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晚上沒有宵禁,尤其大學裏晚上活動很多,多得讓我不知道該幹嗎。我第一次見識到什麼叫“夜市”,讓我咋舌。夜生活的豐富,讓我迫不及待地什麼都想試一試,但我九點一到就睡覺的習慣一時改不過來,還變成同學間開玩笑的話題之一。
隻是有時,我看到夜晚頭頂上閃著閃著的燈,一時間意識會錯亂,以為是炮彈打過來的火光,嚇了一跳之後才回過神來。炮彈打過來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而現在我已經在從來沒發生過這些事的台灣了。
我來台灣之後才真正深刻體會到,金門是“福建省”,台灣是“台灣省”,不僅沒來過台灣的金門人不了解台灣,台灣人也根本不了解金門,除了去當兵的人外,幾乎沒人去過金門。我當然不喜歡那些阿兵哥了,反正他們來當兵,當完兵拍拍屁股就走人。
新認識的同學一聽到我是從金門來的,就大呼不可思議,簡直比看到非洲黑人還稀奇。這些台灣人真奇怪,同樣不是台灣本島的澎湖,他們就不會那麼好奇。
“聽說金門人生育率特別高,因為晚上有宵禁?”
“屁呢!炮彈打過來都先軟掉了還生什麼。”
“聽說金門很多人都被大陸水鬼殺死了?”
“死的都是你們台灣去的阿兵哥。”
“金門人酒量都很好?”
“高粱酒都賣給你們台灣人的。”
有些台灣人的問題真是讓我啼笑皆非,一開始,我很有耐心一次又一次地回答類似的問題。等到有一天,我終於煩了,受不了,不想再回答這些問題,一有人問我,我就冷冷地回應幾句。
“金門人有什麼好神氣的,還不是要讓台灣人去保護。”有人看到我那麼冷淡,就諷刺地說了一句。
聽到這句話,我一下火大,差點就要衝過去揍他一拳。
“你祖媽呢!要不是金門幫你們擋住‘共匪’,你們台灣人還會過得那麼爽嗎?”
“哈哈!原來金門人也講台語。”
我聽了完全無語,連氣都使不上,心裏大喊著:“才不是台語,是閩南語。”
金門仿佛變成一個揮之不去的沉重包袱。我常常在想,金門真是招誰惹誰了,像夾心餅幹一樣夾在中間,爹不疼娘不愛,付出的比台灣本島人多,得到的卻比他們少,還要倒貼一堆。我隻好自我安慰想,台灣人真可憐,自以為見多識廣,結果對台灣以外的事情什麼都不知道。
不過如果有人問我,以後要留在台灣還是回去金門,這馬上就把我的嘴堵住了。這就是現在人家說的“口嫌體正直”。
台灣豐富多彩的生活,的確讓我瘋狂了一陣子,但想試的都試過之後,接著而來的就是一陣失落的空虛感。“隻不過如此嘛!”我反而有點懷念以前在金門那種單純、簡單的生活,物質欲望沒那麼高,看得出來以後要幹嗎。隻是想歸想,在台灣的幾年已經把我的胃口養大了,要我再回過頭去過金門那種生活,我也不幹。家人也都勸我,如果能夠留在台灣就不要回金門了,一想到在金門時那些無解的事,要我再回過頭去,想想都要窒息。
就算要留在台灣工作,還是要先經過當兵這一關,從小在金門看那麼多阿兵哥來來去去,今天終於也輪到我了。
對別人來說唯恐避之不及的“金馬獎”,我連想都不用想就回到金門當兵了。在高雄上船前往金門那一刻,好多人一想到要到遙遠陌生的金門當兵,幾乎都要哭了出來,但對我來說,這就像每次回家坐的交通船一樣普通,我神情一派輕鬆,理直氣壯地暗暗笑他們:“哭啥?有什麼好怕的?”
