學長了。
新社員還是一樣少,一樣熱血衝腦。在新社員裏,他一眼就瞄到外文係的姚文莉,畢竟在這種以熱血作為支撐基礎的社團裏,要見到漂亮女生還真不容易。
“你怎麼會想參加我們社?”王建立還是忍不住問了。
“尋找存在感。”姚文莉不知道被多少學長以同樣的問題搭訕過了,隨口一答。
“是呀!存在感,大部分同學根本就不管這個,一天過一天,每天做過什麼事都不知道,他們甚至沒意識到這可怕的現狀,作為人的主體性都被資本主義社會腐蝕了。”
“我覺得他們願意選擇這樣的生活,那是浪費生命。蘇格拉底說過:‘沒有經過檢驗的人生不值得活,隻有不斷地思考,獨立思考,才能不隨流俗,保持清楚的思路,你說是嗎?’”姚文莉覺得這個學長講話還有些內容才回答,話末還報以個甜蜜的微笑。
王建立帶著欣賞的眼神瞄了瞄姚文莉。他覺得她不僅看起來漂亮舒服,而且不像其他同齡女生除了愛漂亮愛打扮實際上腦子裏沒多少東西,姚文莉講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好有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