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路人指點，我終於找到阿玉嬸的家。
阿玉嬸見我到來，非常高興，趕緊要媳婦去買麵線和臭豆腐回來請我吃。
“第一次到我們玉裏哦！一定要吃吃看我們的玉裏麵和臭豆腐，難得有台北的朋友下來找我，感謝主。我們玉裏是鄉下啦，什麼都很簡單，連吃的都很簡單，不要見笑。”
我看著阿玉嬸的家，很典型台灣小鎮街旁的透天厝，白天臨街的門大開著，沿著路走，可以看到每家每戶的客廳，裏麵的家長裏短都看得一清二楚。
電視機開著，正在播講豪門恩怨的鄉土劇。櫃子上貼了一行字：“耶穌是我家之主”，還有一幅耶穌牧羊像。櫃子上麵擺了幾張照片，有兩張比較大的黑白遺照，兩個老人，一男一女。
我此行的目的，就與這一男一女，還有阿玉嬸有關。
“這就是我先生跟我姐仔，就是他的大陸太太啦！哈哈！”阿玉嬸指著那兩張遺像說。
阿玉嬸，這個親切的昵稱，不知情者會以為她是個閩南或客家婦女，但阿玉嬸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阿美人。她人如一般阿美人：深邃的眼神，高挺的鼻梁，開朗熱情又善良。她講話時少有阿美人口音，反而帶點台灣腔國語，偶爾蹦出幾句大陸方言，沒講幾句話就夾帶著一句“感謝主”。
“這個死老芋仔，從我還是小姑娘時就騙我，名字也是假的，在大陸已經結婚了，這個也沒告訴我，騙我騙了好多年。哈哈，感謝主，要不是發生這些事，我也不會學到那麼多功課。”
阿玉嬸的媳婦把吃的買回來了，真是不好意思，來聽她講故事還讓她請客。
“來來來，先吃先吃，邊吃邊聽就可以了，玉裏麵很有名，你吃吃看。”
我一看，哇靠，這一份幹麵的分量是台北的兩倍，麵條上淋著油蔥醬，香氣逼人，幾片清甜的韭菜、豆芽菜，再撒點芹菜提味，淋上鹵汁，加兩片肉片。天哪，要是以後我吃不到這麼銷魂的麵那該怎麼辦呀！
“哈哈！比台北的麵好吃對不對，台北的麵又細又不好吃。感謝主，住在玉裏真好。”阿玉嬸得意地說。
“你之前有沒有去看過花蓮榮家？我們玉裏也有一個榮民醫院，你也可以去看看，我媳婦在裏麵當護士，今天剛好休假回來，你也可以讓她跟你說一些老芋仔的故事。
“為什麼花蓮的榮家那麼有名，就是因為蘇花公路還有橫貫公路的原因，建完這些公路他們就地安置下來，那時候政府派他們到全台灣各地去做工程。每完成一個工程，就在那個地方留一批人，所以你看現在各地榮家或老芋仔的眷村，附近幾乎都有以前的重大工程。
“我跟我老頭在一九七一年結婚。他那時候剛從部隊士官長退伍。以前很多人都不懂，都說這些老芋仔喜歡老牛吃嫩草，老大年紀的人還喜歡娶年輕小女生。他們懂什麼，書讀得越多反倒越不知道民間疾苦，唉……求主憐憫。其實是這樣，以前他們當兵，政府根本不讓他們在台灣結婚，而且沒有身份證，很多人的大好青春就這樣被浪費掉了，等到說發給他們身份證，讓他們退伍後，當然都老了。男人誰不想成家，可是本省家庭普遍又不喜歡外省人，所以隻能找像我們這種一樣弱勢的阿美人了，哈哈！
“我們部落裏有很多女生都嫁給這些老芋仔。很多人都覺得是交易，沒有感情。說實在話啦，大都市裏麵，女生嫁人一樣要考慮對方物質條件對不對。以前我們阿美人很窮，家裏又生很多，比較漂亮的女孩，通常二十萬到三十萬元被賣到特種行業。感謝主，我比較幸運，還能嫁給老芋仔。就是很多父母不肯賣女兒，可是又要考慮家裏環境，隻好把女兒嫁給這些老榮民。當然這其中也有些期待他們的軍餉，可以改善家裏的生活，這不就跟現在很多父母喜歡把女兒嫁給公務員一樣，有什麼好奇怪的。
“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山地人多少跟這些老芋仔有些同病相憐。你看我們以前被漢人白浪欺負，台灣本省人不喜歡這些老芋仔，所以我們心理上也是比較能接納他們，互相有個依靠，也比較不怕人欺負。
“真感謝主，我家那個老芋仔很愛我。你也知道，我很年輕，還不到二十歲就結婚了，什麼都不會又不懂事，也不會做家事，還常常把事情搞砸，可是都沒有見他生氣。他每天下班回來後就跑進廚房開始煮飯，很有耐心地慢慢教我做各種家事。我以前年輕的時候真的不知道感恩，跟他有代溝，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話。他也不知道要跟我說什麼，就會常常買很多流行歌的錄音帶回來給我聽。我那時候都在想，我好命苦，要跟一個都能當祖父的男人在一起。哈哈，我們阿美人結婚早啦！我很幸福，我都不知道，一直到生小孩之後，連小孩都是他在帶。我幾乎沒看過他打小孩，他真的很用心地在經營家庭。這麼多年來我才慢慢了解他真的是個好人，很多年之後才愛上他。很多人說老芋仔是買賣婚姻，我看很多自由戀愛結婚的感情也不見得有我們好。”