很多人覺得在金門當兵苦不堪言,他們絕對不知道金門以前更封閉。我回到金門當兵的心態卻像放長假一樣,有弟兄心情不好跟我訴苦抱怨,我也終於能把那一句話拿出來虧他們:“沒辦法,誰叫金門是戰地。”
每次部隊放假,台灣來的阿兵哥隻能在島上亂晃,心裏苦悶,但我騎著腳踏車慢慢晃回家,飽餐一頓再睡個懶覺,有時外出公差,事情辦好後也可以回家睡午覺,簡直是如魚得水。
小的時候那些回憶現在都已經不複存在,我有時候站哨會天馬行空地亂想,打宣傳彈,塞了政令宣傳單還不如在裏麵塞清涼美女圖更能“瓦解心防”,至於心戰廣播嘛,既然大家都那麼愛放音樂,那麼幹脆隔海來辦個混音大賽,DJ對決好像對和平更有幫助。
有一次,“金防部”的長官帶著“青年日報”的記者,官式地來關心一下哨點衛兵,客套地寒暄一番。
“小弟兄,在金門的生活還習慣嗎?會不會害怕呀?”長官在記者的鎂光燈下親切地問我。
“報告長官!我在金門吃得好穿得暖,在連上就跟在家裏一樣。”我精神抖擻地回答。
其實我心裏暗笑道:“狗官,金門我都比你熟幾百倍。”驕傲得很呢!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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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後,台灣社會的變化快得讓人無法反應過來。你會看到,舊的秩序已經慢慢崩解,新的秩序卻還沒有一個共識,所以整個社會看起來特別亂。一下鬆綁了,不管是什麼人,都想要大聲說出自己的看法,爭取自己的權利,紛紛走上街頭,仿佛要去拉個白布條,被警察舉牌警告,被強力水柱噴射,被鎮暴警察驅散才有參與時代變換的感覺似的,遲了就來不及了。
這一連串目不暇接的街頭運動,在一九九〇年達到了最高潮。那年初春,台北的“中正紀念堂”廣場,上萬名大學生聚集在這裏,要求政府推動政治改革。這場運動,不僅牽動了往後台灣的政治格局及版圖,當年那些學生領袖,也成為目前台灣政界新一代的中堅,那時候的大學生,現在都已經成為領導這個社會的主要力量。
那年陰冷的初春,是台灣人對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集體回憶。
北上讀大學的前一天晚上,王建立那平常不苟言笑、頗嚴肅的公務員父親難得把他叫到客廳談話:“有機會讀大學就專心讀書,絕對不要去搞政治,聽懂沒?”
王建立不知為什麼,一聽就怒了,說:“難道那麼多事你們真能夠視而不見,你們真以為我一直乖乖聽你們的話哦?我告訴你們,社會上那麼多事假裝沒看見並不代表真的沒這些事,我真的沒辦法忍受這種視而不見……”
他倒也不是真的想參與政治,甚至在這個年紀,大概連政治的概念都還搞不清楚,隻是頂撞一向古板的父親有種反抗權威的快感,有時候隻是為了頂嘴而頂嘴。
父親愣了一下大罵:“你懂個屁!想得太單純了,最後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我警告你,你學費是我出的,有本事自己去賺,以後愛幹嗎就幹嗎……”
王建立聽了前半句,本來腦子裏還滿滿頂嘴的快語,不吐不快,結果一聽到學費,本來都已經到了舌根的話,就這樣硬生生地被塞了回去,他竟然反駁不了。
本來應該是溫馨的離家前夜,就這樣不歡而散,第二天還是母親送他到火車站。
火車有節奏的噪聲,把王建立的思緒帶得好遠,他一邊憤怒父親對社會的冷漠反應,不管是父親說“你沒那個資格玩,玩不起”,還是母親臨行前說“等你大學畢業就知道了”,他都覺得是種借口,台灣這幾年社會變化那麼快,怎麼能不關心呢?
他又轉念一想,上了大學就是“知識分子”了,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沾沾自喜,因有種使命感而飄飄然,知識分子除了讀書,關心社會也是理所當然的嘛!以前那些老師隻會要大家好好讀書,結果呢?造就出一堆不會獨立思考的傻瓜,社會變動得那麼快,思想當然也要追得上變化了。
想到這裏,他同情地環顧車廂裏的乘客,有聽著隨身聽的年輕人、安撫小孩的媽媽、看書的老頭、留著小平頭的阿兵哥……形形色色。王建立看了忍不住搖搖頭,同情地暗道:“唉……這些芸芸眾生。”
但不知不覺大學生涯也過了幾個月,王建立心裏又不舒服了,每天早上從宿舍走到教室,上了整天課下來,腦袋塞滿一堆未處理的信息,搞得昏昏沉沉的,還沒上大學前立誌要天天上圖書館看書吸收知識,現在反而力不從心。晚上下課回到宿舍,出去交女朋友的跑了,玩社團的也跑了,剩下幾個人在房間裏,電扇不夠力吹得嘎嘎響,索性赤膊圍在一起打牌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