阿玉嬸講這段話時，笑得多開心多喜樂，竟然還帶著一些害羞。
“這些老芋仔，也是經過很多苦難的人，就是想要有個安穩的家。我知道以前有些嫁給老芋仔的阿美人女生，心不甘情不願的，其實誰不是心不甘情不願，就是她們先生回部隊時，這些女孩又跑回去找她們部落裏的情郎恩愛。你以為她們先生都不知道，他們都知道，他們都是想，一個家庭已經沒了，不想再失去另一個家庭，所以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隱忍下來。
“不隻阿美人女生嫁給老芋仔，我們後山這裏以前也有很多貧困的客家莊，很多客家女孩也是嫁給老芋仔。另外你一定也知道，很多老芋仔也娶了智障的女生。你到我們玉裏的榮民醫院待一陣子就會知道，很多事你們台北的根本就想象不到，看到老芋仔帶著他的智障老婆到醫院看他們的智障兒子，你們都市人會想，都是弱勢者，為什麼還要結婚增加更多弱勢者，問題是誰不想有個家。
“你會看到，我們這邊的教會特別多老芋仔。老芋仔幾乎都來教會，好多都信主了，因為心靈需要嘛，在教會裏能得到安慰，尤其很多沒有成家的，家在大陸的，在主裏我們都是一家人嘛，對不對？這幾年，尤其是天氣變化特別快的季節，老芋仔的追思禮拜特別多，來參加的，也都幾乎是老芋仔，一半是單身的老芋仔，另一半是結了婚的老芋仔跟他的阿美人老婆。老芋仔送老芋仔，大家都在開玩笑，要死就要比別人快死，不然最後一個就沒人送了。
“這些老芋仔追思禮拜都很喜歡唱‘我心靈得安寧’。我也很喜歡這首歌，我們一起來唱好不好，感謝主。”
阿玉嬸拿起聖詩本，我也很喜歡這首歌，於是我們一起唱了起來。
“有時享平安，如江河平又穩，有時憂傷來似浪滾，不論何環境，我已蒙主引領，我心靈，得安寧，得安寧……”
阿美人的歌喉果然好啊！我隻唱了第一段，後麵都是阿玉嬸的獨唱。
“結果哪，這幾年太常唱，這首聖詩好像就變成追思禮拜專用的，平常唱起來大家反而覺得怪怪的，哈哈。其實好好體會，想想他們這些老芋仔的人生，就知道為什麼他們都愛唱這首歌了。上帝憐憫。
“我家老芋仔退伍之後，就在開公交車。人人都說他開得好，人又親切。他在教會裏也很積極地在服侍，當了執事，後來被選為教會長老。人家不想做的，比如說掃廁所還有剪樹葉，他都搶先做。每次牧師要去山裏部落傳福音，他都幫忙開車，幫忙背行李。以前很多部落不通車都要走山路進去，行李都是他在背的，教會會友們都稱讚他人很好。他常常謙虛地說感謝主啦。我一直記得他追思禮拜的時候，牧師選的講道經文是《帖撒羅尼迦前書》第一章第7節：‘甚至你們做了馬其頓和亞細亞所有信主之人的榜樣。’我那時候一聽，‘哇’的一聲整個就哭出來了。我沒聽過比這個更大的稱讚了，一切榮耀都歸給上帝，太不配了。
“我們生了四個小孩，兩男兩女，從我十九歲生到二十五歲，不是在坐月子就是在懷孕。哈哈，感謝主賜給我們那麼多產業，現在他們都已經成家，最小的前兩年回玉裏來教書，其他都在台北。以前我們也不是那麼有錢，生那麼多，經濟壓力也是很大，可是感謝主，我家男人就是愛小孩，他說生幾個都沒關係，他會更努力加倍賺錢回來栽培他們。那時候他就開公交車，我擺了一個燒餅油條攤，當然是他教我做的啦！總算生活還過得去，兒女也都有出息，最重要的是他們信仰都好，總算有給他們做好榜樣，這是我最開心的事。
“大概一九八一年時，我們附近有個天主堂，裏麵有幾個外國修女。那些修女好幾個都是先前到過大陸的，老芋仔很多也是信天主教的啦！他們都請修女幫他們寄信回大陸老家，因為修女是外國人嘛，比較不會被查。她們在香港有機構，會幫她們轉信到大陸，好多老芋仔就這樣跟大陸老家聯絡上了。我本來以為這些老芋仔都是忠誠的國民黨支持者，‘國軍’嘛，所以才來台灣的。那時候才開始慢慢知道，很多人根本是心不甘情不願被抓來當兵的。我家那個也是，真的是可憐，不知道多少家庭就這樣破碎了。
“我就跟我家那老芋仔說，要他也寫寫看。他一開始推推托托，後來正要寫的那一天，一堆警察衝到天主堂外麵，說她們通匪什麼的，然後修女就擋在門口不讓他們進去，後來那幾個修女通通被驅逐出境了。她們要走的那一天，一堆老芋仔哭著去送她們。唉，你看，她們一輩子就奉獻給台灣，關心政府不關心的人，結果政府還要趕走她們。過了好幾年，政府才歡迎她們回來了。回來那一天，那些老芋仔又是哭得一塌糊塗，縣長還頒了一個獎狀給她們。她們這一回來就沒再走了，現在好幾個已經去世，都埋葬在附近。如果不是上帝的愛，誰會願意這樣奉獻。